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 第169章

作者:尾鱼 标签: 三教九流 现代言情

  这一瞬间,他太感谢裴珂了:老天保佑,心心总算还有那么点运气,被抛弃在黑白涧之后,没有太受罪。

  既然说到了炎心,那裴珂索性多说点,她知道炎拓想听。

  “心心算是老天给我的慰藉吧,她跟我的女儿一般大小,很大程度上填补了我对夕夕的思念。那时候,她已经会讲话了,说得出自己的名字,记得妈妈、哥哥,还记得有个坏女人,把她扔在了这儿。”

  “我当然促成了她的转化,我很高兴,有她在,我就不孤单、有人说话了。不过,小孩子的学习能力和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成年人强,她学说下头的话比我快多了,接受得很快。反而是原有的语言,用得越来越生疏,尽管我常跟她说、帮她练,还是一再退化。你跟她说过话吗?跟她说话,真是让人着急,那语言能力,还不如三岁小孩。”

  “还有,说出来你可能会难过,有时候,恨比爱持久,在地下待了几年之后,心心已经不记得什么妈妈、哥哥了,唯独对坏女人,记得很牢,甚至能说得出她的大致长相。”

  “我跟她说,如果有一天,再见到这个坏女人,就带来见我,我能帮她问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坏女人,林喜柔,林姨。

  余蓉已经把林喜柔是血囊的事告诉了炎拓,对林喜柔,炎拓的感情很复杂,他恨她在自己一家的身上吮血食肉,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妹妹炎心,在地下,同样需要血囊,不也扮演着一个“林喜柔”的角色吗?

  “那个林喜柔,你后来问她话了?”

  “问到了,也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和心心的关系,不然,我哪有耐心跟你扯这么多。”

  “那……后来呢,你杀了她吗?”

  “没有,心心要留着她玩,就让她陪着心心玩、给心心解闷吧。”

  一个“玩”字,听得炎拓毛骨悚然,顿了好一会儿才问:“林喜柔这样的,不是没法去地下了吗?”

  “是啊,她下去了很难受,老得很快,骨头软了,背也驼了。你不喜欢这样吗?她害了你一家,老天把报仇的刀递去你妹妹手上,你不开心吗?”

  炎拓说不大清。

  不开心,没有大仇终得报的欣喜,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更接近于一种麻木。

  林喜柔落了个下场悲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以各自的方式,永远“远离”他了。

  他问:“我能见见心心吗?”

  裴珂不咸不淡回了句:“要见也可以,不过没什么必要。一是,她并不喜欢上来;二是,我把问出的事都跟她讲了,她知道有你这个人,但她不记得你了,也没那么想见你。”

  又说:“你不会以为,她见了你,会泪眼汪汪,或者跟你抱头痛哭吧?不会了,现在的你,对她来说,跟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听说你一直想找回妹妹,其实丢了就是丢了。”

  炎拓强笑了一下,没说话,有苦涩的况味慢慢爬上心头。

  其实丢了就是丢了,那个说话透着小奶音,会护着他、不让妈妈打他的心心,早就丢了。

  他是终于找到心心了,也终于永远弄丢她了。

  恍惚中,听到裴珂的声音:“说完你妹妹了,说回正题吧。”

  “你或许知道,我们在地下,有个坑场。所谓的夸父后人,在地下,小部分是野生,大部分被抓来、当畜生一样圈养,它们只有两个用途,一是吃食,二是为我们生养血囊。”

  “但麻烦的是,它们又不是畜生,是人,有想法,有筹谋。所以长久以来,矛盾不断激化,冲突不可避免。逃跑这种事,时有发生。缠头军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谁会喜欢资源外流呢?”

  “所以枭鬼是布置在黑白涧阴面、阻止地枭外逃的屏障,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外头的人走青壤所获有限、蒋百川几次都是空回?就是因为从源头上被遏制住了,黑白涧里,寥寥一些游窜在外的,能被他撞上的几率,就更低了。”

  “但意外时有发生,林喜柔就是例子。这女人很聪明,她不但自己逃了,在外头立下脚、打开了局面,在地下,她也有自己的渠道,有点类似于偷渡,蚂蚁搬家一样,一个一个把地枭安排出去。”

  炎拓脑子里,蓦地闪过那张Excel表格,原来那批人,并不是一次逃出去的。

  裴珂说:“我很不喜欢这样,其实何苦把事情搞这么复杂呢?那些地枭,只要你聪明点,给它们施点恩惠,把它们略微当人看,它们就会感激涕零、安于现状。毕竟,从本质上讲,它们也是人。”

  “是人,就有人的各种奴性。多的是愿意当奴隶的,也多的是以能为你生养血囊为荣的,只要你聪明,会安排。一切都会井井有条。咱们都上过学,学过历史,学过政治,当矛盾过于激化,你不妨改一改体例。地枭死绝了,对我们没有好处,为什么不能适当让利、给它们点甜头,让它们更好地服务我们呢?”

  “那些没脑子的缠头军,把下头搞得水深火热,两千年,原地踏步,一点发展和进步都没有。那儿可是我的家啊,我要永远活在这么个没指望的地方吗?”

  裴珂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傲慢的微笑:“有一天,我忽然就想通了。既然这群废物没这个能力,那就给我挪地方,让我来吧。”

  炎拓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想和他们斗?”

  裴珂反问他:“人在哪儿不斗呢?”

  在地下,想解决分歧,难道要靠讲理?笑话,话没说两句,就叫人生吞活吃了。

  她要不动声色,慢慢培植势力,一步一步,让地下变天。

  “我当然没有脑袋一热就去斗,没把握的事我不做,想斗,得有足够的实力。你看到了,我这些年混得不赖,心心是我的心腹,除此之外,我已经能驱使一些人、发号施令了,但这远远不够,那些,不是自己人,不是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

  炎拓心头直冒凉气:“所以,你绑那些人……”

  裴珂点头:“青壤里,还能有什么人会来呢?我老早就相中缠头军了。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成气候,没人听我使唤。另外,我也不知道缠头军什么时候会来,蒋百川的做派,几年才来那么一次,我总不能派人在外蹲吧?再说了,即便蹲守,等我们得到消息、从地下赶过来,也来不及啊。”

  于是,这想法一直盘桓心头,伺机欲动。

  炎拓听到这儿,忽然想笑。

  他几乎要可怜起蒋百川和邢深这些人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自以为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挨靠着摇钱树,甚至雄心勃勃,想更进一步,得到什么女娲肉。

  他们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超然不俗的一群,谁承想在这千年的棋局、长久的谋划中,他们是食物链的底层、最渺小的那一拨,忙前忙后,可怜而又可笑,被地枭相中,也是裴珂的“猎物”。

  “那这一次……”

  “这一次,因缘际会,时机成熟了。事情的起因,是黑白涧的地枭异动,林喜柔在尝试召唤地枭,你知道吗?”

  炎拓摇了摇头,蓦地想到什么,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想起在人俑丛时,自己曾拿枪托砸晕过一只兽形地枭。

  正如白瞳鬼能够驱使枭鬼,林喜柔这种的,和兽形地枭间一定还存有某种感应,她约邢深在黑白涧换人,为求绝对优势,很可能试图召这些地枭前来助力。

  “那时候,我们就警觉了,也做了清扫,她应该没唤出几只来。再然后,缠头磬被敲响了,这就说明,外头有缠头军。”

  这就有意思了,地枭异动,缠头军又在给枭鬼传音,青壤之内,看来有稀罕事发生。

  刚好,此时的裴珂,在白瞳鬼中已经很有分量,她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自己的计划可以动起来了。

  所以,白瞳鬼来势汹汹,过了涧水,见枭杀枭,见人绑人。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你绑了那么多人,就没想过他们根本不愿意吗?”

  裴珂轻描淡写:“只要入了黑白涧,不愿意也愿意了。”

  “再说了,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在上头,是什么有成就有事业的人物吗?”

  她语气渐转讥讽:“往青壤跑的,无非是为了钱,但凡他们在上头有点本事,也不至于来求这种财。”

  “上头人多、出头艰难,为什么不来地下呢?在上头什么都不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可到了地下就不一样了,一来就是人上人,顶级掠食者。事情做成了,不愁过不舒坦,还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这样不好吗?”

  “你把我的话给现在的主事人带过去,蒋百川也好,别的谁也好。我会安排对黑白涧的清扫和边界更严的封锁,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地枭现世了。我也不希望老有地枭越界,惹出什么事,引来不相干的人对地下的好奇,打扰我们的清静。缠头磬我已经毁了,大家没必要再有瓜葛,从此之后,地上的归地上,地下的归地下,你们过你们的,我也会过好我的。我说的够明白了吧?”

  够明白了。

  炎拓一颗心往下沉:“那阿罗呢?她也……变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裴珂沉默。

  ***

  炎拓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见面以来,他其实问过几次聂九罗了,但每次,裴珂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沉默。

  她终于开口:“你说夕夕啊,她怎么样,你不是看到了吗?”

  这什么意思?炎拓没听明白:“她不是活过来了吗?”

  “是谁告诉你,她活过来的?”

  炎拓脑子里的一处,似乎开始有蜜蜂在扇动翅膀,嗡嗡的,且频率越来越快。

  “你们有女娲肉……”

  裴珂的语气很生硬:“我们从来就没有女娲肉。所谓的女娲像,只不过是传说中女娲尸身坍塌瓦解处、血肉腐烂渗进的泥壤而已。”

  是自己用词不严谨了,炎拓口唇发干:“是女娲像,可以让人活过来……”

  “女娲像只是能让我们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下、地枭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上,从来不能起死回生。”

  炎拓看着裴珂,心头一片惘然。

  他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去驳倒裴珂。

  “可是,我亲眼看到地枭,只要伤的不是颅顶或者脊柱,死了还能再活……”

  “你也说了是地枭,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这是它们的天性。但那是地枭,不是我们。我们受到致命攻击,是会死的。为什么我们才能做地下的顶级掠食者?就是因为命只一条,只有做到最强、最顶级,才能活得长久。”

  炎拓双腿忽然有点软。

  他想起一些事情。

  ——陈福死了之后,没有女娲像的助力,也在行李箱中活过来了。裴珂说得没错,再生力是地枭自带的,并非女娲像赋予。狗牙当初确实浸泡在泥壤里,但泥壤的作用,只是让它恢复得更快。

  ——裴珂绑人时,伤了不少人,不过只是伤人,她从来没有把人杀死,除了聂九罗那一次……

  他嗫嚅着,又问了一次:“那阿罗呢?”

  裴珂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苍凉的意味:“我认出她的时候,太迟了。那时候,她那么拼命救你,我想,你是她喜欢的人吧,所以,我放过你了。”

  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但他不懂裴珂想表达什么。

  “她是你女儿啊,你没把她救活吗?”

  裴珂很平静地看她:“她是我女儿,可我不是女娲大神,我没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

  她伸手摘向衣襟,从襟前摘下一朵花,递给炎拓。

  黑色的花。

  炎拓愣愣看着,茫然地接过来。

  触手冰凉,地下还有花吗?不知道,他没去过,这花的颜色和裴珂衣服的颜色是一样的,再加上夜光太弱,他一直没注意到。

  这花是什么意思?代表着祭奠的白花吗?

  裴珂说:“我走了,就这样吧。我一直在想,你或许会回来看看的。你真回来了,这很好。说明夕夕没爱错人,她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

  炎拓喃喃:“凭什么?”

  凭什么,这一趟死的是阿罗?

  蒋百川、邢深他们,那些被绑走的,乃至林喜柔,这些深涉其中的都还活着,凭什么,反而是聂九罗死了?

  裴珂没说话,她转身走向河岸,脖子上凉沁沁的,是那条翡翠白金链子。

  翡翠贴肤戴着,很快就焐热了,可每次想起夕夕,那一块就凉了,她的喉头处也冷飕飕的,仿佛被掏出一个大洞来。

  凭什么?

  她也想问,怎么偏偏是夕夕呢,又为什么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在那一刻动了手呢?

  裴珂飞身掠上了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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