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艳山姜
那是几年前在首都星的一个下午。
那一天天气很好,池晏从这家粥铺离开贫民窟,无意中经过一张巨幅海报。蓝天与日光照出他的轮廓与海报的叠影,他鬼使神差地决定给自己放个假,转身走进影院。
空荡荡的影厅里除他之外,只有前排的一个女观众。她像犯困的猫一样,将自己蜷缩出来。
硕大的VR眼镜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但这却令他一度很想要看清那幅漆黑镜片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双眼。
但电影很快散场,他们各自离开。一个走前门,另一个走后门。
奇怪有时候人反而会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触动。这段往事令他露出一丝久违的微笑。
视线又落回眼前,却发现松虞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他问。
松虞:“那是不是一家很老很旧的电影院,一半的座椅都坏了,门外还挂着一张巨幅海报?”
他一怔。
记忆里那猫一样窈窕的背影,和眼前这张赏心悦目的脸慢慢重叠。
松虞:“……那部电影的排片实在太少,我找了好久,才在一个很偏远的电影院里买到下午场。电影院里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池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凝视着她:“那个人是我。”
她不禁又喃喃道:“当时我还很奇怪,究竟是谁也会来看这部电影。”
原来他们不仅看过同一部电影……还是在一起看。
但那时的他们还只是两条平行线。
根本不会知道,未来还会有交汇的一天。
池晏不禁又弯了弯唇角:“陈小姐,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是吗?”
但松虞只是以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又低下头去,埋头喝粥。
*
大半碗粥下去,松虞才发现池晏根本什么都没有吃,只是坐在旁边看着自己。
他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温和。
但她却不禁感到一丝难言的违和。
这样一个锋利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又怎么可能会跟“温和”这个词扯得上关系?
她慢慢放下调羹。
“你总不能真是带我来喝粥的。”松虞说。
“为什么不能?”他笑着问。
她环顾四周,又慢慢地推开了那只碗。
尽管依恋那余温,手指还是缓慢而坚定。
“你还有别的打算。”她说,“约了人?”
池晏懒洋洋地说:“嗯?我可没有。”
“我不信。”
但过了一会儿,她却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来了很多人。
俱是典型的小混混打扮,花花绿绿的短衬衫,手臂上大块青龙白虎的纹身。簇拥着为首的中年男人,同样是花衬衫,人字拖,嘴里叼着牙签,仿佛刚刚从海边度假回来。
小灯泡明晃晃地照亮了那张皮包骨的瘦脸。
他的眼神凶恶阴鸷。绝非善类。
“哎唷,这么巧?”这瘦削的男人阴阳怪气地说。
他似乎并不认识池晏,反而只顾盯着松虞的脸看。
她淡淡一笑,直视着对方,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等的人来了。”
声音很轻,只让池晏听见。
而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我发誓,这是巧合。”
松虞自顾自地冷笑,根本不理他。
而池晏慢慢倾身,一只手扶住她的轮椅。
弯腰在她耳边道:“这就是贫民窟的老大,曾门。”
他说话时,松虞已经感到,对面男人的目光,肆无忌惮落到自己身上。
像贪婪的野兽,流下了湿哒哒的口涎。
她冷哼一声:“所以呢?我需要跟他打招呼吗?”
“他才该向你见礼。”
“那我等着。”
池晏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说话的功夫,曾门大喇喇地坐在了他们的桌上。身后小弟也立刻围了过来,乌压压一圈,气势汹汹。
松虞这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帮派老大。
但她不禁想,眼前这男人的气势,比起池晏,好像还是差得太远了。
于是面对这哗啦啦一大群人,她仍然神情镇定,毫无惧色。
曾门不禁高看她一眼,故意拖着调子说:“这位就是……陈导演?”
松虞:“我是。”
他哈哈大笑,连声道:“真巧,真巧!陈导在我的地盘上拍戏,却总说有事要忙,不肯赏光出来吃顿便饭。既然今天见上了,不如再叫几个女演员出来,大家一起喝几杯?”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就是!”他身后站着的小混混也跟着笑了起来。
暧昧、粗蛮又放肆的大笑。
松虞并不认识曾门,更不可能知道对方还想跟自己吃饭。
——显然是与之接洽的制片主任帮她挡了下来。
实际上,剧组每到一个特殊的地方拍摄,都要像拜码头一样,拜访当地的地头蛇。
而这一次他们想进贫民窟,同样不容易——不仅要拿到政府的拍摄许可证,也要打通地下的关系。
只是她从来不过问这些。
她弯了弯唇角:“很遗憾,我们组只有一位女演员。你要约她出来吃饭,大概要先问过她丈夫的意见。”
“哦?”曾门更轻佻地笑,“那位美女的老公是谁啊?”
“荣吕。”她说,“你认识吗?”
话音刚落,一道锐利的眼风朝她扫来。
曾门的眼里突然变得凌厉。她甚至看到一丝杀意。
但松虞仍然只是若无其事地坐着。
片刻后,曾门收回视线,又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脸:“陈导演,既然今晚这么有缘,不如我来送你一份大礼。”
……大礼。
松虞不禁转头,古怪地看了池晏一眼。
怎么都喜欢送礼?
池晏很无辜地看了她一眼,作了个口型: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正欲冷笑,却听到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啊——”
那女人的声音太刺耳,松虞一惊。
她竭尽压制自己,才没能在脸上显出变化。她知道曾门还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但曾门还是故意道:“吵什么呢?别吓着陈导演了!”
似乎有个男人应了声“是”。
人群慢慢分开。远处有人狠狠揪住女人的头发,往她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又像拖一个烂玩具一样,将她拖到前面。
一张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脸,高高地抬起来。
变形的五官,斑驳的妆容,让这张脸显得既凄惨又诡异。像一只花花绿绿的、鼓胀的气球。
“前天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陈导演好端端拍戏,竟然就在我的地盘上受了惊。”曾门说,“我立刻派人把人给抓了回来。”
“这婊/子命也够大,中了一枪都没死,差点让她跑了。陈导演还认识她吧?”
松虞:“嗯。”
她当然认识,化成灰都不会忘。
这就是当日出卖自己的舞女。拜她所赐,自己现在才会是这幅模样。
但她没想到几日不见,对方甚至比自己当时更惨。
曾门:“说起来也是很奇怪,我的地盘上,竟然还有别的人敢动手。我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开枪的人到底是谁。问了这婊/子半天,估计是药把脑子磕坏了,她也说不清楚。”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松虞:“或许陈导演能告诉我,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松虞笑了笑。
她立刻明白过来:当日来找自己的是池晏的人,算是另一方势力;而他的这一番小动作,引起了地头蛇的注意力。
曾门嘴上说要帮她出气,其实根本是来找她打探消息。
而她竟然又以这种微妙的形式,被卷进了一场权力之争。
她面不改色地说:“我只知道这是场无妄之灾。不知道那女人发了什么疯,突然朝我冲过来。后来我醒过来,已经躺在医院。”
曾门定定地看着她。
那双小眼睛,在顶灯的照射下,折射出蟒蛇一般危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