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大梁枢密院就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看上去好似多年安眠,实则已悄无声息地将触角伸向各个角落,如今是毫无保留开始左右战局。他们不单扶持魏国境内的叛乱势力,甚至也操纵文人笔墨,言大梁才是天下正统,高魏不过粗野武夫,文治礼教皆要效仿江左,如今天时顺应,萧梁便要重回中原匡复正统,鼓动当年留在北地的遗民揭竿而起。
一时闹得民心大乱,高魏境内的暴动愈发频仍。
一连串的变故让魏国朝廷应接不暇,在战场上更是连连败退,不到两月,三年前拿下的江左三郡已丢,不得不退守江北,而南师却无止步之意,已越过长江向北攻来,如今已得汝南、彭城二郡,锐势不减。
六月酷暑,却让高魏众人心寒如腊月飞雪。
形势如此紧迫,以至于让顾居寒都不得不暂时放下了手上的平叛之事,先行赶赴许昌谋划布置。
如今带兵镇守许昌的将领乃是老燕国公帐下臂助,虎威将军郭满。
这位将军从军二十年有余,极是英勇好战,戎马半生几无败绩,近来却在战场上被萧梁兵马逼得节节败退,以至于不得不一路退至许昌,实在感到愤慨又窝囊。这日深夜终于等到顾小将军前来,大喜,只觉反攻之日已到,踌躇满志便要与小将军议事。
时年二十六岁的顾居寒比三年前更加英武威严,当年已是武曲下凡,如今更有大将之风。
他趁夜匆匆来到许昌,一路已然熟知眼下局势,于议事厅中眉头紧锁,对郭满道:“明日我会与将军一同出战迎击梁军,小胜后收兵,此后我便必须离开,将军需据城而守,绝不可贸然开城出战。”
顾居寒的考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上京附近的几股叛乱势力已经纠集,未免陛下受到影响,他必须尽快回去继续平叛,不可在许昌久留。萧梁这次来势汹汹,恐怕不肯轻易退兵,一旦被他们拿下许昌,则中原门户大开,往后再要压制他们便不易了。
他明日与郭满一道迎战,让梁军误以为他在亲自镇守此城,以达震慑之效。梁军忌惮,必暂缓攻势,之后郭满据城以守,拖到他解决上京一带的暴动叛乱,他便能回军解许昌之困。
这样的守势与三年前大梁齐敬臣在石城做出的决断一模一样,只是如今的魏国与当年的萧梁还是不同,不像他们当年那样钱粮丰足、拖得起,如今魏军已经粮草告急,他回军之后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依然难免一败。
齐敬臣……算得精也谋得狠。
如今这样的法子是解许昌之困的唯一办法,而且也是救大魏的唯一良策,只是郭满和一干将领都甚为不满。
他们从军数十年,恰是高魏国力最为强盛的时候,打仗几乎不曾败过,这便让他们对这个听起来如此窝囊的策略甚为不满,一时群情激愤起来。
顾居寒不得不一一安抚,正如当年齐婴安抚众将军固守石城一般,真正是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
顾居寒劝慰了半宿,又允诺他日回军之时必然让众将杀梁军一个片甲不留、出今日这口恶气,这才勉强让众位将军心中稍平。
次日,顾居寒率军迎战。
本应远在上京的顾小将军忽然出现在许昌,令梁军一时阵脚大乱,尤其是亲自带兵的韩大将军又因此回想起了三年前顾家人用兵的鬼神莫测,于是便以为自己又落入了顾居寒的圈套之中,顿时感觉脖颈处甚凉,仗打到一半就急火火地鸣金收兵,全军后撤二十里扎营。
顾温若,实乃一夫当关而万夫莫敌之辈也。
韩守邺率军丢盔弃甲地退回大营后,便对在此督战的齐婴惊惊慌慌地说起了顾居寒现身许昌之事,言他已回军,恐早已设下圈套就等他们钻,为今之计还是先撤回江左为妙。
齐婴闻言皱了皱眉,随即转向沙盘排摸局势。
他是布局之人,视线必须开阔,绝不能囿于一时一地,被战场上的真真假假欺骗。
徐峥宁还在上京,叛乱之患远远未平,除非魏帝有意迁都避祸,否则顾居寒绝不可能置上京于不顾,那里远比许昌要重要。
如此说来,今日顾居寒忽现于此不过是个障眼法,他必然还是要先保上京,此举只是为了给此地的守将争取时间。
因此现在不但不能退,还要立刻邀战,绝不能给顾居寒喘息的时间。
一念既定,齐婴便立刻说:“世伯不可,今日过后必须再战。”
小齐大人身居高位多年,言行之间总有种无形的威压之气,虽则他还敬称韩守邺一声“世伯”,但说的话却不容置喙,众人皆知他的决断不会更改。
然而韩大将军已经被顾居寒吓破了胆,坚持不从,而他官位又比齐婴要高,当即便欲强令撤军。
营帐之中众将尚不及有所动作,便又听小齐大人肃声道:“谁敢!”
小齐大人积威深重,不仅官居正二品,还有齐家做倚靠,此时落下这么一句话来又震慑人心,令诸将一时都不敢有所动作。
韩守邺大怒,劈手指向齐婴,大骂道:“后生小儿!区区二品文臣,哪来的底气在我帐中说话!本将军说撤军!撤军!”
他已经被顾居寒吓得失了理智,方寸大乱之下只顾逞凶斗狠,齐婴不为所动,声音远不如韩守邺那么大,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说:“今日撤军无异于给高魏喘息之机,打虎不死必留祸患,一旦顾居寒平了上京内乱回军驰援,不单此前战果尽毁,还有可能招致更大的反扑——世伯要引虎入我江左之地?”
三年前所有人都请战,他却一力禁战;如今所有人都怯战,他却一力主战,恰如一柄出鞘的刀剑,再也不掩饰自己的锋芒,要一人独断乾坤。
韩守邺一时也说不出话,正是语塞,又听齐婴补了一句,说:“此战若胜,我绝不居功;若败,罪责我一人独担,世伯以为如何?”
他镇定自若,言语虽清淡却宛若有千钧之重,众目睽睽之下韩守邺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他实在怯战、不敢赌上性命与顾居寒一战,遂一摔袖子转身走了,只说如今战事全由枢密院调度,既然不听他的他便干脆不管了。
假作怒态,实则却是落荒而逃。
众将之中没人看不出这一点,却也都不敢言语。
他们虽然看出大将军怯战、心中也有鄙薄之意,但平心而论他们谁也不愿意跟顾居寒对上,此时更生怕小齐大人点自己带兵上阵。
只是上官却似乎并无此意,一边折身细看沙盘,一边问:“裴将军何在?”
裴将军,裴俭。
三年前石城的小都统。
上官话音刚落,但见一将从营帐角落之中一步跨出,身如长松、剑眉星目,已非当初少年模样,周身透着百战磨砺的洗炼之感,朗声道:“末将在!”
上官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明日领兵,五日之内务取许昌。”
众将哗然,只觉是天方夜谭,那裴小将军却毫无迟疑之色,当即领命。
夏风愈发炽热。
顾居寒一战之后果然立即匆匆而走,行前叮嘱郭满在自己回军之前务必坚守不出,郭满虽心中不满,但迫于顾居寒威压,还是只得领命。
只是那群萧梁的狗杂种实在气人!次日便来邀战,他忍着闭城不出,他们竟还在阵前叫骂!
听闻梁军这回领兵的是个小将,当年还曾在石城镇守过,三年前恰巧也被魏军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如今被骂的成了骂人的,什么缩头乌龟、什么王八熊蛋,此外还有若干更加不堪出口不堪入耳的乡野骂街之词,都一股脑儿地往魏军头上招呼,真是比铡刀剑锋还要令人不堪忍受。
郭满简直怒不可遏,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第二天就忍不住要开城迎战,所幸被左右副官劝阻,这才堪堪作罢。只是后来大梁人骂得越发难听了,把郭满额头上的青筋骂得一跳一跳的,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不觉得难受,他便越发压不住火了。
恰此时他又听到探子来报,说大梁的韩大将军与枢密院的那个齐敬臣不合,一气之下已经不愿再插手许昌兵事,如今领兵的全是年轻一辈的小将,他便忽然感到一阵振奋!
格老子的!全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奶娃娃罢了,怕他个球!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了大家的留言以及可爱的长评实在太感动太感激了,非常幸运有大家陪伴,不然我也许早就没动力坚持了(我忏悔,我比小齐大人差远了,我要是有他一半儿我早完结了【害说到小齐大人,还是有一些话想跟大家分享~
大家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这个人物被塑造得很模糊,分类不明确,不是温柔男妈妈(?)也不是冷漠帅酷盖(?),有点踩在边界上的感觉,描写的时候也很少会涉及他的服饰,写的最多的还是他穿着朝服,因此让人物显得更有距离感了一些。之所以这样,除了我个人笔力不够的原因,还因为这个人物本身就比较晦涩和复杂——他可能是我塑造过的最复杂的人物了。
一般来说作者可以自由支配笔下的人物,但是小齐大人让我有一种没法控制他的感觉,在我把原始设定安到他身上以后,后面的路就变成他自己在走了,我只能跟着人物的选择去记录,大概是这种感觉吧…(见鬼这合理吗?
这个人物复杂性的一种体现可能就是评价体系的多元吧,比如可以借用昨天长评小天使的“儒”“道”两套价值体系去评——他可能有一颗类似抱朴公的出世之心,但是在意志上又很明确地有着入世的紧迫感和责任感,这是人物感到痛苦的一个原因。而在这之外这个人物还是有佛性的,他入世之心的来源或许并不是对功业的渴望,而是一种同情,似乎一直觉得一草一木一命一息都与他相关,他要负责任(难以解释的神秘责任感,感动大梁之年度责任感之王【大雾但是神性这种东西……怎么港,那就是有点复杂的问题了。我们可以很容易的对一个神身上的神性作出判断,却很难对一个人身上的神性作出评价,因为这里涉及到了一个权力的问题——你只是一个人而已,有什么权力作出神才能做出的选择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也是神性,当神这么做的时候不会被骂的,可是人这么做就不行了。所以我一直觉得人具有神性对当事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ta所面对的声音会变得芜杂,ta也必须超越很多人类社会伦理价值的禁锢,而这种超越对ta本人来说一般都是没有任何功利主义层面上的意义的(btw这一部分内容是故事第四卷 才会主要展开的,这里为了不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我就不剧透啦~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主旨是:风荷举侧重更多的当然是文文的成长,但也不代表小齐大人是没有成长的,与文文不同的是,他的成长可能会更有争议性,而这种争议性可能才是我作为作者无法也不敢太过贴近这个人物的原因叭。
最后重要的PS:以上内容都是我个人对小齐大人的私人揣测!!不具有任何权威性!!因为我也不是很懂这个人!!大家要是想法跟我不一样也不说明大家不对!!毕竟除了他自己和他老婆的看法以外其他人都只是瞎猜猜!!
第136章 风云(2)
郭满当即就要出战,左右副官又是苦劝,还以顾小将军来压他,奈何郭满立功雪耻心切,已经听不进忠言。
他本是老燕国公帐下左膀右臂,本来就把顾居寒当作晚辈,哪里又是真心服他?当即便放言道:“老国公领兵时,我等何曾打过这么窝囊的仗?小将军虽然神勇,但也不过还是个娃娃罢了,如此危困之时,我等老将若不开出一番天地来,岂不教人以为我大魏无人?”
语罢再不多言,即刻开城出兵。
庆华十七年六月双十,郭满大败,为梁小将裴俭所杀,许昌落于梁军之手,中原门户已开。
次日,远在上京的顾居寒得讯,深为痛切。
他还是漏算了。
当年大粱枢密院发的禁战令受到梁将的何等抵触他并非不知道,那齐敬臣甚至不惜当众亲手杀了一个从四品的武官才稳住了局势,如今他只靠区区言语,又怎能劝得住郭满?
……是他轻忽了。
如今大魏腹背受敌,真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亦为之震动,魏帝下旨命年迈的老燕国公亲自率军迎敌。
这是一个于大魏将士而言极为振奋的消息!
老国公戎马一生,屡屡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早有战神之名,有他在,定然天佑大魏,不会再有败仗!
而正值此时喜讯成双:位列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刽手徐峥宁,潜入江北扶持叛逆,如今已被顾小将军生擒。
战局,又要发生变化了。
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每日死伤无数宛若人间炼狱,而后方的建康,仍然是一副安稳祥和的太平气象。
这或许是如今天下最后一块太平净土了,而沈西泠知道,这份安稳正是那个人亲自在尽力守护的。
她朝朝暮暮都在思念他,同时也朝朝暮暮都在替他担忧。
他离开建康之前曾经在她的要求之下反复起誓,答应她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甚至直到他离开风荷苑的最后一刻、他们相互拥吻着告别时,他也仍然在她耳边低声允诺着。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沈西泠相信他的品性也相信他的能力,只是战场之上总有变数,胜负输赢又难以预计,即便她得了他的承诺依然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他会偶尔给她送来书信。
他的信字迹潦草,看得出都是匆忙之间挤出工夫去写的,而且十分简短,尽管战火纷飞中书信往来如此艰难,他也不懂得珍惜这样的机会,凡事都言简意赅,几句交代过他的平安,再嘱咐她两句,此外便没有别的了。
可就是这样简短的书信,在他离开的那半年余时光中,成为了沈西泠唯一的慰藉。
每个差役送来书信的日子都是沈西泠的节日,她会迫不及待地拆开,确认他的字迹,提心吊胆地看完、知道他无恙以后,她才会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等这惊心动魄的第一遍看完,她便在下一封信到来之前反反复复地看前一封,直到每个字都镌刻在心上了才罢手。
她也会给他写信。
与他不同,她的信往往都很长,有时会有十几页,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些信他到底有没有空看,甚至都不知道它们能不能送到他手上,但仍然还是会不停地写,似乎在借这样的方式纾解心中的焦虑和紧张,也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他还在她身旁。
说起来沈西泠倒是个心性坚韧的人,有些人或许会因为心中的惶恐而去躲避了解一件事,但她不会,尽管她时刻都担心会听到不好的消息,但她依然不断地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在打探前线的动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被逼急了,因此才慢慢发现:财富也是一种权力。
她以前只懂得用钱赚钱,而现在她发现钱可以转换成别的东西——譬如消息。杨东死后,建康的白叠子织造生意几乎全归在她的手下,大至江淮一带,她都借这门生意有所往来。商道中人门路甚广,打探消息也最是灵便,只要有金钱驱使,便能够稳妥地将消息送到她面前。
她开始学会利用财富去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因消息变得多了,她的视线也因此变得更加开阔。她开始能够看到前线的紧张,能够看到他处境的艰难,能够看到多地十室九空的惨象,能够看到朝廷和百姓的痛苦——她更加靠近他了。
不再仅仅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孩儿,也不再仅仅是一个逐利的商贾,她太过于爱他,因此开始看到他看到的东西,开始思考他思考的问题,开始怜悯他怜悯的人。
她再次改变了。
江左虽然富庶,但长达半年余的战争也让朝廷开始吃不消,尤其大梁的军队远涉江北作战,钱粮周济便更加耗时费力。朝廷感到重压,已经开始向各地的商贾发出义捐的号召,只是如此乱世大家都自顾不暇,又哪有人顾得上去做什么义捐?自然置若罔闻。
沈西泠却做了。
她做生意也颇有一些年头了,尤其白叠子织造生意的利润丰厚,积年下来她有许多盈余,粗算下来竟有几万两,她取出大半做了义捐,为免银钱途中被贪腐的官吏层层盘剥,她还硬着头皮给尧氏去了一封信说了此事。尧氏一向很照顾她,一听说她有这样的心意也很是感动,当即便让长子齐云代她周旋此事,承诺一定会让这笔银子物尽其用,还说要向朝廷回禀她的义举。
沈西泠则推辞不受,只捐银子却不担名声。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这人原本就不贪名,四处去说也无意义,何况等齐婴回来以后他们便要一同离开了,她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反而徒惹是非。
她只是想要跟那个人站在一起,即便她其实并不能为他分担什么,起码,也想对他尽力守护的这片山河略尽绵薄之力。
除了书信和义捐之外,最能令沈西泠心中安稳的便是求神拜佛了。
她原本就信神佛,如今是更信了,当然这并非因为她有什么彻悟,只是出于俗世之人的贪妄罢了。她掌控不了他的吉凶祸福,便只能去求告神佛,求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