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微风将雨水吹进了屋内几滴,如薄雾似的扫在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钟声敲响惊醒了奚茴,她顺声音传来的方向细细去看,才能瞧见高楼耸立的小城内露出庙宇一角,脱漆的黄色飞檐在雨幕中更显暗淡。
飞檐下一串生锈的铜铃经风吹雨打,已不见过去样貌。
这场雨下了两个多时辰一直未有改小的趋势,因着雨势太大街道上都有些积水来不及顺着沟渠流走,已能没过脚面。早先躲雨的人见这天色小部分借到雨伞回家,大部分只能将外衣脱下盖在头上埋头狂奔。
年城中有个月老祠,庙前摆摊的人居多,走不动的只能就近避雨,人倒是可以回家,只是摊位不得不留在安全的位置。
月老祠里仅有一老一少两位守庙的道士,老的那个是从百里之外的青松观归乡过来的,少的那个不过十二岁,是老道捡的孤儿一直养在身边,也未出家,只是总日里穿着灰白色的道袍,故而被人称一句小道士。
午间来月老祠里避雨的人到了傍晚几乎走光了,便是摊位也与老道说好临时放在月老祠中,待明日雨停了来取,老道好说话,便让那些人将摊位推进了院子里空闲的房内。
只是路过一间小屋前要注意些,那是借住在祠内的父女二人,小姑娘生了病,动静轻些,不好打扰。
老道送走了人,小道士也将晚饭做好。
原先月老祠里就他们二人,吃的都是后院里种的素菜,今日多了两个人,他们也没讲究不食荤腥的说法,便煮了一锅鱼汤下面条,卧了一个蛋专门给那小姑娘。
父女二人是今早来的,因身上银钱着实不多,便请暂住于月老祠内。老道本就是个善心的人,也知客栈价贵,自己这里虽然简陋些,但他分文不取,也当日行一善,便放了两人进来。
小道士匆匆吃了几口饭,便端了饭菜与面条去院内小屋前敲敲门。
雨还在下,屋内点了灯也是昏暗的,小道士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戚大叔”,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车夫打扮的男人粗浓的眉毛正因担忧皱到了一起,他皮肤粗糙黝黑,身量不高却很健壮,一双牛眼意外地看起人来很温柔,见小道士端了饭菜来连忙道谢:“多谢小正师傅。”
小道士随老道姓汪,单名一个正字,也是老道给起的,老道叫他小正,车夫也就跟着这般叫了。
“小妹妹好些了吗?”小正还记得早间车夫背着小姑娘进月老祠时那小姑娘的脸,哭得眼睛都肿了,风一吹,脸上皴得红彤彤的,瞧着很严重的样子。
“好些了,多谢小正师傅关心,还麻烦小正师傅给我们送饭来,这样恩德我实在……实在不知要如何报答才好。”车夫还处于女儿生病的焦急中,端着面就站在风口与小正说话。
一阵风吹进了屋里,忽而传来小姑娘的哭泣声,委屈又惊恐地哇一声传出来,车夫闻声连忙冲进了屋里,小正也担忧地踮起脚朝屋内看,又不太敢跟进去。
小屋放不下屏风,推门进去便是桌子,隔了两步就是炕床,床上垫着干净的被褥,是小正平日换洗用的,现下暗蓝色的被褥里窝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哭得浑身颤抖。
小正在月老祠长大,很少出街去玩儿,自然也看过男童女童,却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妹妹,故而多担忧了些,心想她这般能哭,该不会把眼也哭瞎了吧。
车夫扶起小姑娘,问她一句怎么了。
若是奚茴在场,便能认出这父女二人昨日还在街上巷子里和她见过一面,虽是父女却分外不像,那姑娘穿得普通,长相似大户人家的千金,爹倒是实打实的粗汉,年龄还差了许多。
戚袅袅慢吞吞地伸出自己的小胳膊,藕粉色的袖摆上不知沾了什么泛黄的粘液,待掀开那袖子去看,细白的皮肤溃烂了一片,浓水腐化渗透了衣裳,发着淡淡的酸臭味儿。
戚枫见状,连忙将她的袖子压了下去,把那双小手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却不知所措地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完整。
“没事的,袅袅,你这是……这是生病了,爹爹会给你请大夫,大夫来看吃了药袅袅就能好了。”
戚枫的安慰并未让戚袅袅的情绪稳定下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生这种怪病,浑身无力地连路都走不动,身上还总是出现斑点,她虽闻不到,却也知道自己一定在发臭。
好像就是从爹爹带她来年城开始,来年城的这段时间她一点也不开心,吃也吃不好,睡又睡不着,身体越来越差,还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娘亲了。
戚袅袅扑到了戚枫的怀里,一边哭一边道:“我想回家,爹爹……我想娘了,我想回家。”
戚枫搂住戚袅袅的背,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将女儿的皮肤碰破,只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哄道:“好的,爹爹带你回家,等袅袅的病好了爹爹就带你回家,袅袅别怕,爹爹去给你找大夫。”
二人的谈话都被站在门口焦急的小正听进去了,他也借着烛火的光看见戚袅袅身上的伤口,说不出那是什么病症,就像是烫伤溃烂后的模样,难怪戚袅袅要哭得这么伤心,小小年纪怎能忍受这般疼痛。
知道戚枫要去找大夫,小正连忙道:“戚大叔你别担心,我认得大夫家怎么走,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小正师傅!”戚枫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小正转身便跑了。
少年甚至都来不及从廊下绕,直接冲入雨中喊了老道,一声声师父叫得老道急忙忙从屋中出来,还险些摔了一跤。
“师父当心!”小正扶住了老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小妹妹生病,手烂了好大一块,我听戚大叔说要去找大夫,可他今日都没出门,想来没钱住客栈,自也是没钱请大夫的,师父,我们能不能……”
不待小正说完,老道便知道他的意思,师徒二人倒是因为这月老祠存了不少银钱,可到底是出家人,黄白于他们而言也是身外物,当然是要拿出来救人的。
老道连声哦,转身便要去找银两,小正攥着几粒碎银子就要往外冲,戚枫暂时安抚好了戚袅袅便拦住了他,对他道:“小正师傅,太麻烦你,还是我自己去找大夫吧。”
小正连伞都没撑,站在了院外亭内道了句:“我认得路,腿程快些。”
戚枫撑起伞走到亭内,自然也看见少年手心里攥着钱,他感慨在年城居然还能遇见这样实心眼儿的一对师徒。
戚枫道:“实在不好再麻烦小正师傅了,你与汪道长能留我在祠里住下已然万分感激,我其实还有一些私藏,想着当回去的路费,用来买药应当够使,不能再用你与汪道长的银钱。”
小正还要说什么,戚枫按住了他的肩膀:“小正师傅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力气大,身体壮,回去的路费等袅袅病好了再挣也来得及。小正师傅,还麻烦你帮我看顾袅袅,夜长雨大,我怕自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会害怕,小正师傅比她年长几岁,陪着她会安心些。”
小正哦了声,见戚枫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答应了下来。
可他还是将银钱塞进了戚枫的手里:“师父说,与人为善积福报,来生会更好,这些钱本就是给小妹妹看病用的,戚大叔你先使着,等你自己手上的不够了就用我给的,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等你回到家乡寄回银钱那也是可以的。”
戚枫拿着手里的钱,一时竟愣了神。
小正双手抱头又窜进了雨里,要去小屋子里陪着戚袅袅。
方亭很窄,只要风大点儿便会被雨淋个通透,冰凉的雨水打湿衣衫,戚枫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句回到家乡让他心中感慨万分,手里拼拼凑凑的碎银子也滚烫万分,似是要握不住了。
袅袅的身体,哪儿是寻常大夫能治的呢?
若不赶紧找到那珠子,只怕他们永远也回不去家乡了。
戚枫将银子收好,想着等他与袅袅离开后,便将这钱放回月老祠的小屋内,小正师傅过来收拾床铺时一定能看到。定下思绪,戚枫撑起黄油纸伞走入雨幕里,不过十余步便彻底隐于夜色中。
天越发暗了下来,戚袅袅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出门在外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娘也是这样叮嘱她的,所以即便她心里再害怕也不敢求着要跟爹爹一道出门,她想她一定要好好看病,好好吃药,待身体好了就回家里,再也不出远门了。
戚枫走了好一会儿,浑身雨水的小正便在屋子门前踌躇着也不知要不要进来。
房门是开着的,呼呼朝里面灌着风,将小正衣袂上的雨水都吹进了房里。
戚袅袅瞧见人影,知道他是给自己送面的小道士,爹爹对她说道馆里的师徒二人是好人,方才他离开前也说过会让小道士来陪着自己,怕油灯燃尽了她畏黑。
小正在门口挪了半天也没将自己挪进屋子里,毕竟里头床上坐着的是个小姑娘,他又从来没与女孩儿接触过,干脆就靠着门口吹冷风。但时不时还要看顾小姑娘的情绪,于是那双眼便一会儿看看屋外的雨,一会儿看看戚袅袅那双睫毛湿润挂着泪珠的大眼睛。
真好看啊,小正心想,戚大叔的女儿那双眼睛像是黑夜里能发光的明珠。
小姑娘哪儿都长得好,与他不一样,瘦瘦的,细胳膊细腿,一双眼笑起来便眯成了缝,鼻梁上两点雀斑,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
如此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娇滴滴的女娃娃问了他一声:“你要不要坐进来?”
“啊?不不、不必了!我、我吹吹风,挺好的!”小正立马站直了。
戚袅袅扁着嘴,突然就哭了。
小正都愣了,他没想到自己怎么惹得小姑娘不高兴,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又说:“那、那我、那我进来坐坐……”
“出去!你出去!”戚袅袅用被褥将自己紧紧围住,委屈得恨不得马上就要死掉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不好闻,她的手臂烂了,爹爹白天也打开窗户说要通风,虽然爹爹不说,可戚袅袅就是知道他怕她身上的味道熏着来月老祠的人,然后就会被汪道长赶出去。戚袅袅本是想小正站在门前总淋雨,她以为天黑了便是大哥哥也说不定会怕黑,不然他怎总往屋里瞧,可谁知他却是嫌弃屋里的味道。
小正都走进屋里来了,又被戚袅袅赶,于是抬脚就要朝外面走。
戚袅袅见他果然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间屋子,更加委屈难受,羞耻得哭声更大。
小正一时进退两难了。
他回头看了戚袅袅好几眼,努力睁圆了双眼想对策,可满脑子只有“完了”。
若是被师父听到他惹哭了小姑娘,还不得讨一顿打?完了!
若是戚大叔回来见小姑娘的眼睛更肿了,还不得想歪他?完了!
“我我我……对不住,我……你你你别哭了,不然,我给你说个故事?”小正努力在哭声中扬起自己的声音:“乞巧节那日,牛郎与织女鹊桥相会,牛郎流下思念的泪水,织女却没有,你……你可知道为何?”
戚袅袅果真没那么用力哭,只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小正松了口气,笑道:“因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牛郎想念织女一年,可对织女而言,他们天天见面。”
戚袅袅揉了一下眼睛,问:“那他们为何会分开,一年才能见一次?”
“因为仙凡不得相恋,跨越两界身份有别……嗯,书里是这么说的。”小正见她总算不哭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我、我能坐下吗?”
“随你。”戚袅袅撇过脸,还在想两界身份有别的问题。
半晌之后,那头小正正拧着袖摆上的雨水,便听见戚袅袅道:“你说的和爹爹说的不一样,爹爹说便是他死了变成鬼,他也一定会爱娘,所以若真心喜欢,必能排除万难,身处界位不是分开的理由。”
小正张了张嘴,有些反驳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只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夸奖戚袅袅:“戚姑娘比写话本的人要有见地!”
戚袅袅眸子一亮,稍稍有些得意,那表情衬得脸庞便更加精致灵动了起来。
又是一阵静默,戚袅袅问:“你、你有没有闻到……臭味?”
小正吓得背过身,脱了自己的鞋子闻了闻,跑了一整天是有些汗味儿,于是他红着脸,赶紧穿好鞋把脚缩进道袍里,眼睛都不敢看戚袅袅,非常诚心地道了句:“对不住,戚姑娘,我、我还没洗脚。”
戚袅袅:“……”
爹爹说月老祠的师徒俩是好人,但这世上的好人大多有些笨,小正师傅就是个笨的,可他为人真的很不错。
是戚袅袅来年城之后,第一个愿意真心相交的朋友。
小正见戚袅袅终于揉着眼睛不再哭了,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友好了许多,便稳下心来,小姑娘抿着嘴要笑不笑的样子还真好看。
原以为这场雨是急来急走,却没想到一直下到了子夜过后才逐渐转小,戚袅袅躺回了被窝里没睡着,趴在桌面上被榨干了故事的小正倒是微微打起鼾来。
雨点小了,落在伞上的分量依旧不轻,原是要去请大夫的车夫戚枫却不知为何站在了青云客栈前,他抬头看向客栈的某一扇窗内,隐约能从那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里查探到那粒珠子的光。
那是一颗永不腐朽的舍利。
第25章 百鬼夜行:五
◎肚子好饿,我想吃鸡……◎
听人说, 青云客栈里住着的是从行云州而来的仙使,他们此番逗留年城,便是为了下十二县满街游魂之事。
其实非但县城, 便是今夜年城的街道里已有不少游魂随风飘进了雨里,戚枫来青云客栈这一路上便见到了十几个, 不过是寻常人的眼睛看不见已是魂魄的鬼而已。
戚枫不能见到行云州人, 可他又不得不寻回那粒珠子, 如今已经找到了珠子所在, 便是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他也还是硬着头皮准备去敲响青云客栈的房门, 手才抬起一半,忽而听见了一道沙哑的声音于客栈旁深巷中传来。
“行云州内有神明降临,渡厄崖下实在不好过, 原先鬼域中臣服于焱君的那些鬼魂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焱君的名号搬了出来,更有许多鬼魂正顺鬼域下穿过行云州, 来寻焱君投靠了。”
这声很低, 戚枫听得模模糊糊, 可也捕捉到了行云州、鬼域这些字眼,他心下一紧正要离去, 不料被对方发现, 立刻便有一道黑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戚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雨伞歪倒在地面, 整个人坐在了水洼中, 抬着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那浑身长满了眼珠子的黑影。黑影甚至无法维持人形, 如滚滚浓烟般, 无数眼珠在黑烟中翻滚流动, 既吓人又恶心。
细雨穿过黑影, 叫戚枫立刻知道他是鬼,不是什么志怪妖物,却见这已远远超乎戚枫所见过鬼魂模样的鬼“俯身”朝自己靠近过来,吓得他一时忘了声音。
“附身尸体?叫我看看你的真容。”
沙哑的声音刚落,戚枫便觉得四肢百骸都疼痛了起来,一股力量生生将他从这具身体里撕裂出来,却偏偏发不出半点呼救。
他能找谁呼救?
他自己本身……便也是一个鬼魂罢了。
戚枫眼看着这具用了两日的身体彻底倒在了雨中,因为他魂魄离去,那具身体上些微尸斑也在迅速扩散,变成了从泥土里刨出来风吹日晒两日后的腐烂模样。
与那浑身眼珠子的鬼面对而立的魂,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面容清正,身姿欣长,赫然是戚枫自己本来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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