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成双
这间茶楼不在合德大街,在一条偏僻些的小街上,一间阁楼住三四户人家,没穿裤子的孩提踩着泥满街跑。
杜蘅芜刚想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就瞧见一把白花花的纸钱被扬上了天。她皱眉,觉得晦气,侧眼却见坤仪伸手捏了一张飞过来的纸钱,手指捻着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又扬在了风里。
“我含着金汤匙生下来的,一顿饭里,菜至少是十二道,多是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穿的衣裳也是一等一的好料子,比我皇兄也不差。更别说我的珠宝首饰、出行跟着的仆从、住的明珠台。”她似笑非笑地道,“但凡拿出一样,这一条街的孩子就不会有一个挨饿的,更不会有人饿死。”
杜蘅芜撇嘴:“你既有这个心,那说不如做。”
摇摇头,坤仪嗤笑:“昨日我搭棚施粥,被言官参了十几本,说我为自己揽名声,不顾陛下仁德之名,也诋毁了盛京官员,此举意在指责他们不作为,有参政之嫌。”
“……”杜蘅芜不太能理解,“这哪跟哪?”
光指责坤仪,也不见他们做什么事啊,就连朝廷拨下来救济灾民的银钱都不知道被谁瓜分去了,民间半个子也没见着。
“皇兄觉得他们说得对,又不愿让我伤心,所以又从私库里拨了一大堆东西赏给我,让我不必再管盛京的难民。”坤仪朝她摊手,“你看,不是我想好吃懒做,是他们只让我好吃懒做。”
杜蘅芜有些气愤了:“西边死了那么多人,盛京也是白事频见,他们竟打算坐视不理?”
顿了顿,又训坤仪:“你平时那跋扈劲儿呢,怎不见将这些愚臣怼回去?”
“怼不过。”坤仪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们人多势众,又把着权势,我一个弱女子……”
“说真话!”杜蘅芜一拍案桌。
可怜的表情霎时收敛,坤仪傲慢地笑了一声,伸手对着光看了看自己晶莹剔透的丹寇:“跟他们硬碰硬我碰不过,但没关系,我有钱。”
望舒铺子开了好几处分店,一直进账可观,加上她母后给她的嫁妆以及皇兄平时的赏赐,说她富可敌国也不为过,有这些钱,她可以不用出面,只让人以商家的名义出去施粥便是。
但是,施粥能救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蘅芜啊。”坤仪突然凑近了她一些。
杜蘅芜一个激灵,神情顿时警惕:“做什么?”
“你想不想入朝为官?”她笑眯眯地问。
大宋女子可以为官,只是品阶低些,也少有参议朝政的。不过若是杜蘅芜,她许是能做得更好。
杜蘅芜神情微动,少顷,却还是朝她翻了个白眼:“我都十八岁了,你还想拉着我为官,成心想让我嫁不出去,到时候好笑话我?做梦!”
“原先你家里不同意,如今正逢乱世,杜相当知朝中缺人,这机会你若能抓住,未必不能光宗耀祖。”完全没将她那反驳的话听进去,坤仪低声道,“你若愿意,我不但不会阻挠,反而会替你说好话,让你能有个好职务。”
喝完杯中茶起身,杜蘅芜扭头就走:“花言巧语,我一个姑娘家,找着好人家嫁了就行了,谁要去图什么官职,看你也是最近事多气糊涂了,那哪是女儿家该掺和的事。”
一边说着,一边下楼上马,连别也没跟她道。
坤仪坐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点也没慌。
她和杜蘅芜同窗十余载,这若是个肯安心嫁人相夫教子的,与徐枭阳的婚事就不会拖到现在还毁了去了。
“殿下。”兰苕上前来禀告,“徐武卫又送了些新东西放去了明珠台。”
“好。”坤仪起身,略略伸了个懒腰,“回去看看。”
聂衍这人说坏也坏,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因着青雘与她闹得不相往来。但说好也是好的,他没有断了她与妖市的生意,仍旧让徐武卫给她挑选好东西,好让她的望舒铺子越开越多。
在这件事上,坤仪是感激他的,甚至每个月会将盈余的一小部分银子装箱给他送过去。
当然了,他一次也没收,原封不动地让人给她扔了回来。
坤仪也乐得多收一笔银子,只是该行的规矩还是要行,每月都送箱子过去,再等着人给她送回来——她赚得实在太多了,不意思意思送几箱银子过去容易心里有愧。
至于人家不收,那可就不怪她了。
盛京的百姓穷的是真穷,一家十几口人,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一年到头只能吃三四顿白米饭,其余时候都是咽野菜。
可盛京的贵人们,有钱起来也是真的有钱,大把大把的银子往望舒铺子里砸,望舒果和能求子的药都成了当下热销,普通账本长度的一行都要记不下那钱财数目了,兰苕还专门找人特制了新的账本。
坤仪原先对钱不感兴趣,她已经有太多了,再多一点或者少一点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也不知怎么的,这位主儿突然就开始清算起自己的家财,银子大笔地进账,又大笔地出账。
以前的大笔出账可能是她买了什么珍宝衣裳了,但现在不是,除了兰苕,连账房先生也不清楚殿下的钱究竟花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京中突然涌现了一大批学府,有教孔孟之道的,也有教除妖之法的,多为私塾,一开始百姓还多在观望,但发现私塾学费不高并且还管吃管住之后,大多数人家就都选择将养不起的孩子给塞过去了。
进去之后发现,孩子只要好生念书,成绩优异,甚至还能从私塾里给家里赚米粮回去。
于是盛京的学习之风突然就达到了空前的繁荣阶段。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朝中人并未太过留意,包括聂衍,就算有人提了一两句,想查查这些私塾背后的东家是谁,但话没传上去多远,就被人按下来了。
坤仪站在屏风后头,望着面前躬身给她传话的翰林院大人,绢扇遮脸,微微一笑:“辛苦了。”
“上头有人”就该用在这种时候,更何况她这个“上头”,又可靠权势又大。
上半年的科举结果很快出来了,林青苏是个说到做到的,虽未能中状元,但甲榜探花也实在是没辜负坤仪一番折腾。
上殿受封那日,林青苏特意从合德大街上一家新私塾里出发。受封回来,又将一箱赏赐留在了那私塾,当给后生好学的资助。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不少贵门便也开始将庶子送去那些私塾,这倒是后话了。
眼下林青苏得封谏议大夫,坤仪给他备好了贺礼,就是打算将他面首之名洗去,让他做个腰杆挺直家世清白的好官。
谁料,她还没来得及送礼,就见林青苏穿着一身官袍站在明珠台门前对着她拱手:“落难之时,在下曾受殿下搭救。如今得蒙圣恩,在下想与殿下说个清楚——当日受殿下玉佩定情,实在仓促,按礼算不得数。”
微微一怔,坤仪失笑:“自然是算不得数,就算你不这么说本宫也……”
“在下想三书六礼,与殿下再结良缘。”林青苏声音洪亮,抱拳朝她躬身,真挚万分地低下了头去。
第87章
明珠台门口仪仗队和围观的百姓人数众多,见探花郎如此举动,皆是一阵惊呼起哄。这世道,多的是男人功成名就抛弃发妻,却鲜少有这高中甲榜还要回头给人当面首的。
于礼不合,于理也不合。
但林青苏说得很认真,甚至拿出了她当初给他的那块玉佩。
坤仪脑袋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她没听旁人的艳羡和起哄,只平和地看着林青苏,然后认真地开口问他:“你脑袋有毛病?”
林青苏:“……”
他有些无措地站直身子:“殿下,我是认真……”
“你认哪门子的真?我给你要回来科举的资格,是让你给女人当面首的?”气得白眼直翻,坤仪道,“面首是贱籍,你好不容易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了官,升成了良籍,还有这自轻自贱的做法呢?”
“还有,你说想做我面首,是因着心悦于我?”她冷笑,“你是感激我,觉得我在你绝望的时候拉了你一把,是你的恩人,所以你想让我开心。我告诉你啊,用不着,你入朝为官我就挺开心的,将来指不定有你帮扶我的时候。”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那是姑娘家的做法,你凑什么热闹。”
“赶紧的拿着你的籍贯走马上任去,去去去,看着都来气。”将籍贯单子塞给他,坤仪叉着腰道,“你今日这做法,不知会给你仕途填多少堵,回去自个儿反省去吧!”
说着,让兰苕扶着他上马,硬是将他“恭送”了出去。
林青苏一步三回头,似乎是有话要说,但坤仪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扭身就回了府。
“殿下,奴婢瞧着他不像是想报恩才说这话的。”鱼白跟着她疾步走着,忍不住道,“他看您那眼神,跟原先的昱清伯爷差不多。”
话刚出口,鱼白就被兰苕狠掐了一把。
她吃痛,意识到话不对,连忙道:“比伯爷还好了不少,伯爷那时候也凉薄得很,但林大人他当真满心满眼都是您。”
“有什么用?”坤仪似笑非笑,拖着长长的裙摆穿过花园的小路,“我这辈子还能指望男人过了?”
她的男人,要么被她弄死,要么想把她弄死,总没一个能好的。
“今日也算是大喜,让小厨房多备几个菜,再温一壶酒。”她走着走着,到底还是开怀笑了,“一起庆贺庆贺。”
“好,但是殿下,御医说过您要养身子。”兰苕道,“这酒还是不碰了吧?”
不以为意,坤仪摆手:“御医说的是要孩子才要养身子,你看我,我要什么孩子啊,先喝了再……”
话没说完,面前多了一个人。
坤仪脚步骤停,皱眉看了他片刻,又陡然将眉眼松开,笑着道:“伯爷,稀客啊,怎么过来了也不让人知会一声。”
聂衍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她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淮南说你挖我的人去私塾。”
上清司也开了教授除妖之法的学院,不同的是他们的学院是朝廷出钱,出来的人才更是直接送进上清司。
坤仪挑眉:“你说姓廖的那个道人?人家只是个凡人,又急着赚钱养家,我这才给他指了一条好路子,伯爷上清司那么多道人,何必在意这一个。”
的确可以不在意,这种事更用不着他亲自来,但聂衍偏就来了,甚至还在门口看了一回热闹。
他打量了坤仪两眼,发现她似乎清瘦了不少,看他的眼神也更加地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若偏在意呢?”他问。
坤仪有些苦恼:“那我给你说好话呗,伯爷大人有大量,让我一个人如何?”
聂衍冷笑,显然觉得她诚意不够。
坤仪叹了口气。
她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掌。
细细嫩嫩又有些凉的触感,已经是久违了。聂衍很想甩开她,但念头只一划,就被她摇散了。
“你我如今也算是各自欢喜,何苦又为这种小事来为难我?廖先生教的只是一些粗笨的东西,远构不成你们的威胁,人家只是想养家糊口,伯爷这么大方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如何呢?”
她一边说,一边晃,还拉着他的手往花厅走。
聂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她走了,听她唉声叹气地说着世道不易,倒觉得有些舒心。
两人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那私塾我也不熟,是替我掌事的那个掌柜家的亲戚开的,只是借着我的势头寻些方便,人家还在替我办事呢,也不好叫人家为难,你最近不是在愁新来的道人没地方安置么?我倒是可以替你去给皇兄说话,把东城边上那两个大院子送给你们,可好?”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笑,脸上完全不见先前的阴霾,仿佛将他当成了朋友。
聂衍的心突然就软了软。
他闷不做声地坐在她的饭桌边,看着下人送了酒上来,想起方才花园里她说的话,忍不住低声问:“为何不要孩子?”
“嗯?”坤仪以为自己听错了。
深吸一口气,聂衍捏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又问了一遍:“为何不要……我跟你的孩子?”
骤然失笑,坤仪也替他斟了酒。
“你我这样子,能要孩子?”她脸上的表情很轻松,“自个儿过好就不错了。”
他满心想的都是平反和复仇,踩着她亲人朋友甚至她的骨血也在所不惜,她心灰意冷,也不想再与他过日子,两人的孩子能开心长大才怪呢。
没了也好,强求是强求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