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2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数名杀手一齐涌向那人。

  蒋先明看得心内一紧,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

  徐鹤雪一剑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来的剑刃与数把长刀一一过招,雨水冲刷掉了剑锋上的血液,长刀合力抵住剑身,他立即松开剑柄,剑身借着他们的刀刃一转,他很快闪身到了人后,及时握来剑柄,割破一人脖颈。

  夜雨压不下血腥气,蒋先明原本还担心此人应付不过这十几名杀手,可他坐在雨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动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从容不迫。

  巷中陈尸数具,冲淡的血水在地砖缝隙里蜿蜒,此间除雨声外,再无厮杀之声。

  徐鹤雪手中的灯盏,是琉璃所制,沾雨不湿,他握剑的手松懈一分,剧烈的痛几乎刻入骨髓。

  “阁下……是谁?”

  蒋先明看着他的背影。

  徐鹤雪侧过脸。

  殷红的血液几乎浸湿了他整片衣袖,他历来干净严整的衣襟也红了一片,他踩过地上的死尸,迈着极为缓慢的步履,走到蒋先明面前,隔着湿透的帷帽,他审视着这个已到中年,面有风霜的人:

  “蒋御史不认得我,可记得那尊马踏飞燕?当夜,你似乎欺骗了我。”

第55章 踏莎行(六)

  “是你……”

  蒋先明立即想起当夜在他家中, 隔着窗纱与他说话的那个人,便是此人,将杜琮的账本交给了他。

  “阁下何出此言?”蒋先明一手撑在雨地里, 艰难地站起身,“我何时欺骗于你?”

  “你说你元宵当夜是跟着满裕钱庄的掌柜胡栗进的瓦子。”

  “不错。”

  蒋先明点点头。

  “进去之后呢?”

  “瓦子里人太多, 跟丢了。”蒋先明一身官袍湿透了,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滑过他的鼻梁。

  “你是何时进的瓦子?”徐鹤雪问道。

  “戌时。”

  雨幕之间,蒋先明盯着面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 “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会与你说这些, 再多的, 便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了。”

  “嗯, 这也够了。”徐鹤雪提剑而起, 抵在蒋先明的衣襟处,“你戌时去,亥时走, 这段时间中,你在瓦子里做什么?找胡栗?既是找人,为何蒋御史连楼上都没去?那时我也在瓦子里, 却不知你何时上过楼。”

  此话一出, 蒋先明的脸色微变,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事实上, 徐鹤雪在瓦子里从头至尾都没见过蒋先明,是倪素带苗太尉躲去换衣时, 她亲眼见的蒋先明, 并助他和苗太尉离开瓦子。

  这一诈,果然诈出了点蒋先明的反应来。

  雨水滴落剑身, 发出清脆的声响,帷帽之下,徐鹤雪没有什么血色的唇微扯:“别紧张,我若想杀你,便不会将杜琮的账册给你,我只是想知道,今夜我救你,应不应该。”

  “杜琮的事,我还在查,你既将账册交给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蒋先明顿了一下,他看着此人湿透的帷帽,却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样一张脸,“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与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么仇怨。”

  徐鹤雪淡声,“蒋御史,我想听的是,胡栗身上的暗账,到底在不在你这里?”

  “什么暗账?”

  蒋先明还算镇定。

  徐鹤雪不言,却将剑刃上残留的血迹一点,一点的在蒋先明朱砂红的官袍上擦拭干净,血的颜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脏污,“同样是这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蒋御史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我再问你一遍,胡栗的暗账,究竟在不在你手里?”

  “阁下身份不明,凭何以为我该信你?”

  蒋先明垂眼看剑。

  “蒋御史,请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声落来。

  蒋先明与徐鹤雪几乎同时回头,只见提着琉璃灯盏,头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在昏黄的灯影底下,她撑着一柄伞,雨如碎珠,散落伞檐。

  “你……”

  徐鹤雪朝她摇头,他希望她转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阴影里,不要过来,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几乎很快便来到他的身边,扶住他的手臂,做他这一身支离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谁?”

  蒋先明审视着这同样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蒋御史何必执着于我们的名姓,您是云京人人皆知的青天,当年与胡人开战时,您置生死与度外,主动请缨远赴边关任雍州知州的事谁人不晓?”

  倪素朝他低首,“我们有冤,此冤的症结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们信您,故而才将杜琮的账册交给您,若非因为清查白玉马踏飞燕一事,您今夜也不会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牵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个彻底,蒋御史既与我们目的一致,又为何不能与我们同坐一条船?”

  “姑娘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蒋先明盯着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头,“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吗?”

  衣襟处湿透的红沾染了帷帽的轻纱,徐鹤雪望着她,被她握住的手指节蜷缩一下,他听见雨声沙沙的,而他这身衣冠之下,尽是他生前在雍州刑台之上所受的刑罚,一副残损的躯体,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蒋先明看向徐鹤雪,他再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年轻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无端的,他的视线下落,又看见那人手背上的一点红痣。

  蒋先明总觉得有一分熟悉,却又不知这分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徐鹤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细微的哑,“自元宵夜到如今,蒋御史你一直未将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账之上的人,也并不具名?”

  此话立时戳中蒋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滞,心中不禁一凛,此人洞若观火,不知不觉已令他无法再反驳,再不能说那本暗账不在自己身上。

  蒋先明看着面前这对相扶的男女,两盏琉璃灯同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虽不具名,但我这些日子其实已将他们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职都有了,只是,光有他们这些人还不行,他们与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吴岱,剩下的是一个影儿都没有。”

  他说着,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隐而不发,并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请蒋御史将那暗账借我一观。”

  徐鹤雪话音落,见蒋先明神情犹豫,他的剑刃便下移,落在蒋先明的衣扣处,“当然,你也可以不借。”

  “……”

  蒋先明板着脸从衣襟里掏出来那本账册。

  “我在瓦子里的确见过胡栗,他在房中见人,我在外头瞧,不防他忽然冲出来,身上竟有伤,他跑进人堆里来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发现我在跟着他,这本暗账是他匆匆交给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灭口抹账,以防万一。”

  蒋先明终究将自己此前藏着的事和盘托出,他看着在那女子伞下翻看账册的年轻男人,他衣袖血红,翻页之间,苍白的腕骨上似有什么伤藏在衣袖边沿的缝隙里,他也没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边女子说的话,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徐鹤雪闻言,翻页的动作一顿,他没有抬眼,嗓音平静:“多谢。”

  遇袭的空巷距离蒋府已经不远,蒋先明给徐鹤雪看过账本之后,便见着家中的老内知带人出来寻他,匆匆将账本塞回怀里,蒋先明便被老内知扶了回去。

  倪素搀扶着徐鹤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艰难,干脆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伤口被她收拢的双臂压得更痛,徐鹤雪步履一滞,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张白皙的面庞沾着雨露,他喉间微动,“倪素,你不要……”

  不要这样抱着我。

  倪素正欲说话,却觉他的身形骤然转淡,化如白雾,她的视线低下去,看见那淡薄如缕的雾气轻轻地依附于她的衣袖。

  此间,只剩她一个人。

  两盏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碰撞,里面的烛火摇晃,拉长她一个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莹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团,好像随时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灯往前走,那道莹白的光始终与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无月,南槐街的医馆□□内燃灯数盏,暖黄的光影被收拢在四方的檐瓦之间,倪素烧了柳叶水,推开房门进去,这间居室里几乎点满白烛,火光摇曳,她走到屏风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她拧帕子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他纤长的眼睫颤动,茫然睁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识地要抽出,她一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节,引得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朝她看来。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指节的血污。

  “没有。”

  徐鹤雪的嗓音透着虚弱的喑哑,他的身形淡如雾,“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说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应过你。”

  倪素点头,她在灯下看他的手,修长又漂亮,筋骨也有种薄竹般的柔韧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见你的背影,你一个人,我当时就想,我应该走到你身边去。”

  “我忘了要听你的话,对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这样真诚地道歉。

  徐鹤雪能感觉得到她手中温热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样很轻柔的擦拭,几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颤,他不自禁地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为什么要与蒋先明说那些话?

  雍州的刑台早已断送了他的从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师的教诲,兄嫂的爱护,诸般恣意张扬的嬉游,握过的笔,写过的诗文策论俱化为尘,这个阳世中人,只记得他面目可憎,记得他有家无国。

  他应该一个人。

  可是她却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凑成一个“我们”。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边,无论是这世上的人,还是你这个幽都来的鬼魅,我想,我们都一样不爱孤独,”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么血红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剐去了,她的眼眶微热,“徐子凌,你的伤,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有的。”

  徐鹤雪轻声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头。

  徐鹤雪却抿起颜色单薄的唇,惊觉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说难以启齿的话,片刻,他唤:“倪素。”

  “嗯?”

  倪素将帕子放回水盆里拧了拧,又来俯身擦他的脸。

  徐鹤雪正欲张口说话,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打断,他几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