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阿芳没一会儿便被她母亲叫回去吃饭,倪素回到后廊,嗅到饭菜的香气,她抬头往厨房那边一望,穿着淡青圆领袍的年轻男人发髻梳得很整齐,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檐廊里,手中握着柔韧的竹篾。
“徐子凌,我不是说过了,这几日我不用你做饭吗?”倪素快步走过去,将一篮子的香烛放下,提起衣摆坐在他身边。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么样子?”徐鹤雪的眉眼从来都透着一种冷淡,此间雨雾浮动,他的面容便更添几分冷感。
“什么……你怎么知道?”倪素一下讪讪的。
“你的窗开着。”
那时徐鹤雪才从房中出来,抬眼便看见那道窗内,她鼓着脸颊咬糖糕的模样,像喝了一碗药汁似的,那么苦。
“看医书忘了时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声说着,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说过的话,她不由问,“你拿着个……是要做什么?”
“你那夜说睡不着,来我床前守,没一会儿便在床沿趴着睡着了,”徐鹤雪用刀轻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说了梦话。”
倪素愣愣的,“我说什么了?”
“我的纸鸢为什么飞不起来……”徐鹤雪没有什么情绪的嗓音并没有模仿她的语气,只是这样平铺直叙地说给她听。
倪素有点不好意思,垂下脑袋,“虽然我不记得,但,应该是我梦见小时候与兄长一起踏青游玩的事了,我的纸鸢总是飞不起来,兄长也不帮我。”
“所以,你在给我做纸鸢?”
她问出这句话,无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嗯。”
徐鹤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问她,“你如今,还想放纸鸢吗?”
“……想的。”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轻。
徐鹤雪闻言,转过脸来看她,“那就好,我还担心这样东西你儿时喜欢,未必如今也喜欢。”
“你……”
倪素躲开他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时连自己的手该放在何处都不知道,雨水漂湿木阶,她看着其上雨珠滴答,“你怎么会做这个?”
徐鹤雪不再看她,又专注于手中的事,“年少时,我的好友为讨他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欢心,便自己学着做,可他有点笨,做了几遍也做不会,还被竹篾扎了手,便强拉着我一块儿来学,最后,他拿了我做的去给了那个姑娘。”
倪素终于又听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撑着下巴,笑了一下,“他为什么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嗯。”
徐鹤雪停下动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细细地回忆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极浅的笑意:“若我记得不错,他做的那个,似乎丑到不堪入目。”
他的身形淡如雾,也许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但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从前某些轻快的记忆,这个好似是霜雪堆砌起来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迹象。
倪素看着他,忽然很想触碰他。
但她没有那么做。
雨声很轻,雾气湿润,徐鹤雪在安静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说:“你这样,我会很期待雨停的。”
第57章 水龙吟(二)
周挺冒雨从夤夜司匆匆赶回府里, 他也不撑伞,穿过庭院走上阶梯,抬眼便看见正在厅堂内端坐用茶的母亲兰氏。
“母亲。”
周挺走进去, 雨水不断从衣摆下坠,“您这么着急唤我回来, 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说有事,你会这么快回来么?”兰氏说着,瞧着他苍白的脸色, 便伸手由女使扶着起身走近他,一边用绣帕擦拭他脸上身上的雨水, 一边道, “儿啊, 你身上不还受着伤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不肯在家里多将养些时日。”
“母亲,我没事。”
周挺摇头,“您不必担心我。”
正元帝虽暂未下明旨以官交子代替私交子, 但周挺这些时日却并不好过,明里暗里的排挤,时不时的暗杀, 他都一一领受过, 身上的伤也不是一次受的,但这些, 他并未对母亲言明,只说自己是因公事所致。
“你是我的儿子, 我如何能不担心?你们父子两个偏生都是这样的闷葫芦, 什么事也不与我说,他在宛江做官多少年都回不来, 你虽在京,却也总是不着家,你们要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到什么时候?”
兰氏将湿润的帕子交给一旁的女使,“定昭,你父亲在京时你不肯回来,他去了宛江也没见你回来多少次,我知道你是怕我说那些话,可是定昭,我们是你的父母,难道会害你么?我们并不怕你入夤夜司做武官会招外头人看咱们家的笑话,我们啊,都是怕你选错了路,你瞧瞧那些做官的,谁不以文官清流为荣?你的顶头上司是宦官,即便换人做夤夜司使,那也还是宦官,如何能轮到你的头上去?你这样,能有出头之日吗?”
“母亲,”
周挺低垂眼睛,“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夤夜司了,近来事忙,得空我再回来看您。”
兰氏看他弯身行过礼转身便要走,再度叫住他,“定昭,你今年已二十有三,心中若有人,合该告诉我。”
周挺闻声,他回转过身,迎向兰氏的目光。
兰氏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接来女使递的茶碗,吹了吹碗壁的茶沫子,“我听了些流言,说你与那个上登闻鼓院为兄鸣冤的倪小娘子有颇多来往。”
周挺听她提及倪素,不由上前两步,拧眉道:“母亲,此等流言多是吴岱当初为了吴继康故意构陷,我与倪小娘子相识,皆因冬试案。”
“我没问你这个,姑娘家的名声是极重要的,我会不清楚么?今儿是咱们母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我呢,今日去瞧过那位姑娘了。”
兰氏抿了一口热茶。
周挺心下一凛,“母亲,您去找她做什么?”
兰氏淡笑,“我又不是去为难她的,我只是想瞧一瞧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受刑丢命都不怕。”
“我看她啊,模样儿生得极好,看着是个招人喜欢的,”兰氏将茶碗搁到案上,细细打量着周挺的神情,“定昭,咱们家人丁薄,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一个孤女能为兄长做到如此地步,是个极难得的姑娘,若你心中有意,母亲也可以成全于你。”
“定昭,告诉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周挺心乱如麻,他看向母亲的脸,伴随雨声淅沥,他正欲张口,却又猛地想起什么来,他立即道:“母亲,司中事务繁忙,我先去了。”
兰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已快步走出门去了。
晁一松在周府外打着哈欠,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跑上前撑伞,“小周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南槐街。”周挺翻身上马,衣襟底下的伤口崩开了些,他也没管,问晁一松,“我母亲去南槐街的事,你为何没与我说?”
“夫人……不让我说啊,她说等您回来亲自和您讲。”晁一松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
因着这些日朝中官员对周挺明里暗里的针对,晁一松便带了一批亲从官来周府守着,以防有人对兰氏动手。
“你难道不知,我近来是什么境况?”
“什么……”
晁一松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大人您是担心,夫人这一去,那些人会盯上倪……”
他话还没说罢,周挺已策马前行。
“快,你们几个跟上小周大人!”晁一松的神情严肃许多,立即招来几人,命令道。
因为在下雨,又是黄昏,这天色晦暗,街上没多少行人,马蹄声急促而清晰,周挺很快赶到南槐街,但他敲了几番医馆的正门都无人应。
对面药材铺里的阿芳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出门喊:“你是来找倪姐姐的吗?”
周挺闻声回头,见对面是个十二三的少女,他走上前,一身衣袍几乎已被雨水湿透,“你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去永安湖了。”
阿芳说。
雨天的夜幕很快降临,倪素抱着柳枝撑了一柄伞往回走,她的鞋袜已经湿透了,不太舒服,裙摆也沾了些泥水。
湖畔还有些许残灯,照得她脚边的水洼波光粼粼的,倪素低头,看见淡薄的雾色拢在她的衣袖边沿。
雨只在昨夜到今晨停了一会儿,午后便又下起来,徐鹤雪只用竹篾做好了纸鸢的骨架,午后与倪素去了一趟蒋府,与蒋御史谈了一番话后,回来便支撑不住,身化淡雾,难以具形。
倪素点了好多盏灯,一个人坐在檐廊底下,直到她发觉家中的柳叶没有剩余,这才出门来永安湖折柳。
雨声滴滴答答的,惹人心烦。
湖畔没有行人,只有远处的油布棚中有一簇簇的光亮,湿润的雨雾里,偶尔也有食物的香气。
“是她吗?”漆黑的一片阴影里,一双眼睛窥视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
“是。”
另一道沙哑的嗓音响起,“早有传闻说她与周挺有首尾,咱们的人亲眼瞧见,今日周挺的母亲兰氏进了此女的医馆,只怕是好事将近。”
“好事?”那人冷笑,阴恻恻的,“若周挺真看重此女,咱们便让他周家的好事,变成丧事!”
雨滴落在冷刃上,被黑巾裹住半张脸的十数人倾身而出。
脚踩雨水的声音很重,倪素几乎是听到这些声音的瞬间,便回过头去,正逢寒光闪烁,在她眼前一晃,不过一瞬,她便被这些手持刀剑,面容不清的人团团围住。
“你们想做什么?”
倪素还算镇定。
“你若乖乖与我们走,我们自不会取你性命。”为首的黑衣人嗓音粗犷。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倪素看见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凶悍至极。
那黑衣人并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些什么,只一抬下巴,他身边一人便持刀往前,锋刃抵上倪素的脖颈,但他力道之大,刀背重击倪素的肩颈,使得她一个踉跄,摔倒在雨地里。
“大哥,要引周挺来,总要有个信物,这不是个听话的娘们儿,我看,便断她一只手,送到周府去。”
声音沙哑的男人眯起眼睛,刀背将倪素制在雨地里起不来身。
“动手。”
那为首的人下令,立即便有两人来按住倪素,远处的油布棚子里还算热闹,倪素张嘴要叫喊,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那样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的一只手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手掌被落在地上的柳枝扎破,她看见那柄高举起来的刀,极淡的灯影照射下,刃上显露锋利薄冷的光。
倪素瞪大双眼,被捂紧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手掌一下蜷握起来,柳枝的棱角在她掌心又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刃光下落,倪素紧闭起双眼。
凛风拂面,几乎吹斜了雨丝,刃入血肉的闷响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短促的惨声。
倪素只觉脸颊沾了些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她一下睁眼,滴落在衣摆的颜色殷红,她后知后觉,原来是血。
烟雨交织,衣袍淡青的年轻男人立在她的面前,那双眼睛毫无神采,他的身形很淡,淡得令这些杀人饮血惯了的杀手也不禁汗毛倒竖,浑身一颤。
他们不敢靠近,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逃,却反而方便了徐鹤雪听声辨位,长雾迷蒙,僻静之处,雨声也遮掩不尽诸般惨声。
徐鹤雪的身影时浓时淡,他细听一下,已没有一道杂声,此时他握剑的手方才松懈一分,长剑破碎为细碎莹尘,融入他的身躯。
他记着方才触碰到她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倪素?”
满地都是死尸,倪素几乎不敢多看,即便是那夜在巷中他去救蒋先明,她在外面也并未看得很清楚,这是第一回,她如此直观地面对如此血腥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