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成双
盛庆帝垂眼,沉默良久才道:“你着实不该冲动,总有别的法子。”
眼里的光黯了黯,坤仪跪坐下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皇兄不信。”
若是以前,不管多少人告她的恶状,皇兄都会替她拦下来,可今日,皇兄眼神闪躲,像极了当年群臣上谏要她远嫁和亲之时的表情。
于是坤仪就明白,这次皇兄还是选择了放弃她。
嘴唇颤了颤,她缓慢垂头,像是认命了一般等着帝王对她的宣判。
蔺老太太与她跪得近,轻轻侧头看了她一眼。
原先嚣张跋扈的公主,眼下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她不禁微笑,想起先前在昱清侯府她那咄咄逼人的模样。
风水轮流转,谁说高傲的凤凰不会有跌下枝头的一天呢?
“此事确实是坤仪之过,既如此……”
“陛下。”值守的小太监匆忙从外头进来,跪下道,“昱清侯爷和上清司朱大人请见。”
这个节骨眼上昱清侯来,自然是想替坤仪说情。
殿内众命妇紧张起来,盛庆帝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摆手道:“等朕话说完了再宣他们。”
他转头,继续看着坤仪:“你视人命为无物,是皇室娇惯之过,今日就且废去你的宗碟,贬为庶民,查封明珠台,也算对众人有个交代。”
身子晃了晃,坤仪不可置信地抬头。
殿内一片“陛下英明”的恭维声,坤仪好似都听不见了,她怔愣地跪坐着,肩膀轻轻发颤。
聂衍进门来的时候想过盛庆帝今日不会轻饶她,也想过她会有多委屈。
但,真当他走到她面前,看见她放空的眼眸时,聂衍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脸色。
坤仪向来是骄傲又坚定的,她身后有她皇兄的宠爱,有富可敌国的家财,就算千万人唾骂她,她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眼下,她呆呆地跪坐着,像做错事的小孩儿。
察觉到身前站了人,她抬起头来,漂亮的凤眼里像铺着一层薄薄的琉璃。
只一眼,聂衍就忘了他原先想说什么,径直将她从地上抱扶起来,面无表情地朝帝王颔首:“她既已无宗碟,留在殿上倒是不妥,臣这便将她带回府。”
盛庆帝默许,下头的蔺老太太倒是又说了一句:“她既已非宗室,原先与侯爷的指婚倒是有些尴尬,侯爷眼下可不是当朝驸马了。”
聂衍侧头,十分平和地看了她一眼:“我非驸马,便也还是今上亲封的侯爷,她是我的妻子,便还是侯爵夫人。”
以他现在的功勋,为坤仪请封诰命并不难,下一次蔺老太太见着她,照样要行礼。
蔺老太太一噎,捏着帕子按了按嘴角。
聂衍没多停留,兀自带着人走了。
朱厌留在殿上,倒还记得正事,他拱手对盛庆帝道:“近来朝中官员升迁变动甚大,为免有妖祟趁机混入,臣请陛下予上清司督察之权。”
官员调动大,新人不少,上清司如果只是督察,那自然是好的。
盛庆帝沉默良久,疲惫地扶额:“朕眼下痛失爱子,朝中却是杂务繁多,上清司若能从旁协助,自然是好的,只是你司人手也没那么多,未免疏漏,还是与禁军一起派人,相互有个照应。”
“臣遵旨。”朱厌应下。
今上比想象中的好说话许多,让禁军与他们一起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能有督察之权,这个东西最为要紧。
瞧着圣上那疲惫不堪的模样,朱厌也没多禀,与那一群命妇一起退出了大殿。
出宫的时候,朱厌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走着的命妇低声议论:“如此,她岂不是依旧会在我等眼前晃悠?”
“哪能呢,当初昱清侯娶她都是被逼无奈,眼下她没了公主的身份,昱清侯有的是借口将她打发了,还当真会和这么个脾气又大又克夫的人在一起不成?”
“京中能做侯爷正妻的人可不少,哪怕是续弦,也有的是人上赶着,你们多走动走动,自然能听见风声的。”
朱厌不见得有多喜欢坤仪公主,但他觉得这些凡人真是没意思。
若不是公主当日拖着侯爷又支走了他们的人,山上那么多的妖灵才不会就那么被救走,那些妖灵里就有她们的家人。
侯爷不打算追究此事,他也就懒得提,但若真要提,坤仪是外头这些人的大恩人。
恩将仇报,不过如此。
摇摇头,朱厌吩咐车夫往上清司去。
***
坤仪似乎是一时没回过神,被聂衍抱着出了宫,才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怔愣地看着聂衍,眼睫颤得厉害。
聂衍皱眉:“一个封号而已,没了就没了,你回去照样能吃你的山珍海味,穿你的绫罗绸缎。”
光是他给她搜罗来的宝贝,就够她几辈子都花不完。
“我……”坤仪张嘴,眼泪啪嗒一声就落在了他手上。
聂衍被凉得一顿,手指慢慢收拢:“你还想要什么,我都替你寻来。”
别哭就成。
坤仪哭起来的时候太可怜了,细眉耷拉着,小嘴扁扁的,配着一双水汪汪的凤眼,任谁看了都心里发紧。
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哽咽着将话说完:“我,我不是任性走失在山林,我是被妖怪吓的,我也没有骄奢成性,明珠台是我母后在我出生那年用她从邻国带来的陪嫁修的。今日若不是她们非拦着我,拿石头砸我,我也不会驾车去撞开一条路。”
她说着,像是怕他也不信,连忙将额头上包着的白布扯开:“你看,这么大的口子,她们一群命妇,知道不能以下犯上,却还围着我,朝我扔。”
伤口还没愈合,红肿又有些泛血丝,聂衍沉默地看着,替她将白布包回去。
“我没撒谎。”她看着他严肃的神色,哭得更凶,“我若想伤她们,挨个儿叫人捆了放到黑巷子里揍一顿狠的就是了,何苦连我自己也搭上。”
意识到自己过于难看的脸色可能让她误会了,聂衍缓和了眉眼,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没有不相信你,若你想,我现在也能将她们捆了,扔到黑巷子里揍一顿。”
坤仪一愣,咧嘴就笑,双手搂住他的脖颈,高兴地蹭了蹭他的下巴:“你还信我。”
“嗯。”他扶好她的腰,“我信。”
眼里重新迸发出光,她乐了好一会儿,可也就一会儿,脸上的喜悦又渐渐暗淡下去:“你与我成亲不过数月都肯信我。可皇兄,他与我相识二十年了,一胞的亲兄妹,他不信我。”
说着,眼眶又红了。
聂衍抿唇,捏着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了擦脸:“你皇兄不信的是我。”
她只不过是被他连累。
“什么意思?”她懵懂地看着他,眼里又清又澈。
聂衍没再往下说。
他觉得坤仪只需要当一只漂亮的凤凰,不必低头去看渠沟里的暗水。
“既无封号,倒也省事,你不必再进宫请安,多歇息几日吧。”他道,“等我忙完,陪你去郊外散心。”
坤仪想了想,委屈巴巴地问:“你那么忙,我现在是不是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等着,等你忙完了回来看我一眼?如果你不来,我就要自己数院子里的地砖,像别的贵门妇人那样?”
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凄凉的场景,坤仪扁扁嘴,又要哭了。
聂衍莞尔,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若怕无聊,那便一直跟在我身边,只是,与我来往的人未必都是慈眉善目的,你得仔细不被吓着。”
第60章 妖市
官场上的人,就算不是慈眉善目,又能凶恶到哪里去?
坤仪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偎着他,像只没了家的猫儿,半刻也不肯从他身上下来。
夜半跟在马车外头,也想开口劝劝他家主子,近来事务繁杂,要是一直将这位主儿带在身边,恐是有些麻烦。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对上了兰苕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们欺负我家主子,你也想欺负我家主子?”她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问。
夜半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兰苕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碰上她家主子的事就分外不讲理,瞧瞧这盛京内外,谁家大人办事身边带夫人的?
坤仪其实也没任性到这个份上,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再明晃晃地与聂衍出去招摇,那不是上赶着给人送谈资么。
所以,她特意让锦绣庄照着身边丫鬟的衣裳样式,赶了十件新衣出来。
“如何?”换上衣裙,她得意地在聂衍面前晃了一圈。
裙摆如春风拂水,配上她清丽了不少的妆容,煞是动人。
聂衍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低声答:“好看。”
坤仪高兴了,扑到他腿上仰头看他:“这样跟你出去,你便唤我长岁。”
聂衍“嗯”了一声,略一思忖:“随口起的?”
“不是,这是我乳名,出生的时候父皇和母后起的。”她眨了眨眼,“他们去得早,之后就再没人这么唤过我。”
“你师父也没有?”
“没有呀,他也不知道。”
聂衍神色明亮起来,手指勾她一缕青丝绕了几个圈,低声跟念:“长岁。”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听得人心里微动。
“嗯!”她笑着应下,又起身与他行礼,“奴婢随侍侯爷左右,请侯爷尽管吩咐。”
娇俏的丫鬟,俊朗的侯爷,这画面瞧着是挺不错的。
但是,夜半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开口提醒:“夫人,府里奴婢的衣裳,是用不上丝绸和锦缎的。”
她样式是照着做了,可这料子真是华丽非常,莫说丫鬟,寻常人家的正室也未必穿得起。
坤仪愕然,皱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我已经找了库房里最粗笨的料子了。”
废话,她的库房里都是些什么宝贝,哪有去那里寻的。
夜半还想再说,结果抬眼就瞧见自家主子扫过来的眼神。
跟刀子似的刮在他脸上。
倏地闭了嘴,他原地转身,立马拎着茶壶出去添水。
坤仪苦恼地坐下来,拎起裙子左看右看,然后沮丧地对兰苕道:“将你的裙子分我一套可好?”
兰苕迟疑地看了看她那花瓣似的肌肤。
“无妨。”坤仪咬咬牙,“能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