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她好近。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你要说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开口,便问出声。
但她手中的动作却还没停。
徐鹤雪像个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庞,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还摩挲了一下。
轻微的痒意,却往人心里钻。
徐鹤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却一点也不用力。
“你这里有血痂。”
倪素轻易挣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要给你擦干净啊。”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脸,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鹤雪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她擦拭过,便真的可以变得很干净,可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团血雾。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给她。
答谢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谢她今夜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不平。
第56章 水龙吟(一)
“你忽然这样问我, 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细心擦拭过他的脸,将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她知道他绝不会愿意在她的面前脱下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会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伤口,便什么也不说, 又去取来干净的柳叶水。
倪素来了又走,那道房门合上,徐鹤雪一手撑在床沿勉强起身, 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苍白的指节勾开衣带, 缓慢地脱下外袍与中衣, 素纱屏风半遮半掩他一副苍白清癯的身体, 其实与死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在边关五年的关系,他持过长戟,握过刀剑, 驯过烈马的躯体筋骨流畅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
只是他身上的剐伤太多了,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他从盆中拧来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莹尘飞浮,满室明亮的烛光里, 他越发看清自己这副身躯,即便痛得剧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伤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这些,他才躺在床上,将被子拉过,盖在身上。
两盏琉璃灯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灯罩,暖黄的火光,他脸颊抵在软枕上,盯着那两盏灯。
这灯,是他们在去寻蒋先明的路上,倪素敲开一家制琉璃的铺子买来的。
她说,如此,往后他们都不必怕雨夜出门。
徐鹤雪闭起眼,他没有睡眠,也不会做梦,但此刻听见夜雨沙沙,他穿着干净的衣衫,锦衾裹身,却也觉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满室明亮的烛火间,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走到书案前去,泼水研磨,铺展宣纸,伴雨落笔。
那本暗账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蒋先明查得七七八八,尽都被蒋先明写在账册之上,算作批注。
少倾,宣纸上添了十几个人名。
徐鹤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干,他却暂时未能从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关联。
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给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钱,就连杜琮,看似账上银钱往来不少,但夤夜司从他家中抄出的钱财却并没有这账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鹤雪再抬眼扫过纸上的名字。
竟没有一个在京官员。
一连几日春雨不停,云京城总是笼着一层湿润的薄雾,皇城之中除却雨雾,却要再添一片阴霾。
正元帝信道,几日前清醮,令嘉王赵益奉青词,然而嘉王拖了一两日,竟在庆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无从落笔。”
此举立时触怒正元帝,嘉王当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带至重明殿禁足。
前来讯问的人换过一拨又一拨,嘉王惊惧无状,有口难言,问自是问不出来的,从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时,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殿下。”
李昔真提着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不由伸手触摸他的脸。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唤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殿下是想带我回彤州,对吗?”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沉重的思绪。
嘉王不答,却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嘉王,那时我便住在这里,宫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来有了安王,我有时竟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个名字才说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湿润,他再说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师与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这里于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这里,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脑子里还是那些年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无子,此次忽然留您长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会冒险拒写青词。”
李昔真与嘉王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他经历过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对正元帝,恐惧甚重,敬爱不够。
他心底的结,是笼罩着他一生的阴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要活在阴影之下,他绝不甘愿。
他此举便是故意触怒正元帝,好让其像从前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厌恶,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养子彻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来见老师的。”
嘉王发髻凌乱,几绺浅发落在鬓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双肩,“老师既不见我,这云京,你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体康健,我们活过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过他儿时的模样,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吗?”
她忽然问。
不想什么?
嘉王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绷紧了些,他哑声:“不想,昔真,我只想与你回去。”
——
倪素又买了一篮子的香烛回来,才进医馆的正堂,却听身后有人声:“夫人,好像便是这儿。”
她回头,见着两名女使扶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那妇人在她转回身来的一刻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夫人可是来看诊的?”
倪素将篮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询问。
“我家中有医工,不劳姑娘。”妇人开口,语气很温和。
倪素一顿,随即颔首,“既如此,不知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妇人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
“是。”
倪素点点头,见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问,“您的膝盖可是不舒服?不如进来坐一下吧?”
妇人仅仅只是思虑了一瞬,便点点头,由女使扶着进了门。
堂中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即便是她这般讲究的人,竟也从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丝的不好。
桌上有热茶小点,妇人只坐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娘子从后头出来,手中端了热水,还没走近便有艾叶的香气。
“您膝盖疼,若不嫌弃,便用这艾叶水敷一敷吧。”倪素将水盆放到凳面上,因着两旁有女使,她也没自己动手。
两名女使望着妇人。
妇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轻轻点头。
有屏风遮挡,女使们掀开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绸裤,用拧干的热帕子扶上她的膝盖。
“我听外头人说,姑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长的事,实在令人惋惜。”
妇人眉头舒展了些,忽然开口。
“我实在担不得‘了不起’这三字,为人血亲,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倪素在旁拨弄炉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来天阴雨多,夫人膝盖若常常不适,便多用用这法子,多少也能减轻一些疼痛。”
“多少钱?”
妇人轻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摇头,笑道:“只是一些艾叶水,为您热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钱?”
妇人没说话,手中捏着一圈佛珠,她瞧着倪素,只等女使为她热敷完毕,便起身告辞。
自始至终,她也没说明过来意。
“夫人,您觉得她如何?”出了医馆,一名女使将妇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
妇人拨着佛珠,在车中坐得端正,她细细地想着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为,“瞧着是个极好的模样,也是个知礼知节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过好教养,她家里若不出这样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来抛头露面地讨生计,一个姑娘家,也是极不容易。”
马车从医馆门口离开,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东西,对面药材铺里的小女儿阿芳才十二三岁,这几日常来倪素这里玩儿,她一手撑在桌角,嘟囔着,“艾叶你不也是在我家买的?那不要钱么?何况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方才那妇人来时,她便在门外玩儿。
“本也不值几个钱。”倪素给了她一颗糖,又说,“你瞧见她身上穿的料子了么?那样好的穿着,必不是寻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妇人用不着她诊病,但她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
阿芳不言,她母亲说,为妇人诊病的女子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但偏偏她面前这个姐姐很奇怪,她专为女子诊病,却不能说她的名声坏,大家一边敬佩她为兄伸冤的勇气,一边又对她行医之事讳莫如深。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换了话头。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细密的雨雾,想起连日来都不见月,只能用柳叶水沐浴的那个人,她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纸鸢!”
阿芳笑起来。
纸鸢?
倪素一头雾水,“什么纸鸢?”
“你昨儿这里摆几根竹子,我可都瞧见了!”阿芳哼了一声,指着墙角,“你的纸鸢做得怎么样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嘛!”
“我没做,拿给你看什么?”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