作者:桃籽儿
沈西泠听了自然连连摇头,又企图说服齐婴改变主意,不过齐二公子可没有那么好说话,一面平平静静地听着她柔柔软软的央求,一面却又八风不动地让白松把她的马从马厩里牵了出来。
那匹马是她去年生辰时他送给她的礼物,据说是十分名贵的品种,通体黝黑油亮,体态匀称漂亮,四肢修长健硕却不过分高大,同时又性子温良,倒是很适宜她来骑。
只是这礼物虽然名贵,但她却实在难以消受这样的好意,除了生辰那几天半是新鲜半是被迫地骑了几回,此后这大半年她都没再牵它出来遛过。这马可不像雪团儿那么得宠,甚至都没得自己的女主人亲自赏个名字,还是它的男主人后来看不过眼,才好不容易混了个名字曰奔宵。
这马虽然不招沈西泠待见,可奔宵这名字她却甚是喜欢,倒不为别的,只因齐婴的坐骑名曰逐日,也是一匹黑马,不同只在于比她的马要高大健壮许多。逐日与奔宵,读起来总有种相得益彰的韵味,令她十分中意。
只是如此的好名字却并不能抵消她对骑马的恐惧和抗拒。临到出门前她还不放弃,仍试图说服齐婴让她乘车去栖霞山,为此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找理由,还假模假样地说:“我其实也挺想骑马去的,但是这一路身边总不好没有人,若是骑马去,我自然无妨,但水佩她们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一扭头却瞧见水佩牵着一匹马从马厩那头绕出来,继而十分利索地翻身上了马,连扶都不用人扶。
沈西泠:“……?”
水、水佩姐姐是何时修出这样的本事的?明明去年她陪她练骑马的时候还一副对御术很生疏的模样!
却不知水佩原本就是会骑马的,去年只是特意装作不会的样子以鼓励沈西泠那原本就甚是脆弱的信心,如今才算是露出了几分真本事。
沈西泠被眼前这番场景憋得说不出话来,齐婴瞧见小姑娘又惊讶又丧气的模样,眼里划过一丝笑意,随后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既然挺想骑马去的,你的丫头看起来也不必你担心,那就这样吧。”
此事于是一锤定音。
直到下山动身之前,小姑娘的小脸儿一直挂着。
齐婴当然看出来她想乘车,可这事儿他妥协不得。他原本就忙碌,难得抽空带她出门,而一旦没有他亲自在旁边盯着,她便绝不会老老实实地骑马。倘若他今日让人驾了马车随行,她就必然会一路想着要坐车,到时候又是撒娇又是闹小性子,就算是他也顶不住,最后必然半途而废。
他其实远不如她以为的那样冷情,对她总是格外心软——当然,他不能让她发现这一点,否则以后他跟她说什么都不算数了。
于是齐婴刻意板起脸,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跟沈西泠说:“上马吧。”
他不笑的时候真的看起来十分严厉,沈西泠那时甚至摸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一时也歇了再央求他的心思,心知今天这事儿是躲不过了,于是自己拢了拢头戴的幕篱,抿了抿嘴,踩上马镫子。
一旁随身伺候的水佩见得自家小姐这番在公子眼前老老实实的情态也忍不住捂着嘴偷笑,心说等今日回来,她可定要原原本本同风裳和子君说道说道,以抚慰她二人今日未能随行的遗憾。
不过她俩没能随行其实也不冤,谁让她们不会骑马呢?连不会骑马的青竹今日都没能跟着公子,今日公子身边只有白松随行。
水佩正颇有些得意地想着,耳中却忽然听见自家小姐一声惊呼,抬眼一瞧,才见是奔宵正撒欢儿。
这也实在不能怪人家马儿。
想那奔宵原是品种极为珍贵的千里马,据闻可以夜行千里,可自打被齐婴当作礼物送给沈西泠,便终日在马厩里吃草度日,再没机会扬起四蹄畅快地跑上一跑。今日好不容易从马厩里出来,自然难免兴奋,一见女主人要上背,更是志得意满,那前蹄忍不住就开始刨地,连鼻响都打上了,拼命证明自己是如何的得力、如何的有精神。
可怜它那柔柔弱弱的女主人,本来就怕它怕得紧,如今人才踏上脚蹬子、还没坐上背,就被它兴奋的原地踱步给吓得脸色煞白,手一松缰绳,差点儿就要跌下来。
好在它的男主人站得近,一见情形不对便眼疾手快把女主人抱了个满怀,这才免了一桩不大不小的祸事。
沈西泠给吓得惊魂未定,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背靠在齐婴怀里,拉着他的袖子说什么也不敢再上马,倒让齐婴哭笑不得。
见她实在害怕,他不得已也退了一步,说:“我给你牵着,没事的。”
这话带着些哄慰的意思,他的神情也温和,让沈西泠心中稍定。
她看看他又看看奔宵,抿了抿嘴,颇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又扭过头看着他,央他扶她上马。
齐婴点了点头。
沈西泠心中于是又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又上了马蹬子。奔宵依然兴奋,缰绳却被齐婴牢牢牵住,它动弹不得,只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嘶鸣。
这动静也把沈西泠吓了一跳,以为马儿又要发癫,吓得一激灵,差点儿又要跌下来,只是这回却被齐婴轻轻托了一下腰,她一借力,终于坐上了马背。
他手掌的温度隐隐透过衣裙沾到她身上,留下模模糊糊的触感,让沈西泠羞红了一张脸,所幸有幕篱遮挡着,不至于被众人都瞧了去。
这时她见齐婴把缰绳递给她,她想了想,没接,反问:“方才公子不是说要帮我牵着马么?”
齐婴挑了挑眉。
他的确说了,但意思是在她上马的时候给她牵着让马别走动,而不是在她上马后还给牵着。
沈西泠也知道他的本意,但她就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希望他能再帮她牵一会儿马。倒也不全是因为想跟他撒娇,而是她真的有些害怕,她有许多日子没有骑马了,奔宵今天瞧上去又颇有些亢奋,她怕跌下去。
齐婴没有立刻答话,一旁的白松见状走上前一步,意欲接过齐婴手中的缰绳,说:“公子,我来吧。”
他说完,齐婴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罢了,你代我牵着逐日吧。”
白松恭谨地应了一声,随后依言走到另一边牵着逐日和自己的马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公子亲自给沈西泠牵着马,两人时不时地说几句话。公子那样寡言又严肃的人,唯独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多有几分笑意,而沈西泠也差不多,当年蜷缩在马车一角、满面死寂守着母亲尸身的孩子,如今眼中也多了光亮和生机。
他们只是在一起,就让旁观的人也感到淡淡的欢喜。
白松低下头笑了笑,心想“日行一善”可真是个不错的词儿。
到栖霞山时已近午时,若非沈西泠半途怕齐婴太累、主动说要自己骑马,这个时辰兴许还要往后延上一延。
栖霞山自古就有明秀之名,尤其在秋日,漫山红叶如霞似火,望之如入仙境。它比清霁山大上许多,山有三峰,北临大江,因此入山后便有两季之感,且晴雨多变幻。
他们进山时运气倒还算不错,未碰上下雨,但秋日山中多有雾气,脚下的石子路便也分外湿滑,如此自然不适宜再骑马,当步行进山。
两个男子先下了马,白松去扶水佩,齐婴自然去扶沈西泠。
他一只手帮她牵住奔宵,另一只手递给她,她便将玉白的小手放在他掌心。只是她平日里疏于练习,如今连下马的要领也忘得七七八八,手放在他掌心半晌,也拿不准该怎么借他的力道下马。
齐婴甚为无奈。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算经一学就会,诗书大多也都记得牢靠,怎么这骑马就这么难学,他手把手教了三年,如今连下马怎么下也尽数还给了他。
今日踏秋他不愿扫她的兴致,但心里却打定主意改日一定让她从头学起,省得身子总是那样弱,时不时就要生病,叫人不省心。
齐婴叹了口气,干脆松开她的手,两臂朝她微张,沈西泠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抱她下马。
幕篱之下她的脸红得像搽了最艳丽的胭脂,心也跳得越发紧,比今早差点儿从奔宵身上摔下来时还紧张。她怕他瞧出端倪,于是暗暗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侧坐着,随后伸出手轻轻攀住他的肩颈,他的手顺势搂在她的腰上,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陷入不想走剧情只想让他们继续恋爱的奇怪状态(别锤了,明天就走剧情
第90章 佛寺(2)
她已经长大了,早已不再是个小孩子,又生得颇为高挑,可他抱她还是很轻松,就像小时候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一样容易。他高大而有力量,环抱着她的手却很轻柔,有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她在他那双漂亮的凤目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于是那种玄妙的感觉又将她慑住。
齐婴其实也一样。
她纤细的腰肢就在他掌心之间,淡淡的馨香缭绕着他,少女柔软的曲线有一刹那与他相贴。
他实在无意冒犯她,也确实不想自己生出什么逾越的念头,可那一时心头的紊乱骗不了人,甚至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他的慌张甚至与她旗鼓相当。
只是小齐大人在官场上多年磨砺,自然比个小姑娘心性沉稳许多,而且他还深谙一个道理,越是在心绪不稳的时候,面上却要看起来平静无波。他将这番道理践行过许多回,每回都十分奏效,此时便也假意作出滴水不漏的从容模样,轻轻松开抱着她的手,又淡淡地跟她说:“走吧。”
说完就当先转身走了。
沈西泠原本还溺在他方才那个难得的怀抱里,此时瞧见他一副平平静静甚至还有点儿冷淡的样子,便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那种微妙的漪思霎时就淡了,还忍不住有点难受地想:他是还当她是个小孩子么?或者更糟——或许他对她并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连跟着他走都顾不上,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一旁的水佩同白松一起拴好了马,一回头瞧见自家小姐正怅然若失地一个人站着,依稀还有些伤怀的模样,连忙走上前问她是怎么了。
恰这时齐婴也发现她没跟上来,也正回头望向她,沈西泠心头一跳,怕心思被人看破,连忙收拾好心底的那一团乱。
沈西泠虽然年纪小,但在商道上行走,其实也已然习得了些许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虽则比齐婴稚嫩许多,但充充门面还是不成问题。此时她便屏息凝神,将方才的失落和伤怀尽数藏了起来,甚至还同水佩笑了笑,十分大方且自然地说:“没怎么,走吧。”
栖霞山不愧盛名在外,的确明秀绮丽。
远望时满山红枫只显得壮丽,进山细看却又显得灵秀,且因山中雾气缭绕,尤其显得幽深,仿佛超然于世外。
沈西泠悄悄看了走在自己身旁的齐婴一眼,旁人可能瞧不出什么来,但是她却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好。
很难说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明明他这个人无论喜怒,表面上看起来都没有太多殊异——可是她就是知道,她能感觉到。
他真是个一直不得闲的人,总是庶务缠身,像今天这样悠闲地缓步踏秋,于他而言大约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了。
她还记得当年他在抱朴公文集中批的那一句注,也不知此情此境,他是否得了小文中那种玄妙的意趣。
她正飘飘忽忽地想着,忽而听闻一阵梵唱,从西麓伴着满山的雾气朦朦胧胧地传来。
沈西泠一愣,才想起西麓有一座栖霞寺。
江左佛道盛行,佛寺禅院众多,单是建康附近便有大小禅院不下数百所,终年香火不断。皇室亦有崇信佛教的风气,当今陛下便很是虔诚,每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都大兴佛事,很是隆重。
但沈西泠知道,齐婴是不信的。
忘室之中经史子集无数,偏偏没有佛经,每年的佛事节气除非实在推脱不开,否则他一般也都不去。
沈西泠曾经问过他不信的缘由,彼时他正手不释卷在灯下看书,闻言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并未答话。
她没懂他的意思,后来还是青竹同她拆解了一番。
他说:“我家公子心性坚韧,信自己胜于信神佛,既靠一己之力便能使万事顺遂,又何必再去求神拜佛?”
他言之凿凿,沈西泠也不知该不该信。
她其实一直觉得,他虽不信佛,但他自己是个有佛性的人,否则当初他也不会救她,救了她以后也不会管她。他宽大又悲悯,心里亦有禅机,兴许像他这样心中本已清透的人,便不会再拘泥于信或不信这样的说法了。
但沈西泠不一样,她是信的,而且是俗的,凡遇见佛寺禅院,总要进去拜一拜求一求,不然就会不安心。
齐婴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此时听得梵唱之声,也想起西麓有座佛寺,又瞧见小姑娘正眼巴巴瞅着自己,当即便明白她的意思。
满山的红枫潋滟已极,缭绕的雾气与湿气使少女的面容看起来格外妍丽,恰似一株美丽的花灵。
他眼中有怜爱和淡淡的愉悦,问:“我陪你去?”
沈西泠看着他笑起来,随即眼睛亮亮地点了点头,答:“好啊。”
西麓雾气更浓,佛寺宛若生在云雾之中。
庆华十六年之时,梁皇尚未拨币增建法幢,栖霞寺也就尚且不如鸡鸣寺和定山寺那样殿阁宏丽,亦谈不上冠绝东南,唯值得人称道的是西峰石壁造的无量寿佛及二菩萨佛像,高俱三丈有余,引佛弟子参拜观瞻。
寺中有舍利塔,东有大佛阁,又称三圣殿,供无量寿佛,观音、势至菩萨左右立侍,十分宏伟。
沈西泠她们一行踏进禅院中时,梵唱已歇,只有撞钟之声入耳,开阔的佛寺之内却并无往来香客,只偶有僧侣经过。
沈西泠颇为意外。
栖霞寺虽不如鸡鸣、定山二寺香火旺盛,却没想到今日竟空荡荡无人,不过这也是好事,拜佛的人倘若太多,佛祖菩萨便也顾不上听你的心愿,四下里空无一人,反倒可以好生求一求拜一拜,说不准神佛不耐你聒噪烦人,为了赶紧打发了你就随手允了呢?
沈西泠心情愉悦,侧过身问齐婴:“公子可要同我一道进殿去拜拜?”
齐婴负手而立,只说:“我在这里等你。”
他既然不信,拜了反而是冲撞,沈西泠明白的,也不央他,闻言只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和水佩去了。”
齐婴点点头,看了一眼四周,嘱咐了一句:“不必着急,今日有的是工夫。”
沈西泠眨了眨眼,听他这样说、看着他站在那里等她,她心里又有种被他偏爱的窃喜,她抿着嘴又点了点头,随后便同水佩踏着被雾气打湿的石板地走进了大佛阁。
齐婴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了佛阁才收回目光,侧首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白松,又扫了一眼他放在腰侧剑柄上的手,笑了笑,略微抬高了声音,似有所指地说:“殿下面前怎可执锐?不必如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男子的朗笑之声,从薄雾那端传来,齐婴折身抬目望去,见舍利塔下行来一个男子,一身绛紫锦袍,右眼下生泪痣。
三殿下,萧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