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裴姝踌躇了一会,才撩摆爬到裴焱的肩头上坐好。
裴焱将手中的鸢具交给裴姝,空空的两手抓住垂在胁下的腿。
他慢慢站起身,口中不紧不慢说着放纸鸢的要领:“姝儿可要扯紧了线,线松了,纸鸢便飞不高了。”
纸鸢是胡绥绥亲手扎,亲手糊的,细轻的竹骨子扎成鸢骨,用薄松松的红纸、白纸与绿纸糊成了一只彩鸢,鸢尾系两条粉红间的白丝线,高高飞在天上,丝线飘飘的,纸鸢放着放着,竟像活了一般。
裴姝是第一回 放风纸鸢,裴焱细心教她如何放,她听得认真,但庚齿卑卑,仍是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风骤然一弱,纸鸢往下跌落,裴姝眼儿睒睒,吃紧道:“要掉下来了!”
“姝儿将线收一些。”纸鸢随风而动,风大了裴焱不需走动,那风小了,裴焱就得跑起来。他往空地里跑了几武,纸鸢才勉强没有掉下。
放了一刻钟,裴姝便嘻嘻笑笑了一刻钟,好一幅洽浃之景。
但变故说来就来,牵引纸鸢的线抵不住烈风,咔嚓一下断开了。
裴姝看着高飞在天的纸鸢离自己越来越远,每一回眨眼,纸鸢都会变得更小,到最后几乎看不见了,眼眶里拿不住要流出眼泪:“啊……姝儿的纸鸢……”
变故来的快,裴焱耳不闻嬉笑之音,心里也有几分着忙,放下肩上的姑娘,看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下,便说:“趁现在还能看到,姝儿不与它说再见吗?”
裴姝吸一吸鼻子,用软糯的声调问:“为何要说再见?”
“因它变成了活鸢,如今要去远行了,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与它说声再见,它也会很高兴。”裴焱理了理她被风吹乱了碎发。
第29章 母陪孩儿上州学
裴姝反复思虑裴焱说的话,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说再见。她立睖着眼,看向似乎在飞翔回盼的纸鸢。
裴焱抬了她一只手臂,说:“与它招招手,它就会记得姝儿,往后它经过这儿,会回来看姝儿的。”
“再见……”裴姝耳朵受蛊,只动了手腕,朝纸鸢招手。
招上十下,纸鸢就消失在眼眶内。
裴焱说了一通好话来安慰,但纸鸢不见的那一瞬间,裴姝还是打开了眼泪匣子,泪扑扑簌簌夺眶落下。不愿被人看到哭泣的丑态,她两手交笼在袖内,猥身偷泣去了。
裴焱欲言无声,钦不定还想说一二句,裴姝先开口说道:“爹爹莫管姝儿,让姝儿哭一会就好。”
小姑娘比胡绥绥难哄百倍,裴焱一筹不吐,静静蹲在她身后,等小姑娘把伤心的泪掉完。
小姑娘的身材长不料料窕窕,短不局局促促,不短不长恰恰好,连背影都这般吃喜,裴焱越看心越乐,于是鸭子步挪到小姑娘眼前去。
裴姝哭得入彀,难以还惺,鼻头和眉梢都哭成一片红,越发像个小玉人。
小玉人用玉雕刻而成,有的人会在玉人的鼻头和眉梢哪儿用红花汁匀抹点颜色。一点点红,娃娃的嫩气越发凸显出来,可就十分喂眼。
“莫哭了,再哭下去,你阿娘还以为爹爹欺负姝儿了,到时候你阿娘可会把爹爹给咬死。”裴焱用帕子三擦裴姝湿漉漉的脸儿,无意露出手腕上又红又紫的齿痕。
“疼吗?”裴姝逐渐回泣,盯了齿痕看,莫名觉得阿娘好霸气,凭一口牙,就能将人的手腕咬成这般。
齿痕颜色错乱,有的地方还肿了,看着怪吓人,裴焱拉起袖子遮住它:“不疼。”
习惯了就不疼。
他被胡绥绥咬了不下百次,早已习惯。
“就算是疼也没办法。”裴姝两排小牙儿在嘴里磨了磨,“谁让爹爹害阿娘去吃草,爹爹往后若还欺负阿娘,姝儿也会咬爹爹。”
事到如此,裴焱没处去分辩了,索性应下:“姝儿所言,爹爹记下了。”
“那姝儿也记下了,爹爹若食言,姝儿真的会咬人的。”裴姝才三岁,活泼好动也易疲倦,哭过之后,她露出两颗小獠牙打一个呵欠,未掉完的伤心泪,变成了困倦之泪。
她两目兜眵,没精打采地问:“爹爹,姝儿困了,能钻进爹爹袖子里睡一会儿吗?”
裴姝心智不成熟,寻常小憩时心总是忐忑不安,不敢独睡,往日胡绥绥离开半武她就会从梦里惊醒,后来她自己想了个方法,困了就变成狐狸钻进胡绥绥袖子里睡觉。
这礼貌的话只是问问,没等裴焱同意,裴姝摇身变成一只小白狐钻进袖子睡觉去了。
袖中钻来小白狐,裴焱刻不敢松,端平一只臂,另一只手紧紧地护住袖口,生怕走路太颠簸,一不小心把小狐狸给颠簸出来。
裴焱走着走着要偶尔歪头看一眼,看到小姑娘酣然而眠,什么颠簸都没能打扰她的美梦,心下稍舒,步子加快了不少。
他一心两用,不小心劈面撞上了周巡。
劈面而撞,周巡往后跌个四脚朝天站着纹丝不动站着。
碍着袖中的裴姝,裴焱没伸手去扶周巡,也没做声理会周巡。
周巡哎哟乱叫,扶着老腰起身,乔声怪气道:“府君长能耐也,长能耐也,上番之日竟偷懒放纸鸢。”
裴焱不务正业,上番时辰陪小姑娘放纸鸢,正巧被有事来禀报的周巡知道了。周巡吹胡子瞪眼睛,一路问话小奚奴裴焱在何处,才看到裴焱的人影,就被撞到在地,受了腌臜气,他心里叫苦叫痛。
“嘘!莫叫,我家姑娘在睡觉,吓醒了她,您就得想办法给我家姑娘柳柳惊。” 裴焱啧了一声,加倍护住袖子,用眼色阻止周巡叫唤。
他家的姑娘?周巡心里左右是奇怪,这哪儿有裴姝小姑娘的人影?
悬口语不迭道出,那裴焱已经和夜间盗贼一样,牵筋缩脉,促忙促急地离开。
裴姝主动钻进袖子里来,裴焱一捐万虑,有一团说不出的高兴,夜间与胡绥绥并躺在榻上,他捂住还在不停放鞭炮的胸口,道:“为人父,原有悠长之趣,绥绥,我今日好高兴。”
“嗯……”胡绥绥嘴巴疼,不凉不酸嗯了一声,昨日喊一声“裴焱”,今日的嘴巴红肿如桃,且说裴焱的名字烫,不想反应会这么大,往后还是不要直呼裴焱的名字了。
回味那声爹爹裴焱难入眠,半夜摇醒胡绥绥。
胡绥绥还没剔开眼,裴焱把一截手臂送到她嘴边,道:“绥绥你再咬我一回,姝儿见我被你伤,才不怕我。”
“裴裴,大半夜的,你脑子是进水了?”胡绥绥眼睛剔开的一半,闻言,闭上眼睛,没好气拍下嘴边的手臂,翻个身继续睡了。
裴焱睡不着,肩头处披件衣服,去外头与月通语去了。
……
裴姝这小姑娘十分乖巧,无需人悬耿,父女二人关系洽浃以后,裴焱嘴边不时挂念裴姝:
“姝儿今日胆子大了些吗?”
“姝儿今日可有好好吃饭?”
“姝儿今日睡了好些时辰。”
……
日念夜叨,眨眼间,裴姝的庚齿将到五龄,该去念书了。
裴姝长了庚齿,长了个头,但不长胆子,一点也不长,见到生人跑得比谁都快,两条腿就像踏上哪吒的风火轮一样,眨眼人就不见影。
这样的胆子,胡绥绥怎放心她去念书。
胡绥绥忧愁得鬓边都要长出白毛,说:“绥绥当日说足月不生,定是胆小之人是也。可没想到姝儿会如此胆小,那人人喊打的老鼠,胆儿都比姝儿的大不少,这可怎么办才好。”
汉州有州学,里头教学的张夫子曾在宫中为副君之师,为人严厉,裴焱愁裴姝在他手底下吃了委屈,想独聘老师在家中教之。但转念一想,这般也不是好办法,若裴姝一辈子不与人通语不与人玩耍,这胆子只会越来越小。
愁眉苦脸深思了三天三夜,裴焱一咬牙,还是决定要把裴姝送去州学里念书。
胡绥绥得知自己看生见长的小姑娘要去州府,伤心与担心交攻着心头。索性这州学就设在辖雒县,离府衙也近,来回不需半刻钟,裴姝就不需宿在州府里。
裴姝上学第一日,满脸是泪,拽着胡绥绥的衣袖不放:“阿娘,姝儿怕,姝儿不想去。”
周遭的人面孔生,气味也生,小姑娘心里不能安。
裴焱见泪于心不忍,胡绥绥急得抓耳挠腮,一捋袖,气昂昂地说:“姝儿别怕,阿娘陪姝儿一块上学。”
第30章 有狐绥绥
裴焱与张夫子打招呼,希望他头几天放宽容些,莫太严厉了。那张夫子本不愿意,但见裴姝第一眼他改了主意。
这小姑娘胆儿小,慧却极大,好好教之,日后定成才也。
得到张夫子的同意,胡绥绥真的陪裴姝上州学了。
裴姝在室里头,她在室窗哪儿站着。裴姝时不时要往窗外瞟一眼,若眼里一看不见胡绥绥,热泪就要滚出眼眶来。
裴焱总打着办事儿的借口来州府走一走,周巡暗骂他无耻,嘴上嘲讽:“府君想去便去,怎的还找起理由了。”
“这州府有些年头了,屋顶该修一修,周录事,您算算要多少银子。” 膝前只有一女,他自然满心都是裴姝,周巡说什么他都不在意。
周巡心里一痛,急得打拍两臀说:“这州学年年都在修,屋顶前年才修过一回,都是府君亲自下令修的,怎么还修。”
裴焱不记得有这些事儿,打仰着头望着昏暗的天,说:“过些时日就是风雨天,这般多孩儿在里头,危险啊……”
每年修州学裴焱都是拿这个理由,理由未谓无理,且有理有据的,周巡往往驳不过他,良心也不许他去驳,他嘴上骂着,第二日还是把修葺所要的款额粗略算了出来。
上学一个月后,裴姝渐渐不需胡绥绥来州学陪同,也渐渐能与其它孩子打成一片。
裴焱松下一口气,看来送小姑娘去州学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裴焱晨时要早起上番,送裴姝去州学的担子落在他身上,接裴姝回来的担子就落在胡绥绥身上。
风雨天将到,裴焱寝不安席,少乐多忧,忧愁风雨势大,会将百姓屋摧毁。往些年见有因风雨而干折性命之人,裴焱总会难过几日。
屋子一毁,没了遮风避雨之所,究竟都是血肉之躯,如何敌住风雨,到头来冤冤枉枉的送了性命,他为汉州刺史,良心如何能安。
于是趁着风雨袭来前,裴焱别了胡绥绥,聘上三十名圬工,一同随去各县各市巡视。
裴焱带着圬工,见哪处房屋有危状,便早夜不休地修葺一番,还命县令在自己管辖的县内修避难所。
那些个县令一听要花钱修避难所,脸一个比一个绿。
周巡亦跟去,将所用的钱财,不论多少,一一记在册子上,单说圬工日事钱,便是好一大笔。
“汉州有裴府君,是百姓之福。”周巡笑道。
裴焱回:“百姓过得好,利国也利家,力所能及,有何不好。”
且人力与财力可以挽回的悲剧,为何不挽回呢?裴焱含笑自问。
周巡异常激烈,再道:“可惜不是所有官,都有府君的胸襟。”
……
裴焱不在,送裴姝去州学的担子也落在了胡绥绥身上。
一日,到了下学时辰,胡绥绥出理讫自己,上了马车要去州学。而裴焱早就坐在马车里,拿着裴姝今早落在车里的《楚辞》看。
胡绥绥惊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神,上了马车后与裴焱对膝而坐。臀还没揾到椅上,裴焱丢了手上的书,扯她坐到怀里,挨着她的脸颊亲香。
忙完了修葺之事,又逢上监察御史张元例行来汉州考察,裴焱忙得整日价不见影,有时候忙起来,一连四五日都没回府。
扳指算算,胡绥绥亦有大半个月没看见裴焱,她撇过脸打量着裴焱,整个儿清减了不少,眼底还有乌青痕,看来他有好些时日没有睡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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