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这不都是她从前的宝贝吗?”杨氏说,“生怕虎哥儿给她弄坏了,虎哥儿一去她就赶紧藏起来。这说不要就不要了?”
银线拿出一个鲁班锁扭了扭,有点伤感:“自收起来,就没再问过了。”
杨氏了然道:“长大了啊,又见到了陆家姑爷,自然就再没心思玩这些了。”
虽这么说,看了看那满满的箱子,也微生伤感。
陆睿谪仙似的人,虽好却远在云端,她们说不上话。远不如从前的霍四郎接地气又讨人喜。
从前她们多爱用“连毅哥哥”逗弄温蕙啊。说得多了,潜移默化,不仅温蕙心里已经将霍四郎当成了亲人,便是她们也有了这种感觉。
如今温蕙心里边装的全是陆睿,没有地方再留给霍四郎。她们却不爱恋陆睿,自然也就不会被陆睿的存在抹杀了霍四郎曾经留下的痕迹。
只看着这姑娘长大,看她轻易抛却了过往,凭空让人对“岁月”两个字生出惆怅。
杨氏最终道:“还是留几样给她吧。她还不晓得离家是什么感觉。等嫁去了江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一次娘家呢。虽这些是霍四郎送的,不过都是小孩家的玩意而已,谁会计较。都是从前心头爱,以后想家了,拿出来看看也好。”
银线挑了两三样,依旧装回箱子里,抱回了院子。
温蕙正和金针收拾妆匣。银线过去跟她说:“大奶奶留了几样给你,说作个念想,以后想家时也可拿出来看看。”
“哦。那你收着吧。”温蕙头也没抬,只顾着反复叮嘱金针,“那个璎珞一定包好了,可别路上颠散了。”
陆睿送的那副璎珞做工精美,配色雅致,温蕙爱得不行,轻易舍不得拿出来,只在她二哥办婚事的时候才拿出来戴了一回。
金针笑道:“你放心好了,包了两层细布,那匣子扁扁,便是专放项饰的,不会有事。”
两个人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地,银线便自己抱着箱子,又收拾了些要带去江州的旧物,一并放进那个箱子里,待收满了,便扣上了盖子,和别的箱笼放到了一处。
静静的,没人再想起。
时光转眼到了二月,陆家人来接亲。
到了分别的一刻,一直憧憬着江州,憧憬着和陆睿的未来的温蕙,才好像突然明白了“分离”两个字的含义。
明明已经给爹娘磕过头了,可临上车前,温蕙再回头,看到温百户和温夫人站在台阶上痴痴看她,满眼不舍,陡然间难过便涌了上来。
忽然懂了为什么温夫人总是问她,去江州怕不怕?
因为去了江州,爹娘便再不能在身边护着她了。闯了祸再没人给她收拾善后,难过了生气了没人追着她哄。
想再回到这出生长大的地方,不知道要到何时了。
温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眼泪忽然决堤。
她挣脱了银线和陆家仆妇搀扶的手臂,几步奔回到阶前,一提裙摆……又跪了下去。
“爹,娘……”她只将爹娘叫出口,便说不下去了。重重磕下头去,抬起来,抹了把脸:“我去了!”
温夫人伸手想去扶她,她已经被陆家的仆妇搀起来了:“姑娘莫哭,是喜事呢。”
温蕙便被搀着上了车,走得远了,打开车窗望回去,还能看见爹娘站在阶上的身影。缩回头,眼泪便成了河。
银线也哭,同车的刘富家的忙给她俩擦泪:“可都别哭了,天还冷,一个不小心,脸皴了,可多难看。”
擦干了又给温蕙抹香膏子,一边抹一边安慰她:“说好了的,你及笄的时候夫人便过去江州给你主持,这也就七八个月而已,到时候便又见了。”
温蕙九月的生辰,陆家和温家说好,过门之后先不圆房,待到温蕙及笄,才圆房。又说好,到时候温夫人亲去江州给女儿主持笄礼。
人总是有念想,便能熬过眼前。想到七八个月后便能和母亲再见,温蕙的难过便被安慰住了。
温家的两个年长的儿子温柏和温松一起送亲,护着妹妹到济南府登了船。到这里,温蕙已经不再难过,反而对坐船生出了兴奋,又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此时她还不知道,在她背后的方向,在京城里,发生了些什么。她更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对她后来的人生又会有怎样的影响。
贵人轻轻吹一口气,拂到小人物身上,便成了暴风骤雨。
京城。
皇城,西苑。
景顺帝原在禁中炼丹求长生,颇受文臣非议。为了让文臣少说几句,他将丹房移到了西苑,人也常驻西苑,除了大朝会,极少回到禁中去。
而此时在西苑,八虎一狼除了奉旨外出公派的两虎,其余六虎及监察院都督牛贵齐聚在此。
每个人都面色青白。
“牛贵,你主意最大,你倒是想个办法!”有人尖声道。
牛贵睁开紧闭的双眼,嗤笑:“这时候不骂咱家是阴险小人了?”
旁人喝道:“牛贵!什么时候了!咱们的恩怨先放下,再不想办法,就大家一起等着挨那千刀万剐的凌迟吧!”
一人忽然暴怒,冲到中间猛踢一个伏在地上之人。
“咱家叫你教陛下炼丹!没叫你教陛下喝人血!你是嫌命长,咱家先宰了你!”说着便四处找刀,要砍了那人。
卫士们都守在殿外,殿中只有牛贵腰间有刀。只那人也不敢去拔牛贵的刀,怒极四顾,抄起一个鎏金瑞兽炉,猛地朝那人头上砸去。
地上伏着的是个道士,他早在被带到这里便吓得四肢发软地趴在地上,还失了禁。咚地头上挨了一下,顿时鲜血长流,滚在地上呻/吟起来。
一伸手,便碰到了一具女子的尸身。
这殿上,除了吓得手脚发软的道士,竟还有数具妙龄宫女的尸体,血染红的地砖,在烛光中看起来分外可怖。
打人的人被旁人抱住:“你发什么疯,他不能死,留着还有用!”
那人却说:“让我打死他!”
旁人有上去拦的,有冷笑的,也有面色惨白不知所措的。
牛贵看着这闹剧,微微哂笑,一甩袖子,走进了内殿。
内殿里亦有两具宫女尸体,俱都睁着眼,死不瞑目。
牛贵一路走到龙床前。
一个老人的尸体歪在龙床前的地上,他脖颈上缠着腰带,眼睛凸出,舌头吐在外面,也是死不瞑目。
牛贵叹一声,蹲下去帮老人将眼睛合上,又将遗体抱上了龙床,为他整理了遗容。
而后站在床边,凝视老人。
他一生富贵权势,来于此人。
许久,牛贵轻轻道:“陛下,走好。”
景顺五十年。
皇帝为妖道所惑,饮处子血并以处子心炼丹求长生。
每开坛,西苑必有妙龄宫娥暴毙。西苑众女惶惶,皆知难逃一死,遂于绝境中奋而反杀。
有九女秦蓉、王茹娘、李梅梅、赵小红、方六娘、罗招娣、包玉、王燕子、翟莺莺,伺帝就寝之时,以腰带绕颈,合力将景顺帝勒毙。
六虎一狼秘不发丧,矫诏召诸相入禁中扣押,并立张贵人所生之五十二皇子为新帝。是为伪帝。
诸王震怒,传檄天下,兵指京城:正国本,扶社稷。
这是后面发生的事,而此时在西苑,外殿里传来争执声,牛贵只守着景顺帝遗体出神,全不在意。直到外殿忽然传来怒骂和惨叫,很快大太监张忠喘着粗气冲进内殿,手里还握着一柄带血的匕首。
“牛贵!”张忠厉声道,“咱们已经商量好了,立五十二皇子做皇帝,你同不同意!”
牛贵问:“谁死了?”
张忠道:“樊三和王树成两个傻子想立四十四皇子,咱们已经送他们去见陛下了。就只剩下你,你同意不同意?”
他声色俱厉,执着匕首却不敢靠近。
只因他们这些人都只不过是会些粗浅功夫,牛贵才是高手。
他们在禁中的力量强于牛贵,但出了皇城,谁也比不了牛贵的势力。
大周朝创立监察院,上至皇族、勋贵,下至文人、百姓,监察天下。
监察院设提督监察院事,下有左右监察院使,八大监察院行走,三千锦衣番役 ,只对皇帝一人汇报,持驾帖代皇帝行事,可闻风而动,不经三司便行逮捕刑求之事。
景顺一朝,不知道替皇帝扫平了多少异议之人,按下了多少反对的声音。监察院手段酷烈,又有景顺帝“宁错杀不放过”的默许,制造的冤假错案多不胜数。
不论皇子也好,勋贵也好,百官也好,但听到有人拍门喝一声“监察院办事,开门!”,莫不两股战战,面色如土。
牛贵,便是钦定提督监察院事,俗称监察院都督,人常称督公、院公。
他与禁中八大太监合称八虎一狼,然一狼便可抵八虎。
张忠深知,这事要成,必得牛贵同意并参与。
牛贵却眉眼不动,只淡淡说:“随便,哪个都行。”
因他的人,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已朝三个不同的方位派出了快马。
五十二皇子今年才三岁,张贵人是个跳舞的女伎。想拿捏着这两个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看看那些被皇帝早早轰出京城的成年亲王们干不干。
牛贵下了三支注,不知道哪一支能让他平安迈过这一道坎。是代王,赵王,还是襄王?
牛贵在烛光中感叹,他老了,如今所想,竟唯有“平安”。
第21章 长沙
正月里青州还很冷, 长沙府却已经一片嫩青色,有些枝头的花苞已经开始吐蕊,先占了春时。
霍决走在襄王府的廊下, 迎面不时地走过不畏春寒已经换上了薄薄春衫的婢女。
这些内院婢女都生得皮肤白腻,尽显江南女子的秀美。她们裙裾曳地,衣带妩媚, 将一座襄王府点缀得富贵温柔。
见到霍决,她们都笑着福一福。对这些在贵人身边有些体面的内院丫鬟们, 霍决也颔首回礼。但他脚下不停,步伐铿锵, 一路朝着四公子的书房行去。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一个婢女微微轻叹。
另一个问:“怎了?”
婢女道:“永平生得这样英伟好看, 若不知底细,谁想得到他是內侍呢。”
正有别的內侍执着拂尘从这里走过, 另一个婢子扯了扯那婢女的袖角。
这王府中人个个生得七窍玲珑心。婢女那言下之意显然是对內侍们十分不敬,这过路的虽然只是洒扫的低级杂役, 谁知道会不会记住今天一个婢女对他的冒犯,他日却又飞黄腾达,又或者心眼更小些, 将这冒犯的话转达给了别的地位更高的內侍呢。
那婢女也自知失言,忙挽了同伴的手臂, 匆匆走开了。
四公子书房外立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张望着,待看到霍决的身影, 便绽开一脸笑迎了过来:“永平哥哥,公子在等你呢。”
这男孩子叫小满,生得不错, 但比起之前的小安,还是逊色了些。霍决也知道,是小安得了四公子的许,开始跟着他跑外面之后,才轮到小满在书房伺候。
霍决对这半大男孩子十分客气:“小满哥辛苦了。”
小满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殷勤地给他打帘子:“永平哥哥太客气了,叫我小满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