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成双
第58章 妖妇
聂衍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仔细一思量也知道,眼下这样的场面,坤仪是最好的替罪羊,没人能把她如何,还能将无能的宗室和有过的上清司统统摘出去。
但是,他瞧着下头的场面,怎么瞧怎么觉得烦。
“顺天府的人来得也太晚了些。”他沉声道。
夜半干笑,左右看了看,凑近他低声道:“刚上任的,您担待些。”
四皇子被害,三皇子倒也没沉浸在失去亲弟弟的悲伤情绪里,反而是快准狠地废掉了四皇子麾下几员大将。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上头一倒,下面的官员也多少被牵连,短短几日就空出了不少职位。
能让聂衍“担待”的新官,自然是自己的人。
轻吐一口气,聂衍拂袖:“多叫些人来守住明珠台。”
“是。”夜半应下,起身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民怨太大,若非一步一人,恐是守不住这地方。”
明珠台本就修得大,将盛京的巡捕全用上也不能一步一人,只要有空隙,这些百姓就会想方设法地打砸。
聂衍突然皱眉,转头问他:“她今日是不是说要进宫?”
夜半点头:“瞧这时辰,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不妙。
聂衍转身就要下楼。
“主子。”夜半连忙拦住他,“几位大人已经到楼下了,您这会儿可走不得。”
想想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夜半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殿下不会有麻烦的,若真有什么事,您不是还有‘追思’么?”
朝廷动荡,眼下正是部署的好时机,他若扔下大事不顾日夜守在她身边,岂非让跟随他的人寒心?再者说,坤仪若真遇见了妖祸,身上的护身符也会将他带过去的,比他眼下赶过去还及时些。
拳头捏紧又松开,聂衍有些烦躁:“让他们快些上来。”
夜半连忙领命去传人。
坤仪如往常一样乘她的八宝凤车走官道入宫,可不料今日街上暴民尤其多,出府没一段路,她的凤车就被人围了,这些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捡起石头就朝她砸。
“殿下小心!”兰苕扑到她身上,将她的脑袋护在怀里。
大大小小的石头越过黑纱帘飞进来,砸在她小腿和手腕上,疼得坤仪闷哼一声,没好气地抬头:“我招他们惹他们了?”
兰苕双眼含泪,死死护着她:“您没有,是他们无知。”
“你这妖妇,还我儿命来!”
“我霍家儿郎立志战死沙场,却不曾想会死在你这个毒妇手里!”
“下来!下来说清楚!”
凤车被砸得叮哐乱响,几个护卫虽然极力阻拦,但到底挡不住这人多势众。
眼瞧着他们要爬上车辕去拖拽兰苕,坤仪突然掀开了车帘。
清晨的日头正好,落在她的宫装上一片金光璀璨,前头喊得最大声的婆子抬起头,正好瞧见她裙摆上展翅的九翎凤凰。
再往上看,一张清冷美人脸,额间缀着桃花钿,坤仪天生就有一股睥睨傲气,眼眸垂下来看着她们,仿若菩萨低眉。
宽阔的官道上一时再无人出声。
“你们要本宫说清楚何事?”还是她先开了口。
下头站着的人纷纷回神,脸上重新涌起了愤怒:“我等兄弟手足、亲儿长子,一去浮玉山便再没有回来,殿下难道不该给我等一个说法?”
目光扫过他们身上的衣料,坤仪乐了:“本宫还真当无知愚民能来官道上拦凤车,原来竟都是些内宅官眷,他们不知朝中律法,尔等也不知不成?禁军护卫、官眷随从,何时该让本宫一个内庭公主来负责了?”
众人一噎,低头私语,脸上神情犹有不忿。
坤仪看向先前喊得很大声的一位夫人:“你说你的霍家儿郎死在了本宫的手里,可有什么证据?”
霍夫人双眼血红,挤开人群上前来死死攀住她的绣鞋,而后仰头看她:“我儿与友人一道调派浮玉山,他虽下落不明,但那人是回来了的,他说,都是因为公主你,那么多人才会遭难。”
坤仪听得笑了一声。
她生得好看,笑起来自然也是花枝乱颤,后头的人只当她是调笑,火气上涌,捡起石头就狠狠砸向她。
躲避不及,坤仪额头被石子儿的尖角划破,流下一串儿血珠来。
“殿下!”兰苕大怒,看向石头扔来的方向,“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人群吵嚷起来,推推搡搡,压根看不见是谁动的手。
坤仪轻啧一声,将落到眼皮子上的血珠抹了,指腹慢捻着血迹道:“你们才不是因为这件事恨我。”
若换做别人,这样的证词完全不能定一个人的罪,起因经过结果一概没有,便只有这么一句栽赃似的话,落在哪里都是不成的。
但可巧了,这件事牵扯的人是她,骄奢非常、恣意无比、圣宠优渥的坤仪殿下。
他们乐得找她的麻烦,就想将她拉下去,看她狼狈,看她失意,看她成一只落水凤凰。
人就是有这样的劣根性,未必与谁有什么来往关系,但那人只要活得风光,一旦出事,也就都想上赶着看一看热闹。
她才不会让人看热闹。
眼下这些人仗着人多已经将路堵死,也不让她的人去求援,就想着将她困在这里直到她认错求饶。
做梦。
示意车辕上的马夫让位置,坤仪接过了他手里的长鞭。
“驾——”
四匹马扬蹄疾驰,撞翻了七八个堵在前头的人,车轮径直从他们身上压过去,坤仪眼皮也没眨,在一片震惊和唾骂声里,将凤车驶向皇宫。
“她疯了!”霍夫人捂着被车厢边缘蹭到的手臂,皱紧了眉望向凤车跑远的方向,“这里可都是官眷!”
谋害官员,驱车践踏官眷,就算她是公主,也不能这般行事。
坤仪才不管那么多,他们先动手在前,还指望她一个原本就不讲理的纨绔公主同他们论什么礼仪规矩?他们失了官眷体统,当街砸伤公主,她撞回去都算是轻的了。
额头上的伤还在不停淌血,她闭上了一只眼,任由那血淌到了自己的下巴,直到进了宫,才放松下来,将缰绳和长鞭还给了车夫。
“殿下您先下来去耳房坐上片刻。”兰苕心疼地看着她的伤口,“奴婢去传御医。”
一路紧绷着身子驾马,坤仪也累得慌,被鱼白扶到椅子上落座,眼前一片花白。
“得先去见皇兄。”她喃喃。
鱼白眼眶都红了:“您这样怎么面圣?先请御医瞧过吧。”
摇了摇头,坤仪张嘴想说什么,结果头一摇更是晕得她半晌没回过神。
她担心那些不要脸的恶人先告状。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一点也没错,官道上砸伤公主乃是大罪,但那一众官眷人数极多,男女老少皆有,甚至受封诰命的蔺家老太太也在其中,一群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坤仪前头去面了圣。
“坤仪公主目无法纪,官道上驱车撞伤命妇,两家夫人、三品的诰命,皆被那凤车压断了腿,还有一个蔺家幼子,被撞得昏迷不醒,殿下非但没有悔恨之心,还扬言陛下对其十分宠爱,定会要我等死无全尸。”
霍家夫人跪在御前,哭得眼肿:“臣妇自知人微言轻,只求陛下看在我霍家世代忠良的份上,还我等一个公道。”
“还请陛下还我等一个公道。”
老实说,若只一个霍家夫人,盛庆帝连见也懒得见,但这下头噼里啪啦跪了一片,他就算有心偏袒坤仪,也得给一个合适的说法。
浮玉山一事他尚心有余悸,再看见这些臣子家眷,多少也有些不愿面对,便摆手招来郭寿喜:“公主人呢?”
“已经进宫了,眼下许是还在过来的路上。”
“你同她说,过来认个错,今日这事便能平了。”疲惫地摆手,盛庆帝道,“不必过多纠缠。”
郭寿喜有些为难地顿了顿。
坤仪公主是什么性子大家都知道,要她过来认错那是断不可能的,他这话只要一传过去,那位殿下定就负气离宫了。
“大局为重。”帝王无奈叹息。
郭寿喜躬身退下。
许是头上的伤失血多了,坤仪有些犯恶心,勉强包扎之后,便扶着兰苕的手往上阳宫去,结果还没走到一半,她就听见了郭寿喜带来的旨意。
深吸一口气,坤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们先伤的我。”
郭寿喜弓着身赔笑:“今上哪能不知您定是事出有因呢?只是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几十位官眷加在一起,黑白都能颠倒过来,您又何必与她们硬碰硬,这名声传出去,怎么都是您吃亏,陛下也是想着息事宁人……”
“他要息事宁人,就要我来受委屈?”坤仪笑了笑,牙根咬着,眼眶到底是红了,“皇兄分明说过,我可以不受审、不受罚。”
“殿下……”郭寿喜为难极了。
深吸一口气,坤仪摆手,往前迈了两步,又晕得踉跄了一下。
郭寿喜帮着扶住她另一只胳膊,脚下却是引着她往前走:“您且忍一忍,这一关过了,您照样能做衣食无忧的公主。”
第59章 侯爵夫人
这一关过了,这一关要怎么过?
坤仪不是小孩子了,她可不觉得那一群疯了一样的官眷会只让她低头赔礼就能将此事翻篇。
果然,到了御前,蔺老太太看着她就幽幽地道:“坤仪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太娇惯了些,导致她目无王法,觉得身份尊贵便可为所欲为——陛下,宗室风气不正,则民难以归心,臣妇以为,您该让她长些记性了。”
“明珠台是整个盛京除了宫城之外最为奢华之地,公主身为皇室女眷,天灾妖祸并行之下不知节俭,实在有损皇室声誉。”
“招婿昱清侯爷,未曾辅佐侯爷一二,反倒是拉着侯爷纵情声色,导致上清司防卫疏漏,害死了四皇子。”
“春猎浮玉山,她任性走失于山林,连累众多禁军前往寻觅,千余禁军再未归队,他们这些人里,多的是谁家骨肉手足,谁家丈夫女婿,凭什么要为她一个人,丢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如今,公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于官道,撞伤官眷,撞晕稚子,脸上毫无悔过之意,还企图装伤乔病,来博圣上怜悯——这样的人,岂可再做天下闺阁的表率?”
坤仪还一句话没说,就快被她把棺材板都钉上了。
蔺老太太真不愧是她夸过的聪明人,往昔的旧怨终究是延续到了今日。
轻叹了一口气,坤仪上前行礼。
帝王很是为难地看着她,没有叫她平身。
坤仪兀自跪着,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兄:“我若说今日是她们冒犯我在先,皇兄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