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不必猜,方才她在银叶小舟上看见的城内百姓家中种的,应当也是凌霄花了。
入了城,奚茴果然看见了数不尽的凌霄,家家户户的围墙上全都爬满了,阳光下还有人专门给凌霄花洒水,将其养得更加枝繁叶茂。被花朵簇拥的城池虽浪漫美丽,可远超过人数的植物始终叫人心中忍不住升起些许悚然。
好些人也与奚茴一般是头一次来晏城,好奇地打量着道路两侧房屋上挂下来的凌霄花,因这成串的花朵让许多人驻步观赏。
奚茴与云之墨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尚未打听便知道了今日城外拥堵的原因。
此刻华灯初上,街上人声鼎沸,往日行人多半为普通百姓,今日却有一半单看穿着便非富即贵。这些人都是受晋岚王邀请而来,特地参加七日后晋岚王世子的弱冠宴。
客栈的小二说,晋岚王的王妃早亡,世子年幼时又遗传了晋岚王的体弱多病,故而在十八岁之前世子从来没离开过晏城。后来过了十八岁,眼见着身体好转起来了他才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是弱冠宴这么重要的场合,到今日他也还在外头玩儿得没回来呢。
小二还说,晋岚王深爱王妃,王妃死后一直没再娶,甚至为王妃守起了贞洁,王府内从无侍女嬷嬷,连煮饭的婆子都没有。正因为晋岚王深情,对他这个独子就更为看重,晋岚王为京州皇城天子的胞弟,他要想办宴席,请帖都送出去了,自然是受邀的无不前来。
便是这样,才致使这几日晏城城门前几乎水泄不通,今日进城的达官显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各个带了家丁侍从,可叫晏城好好热闹了一番。
奚茴听那小二与人说得津津有味,甚至转了话题提起了晋岚王与他王妃的恩爱往事,活灵活现,仿佛他亲眼见过一样。
眼看着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晏城的城门也将落锁,几匹骏马横穿街市,大咧咧地从客栈门前冲过,扬起一地薄灰。
于门前嗑瓜子闲聊的小二见状,连忙指着马骑在最前头的那个少年道:“瞧啊,世子爷回来了!”
奚茴也瞧见了,那个没了一半魂火,肩上又顶着命火的少年进了城便往家赶去。
金骨墨扇轻轻往奚茴额头上一敲,连忙叫她回神,她伸手捂着额头,吃痛地看向云之墨,眼神询问他做什么。
云之墨撇嘴道:“不吃东西,总看着旁人做什么?”
这回奚茴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皱了皱鼻子,反问:“这家客栈的面是不是放了醋啊?否则怎么闻起来酸酸的?”
云之墨环抱双臂,微微挑眉,面具下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奚茴,道:“既知道我吃醋,便不要多看旁人一眼。”
云之墨心中不悦,正在想要不要把那小子弄死算了。
奚茴说过她与那人碰到过不止一回,说明他们之间有些偶遇的缘分,哪怕是孽缘云之墨也不高兴,只想将其断了才好。
奚茴见状噗嗤一声笑起来,低头吃了两口面才道:“我是觉得这座城池古怪,所以才一直看着外面,又不是故意看那一个人。”
“这城池的确古怪。”云之墨这回没有隐瞒:“从城外到城内,每一朵凌霄花上都布了阴怨之气,非但如此,这座城的布局也很特殊。”
云之墨拿起一根筷子在桌面上写写画画,筷尖起火,将桌面上烧出了一副焦黑的阵图来。
谢灵峙以前给过奚茴几本书,她虽不是每个阵法都能看得懂都学得会,可却记得一些阵法的摆布方位决定那个阵法的作用。眼下云之墨画出的阵算不上什么好阵,主煞与杀戮,若在此阵上算卦,必是大凶。
“这阵法像貔貅一样,只有入门没有出门,且每个阵墙的方位都很凶险,难怪我从进城后就一直不舒服,却说不出哪里古怪,原来问题就在这里。”奚茴伸手指了阵上的一处道:“这是个吞噬的阵眼,聚灵用的,所以城中那么多凌霄花,美则美矣,却透着瘆人的阴气。”
吞噬灵气这种事儿奚茴在轩辕城见过类似的,那是鬼魂在无意识时会去吸食花草树木上的灵气与阳气,与这聚灵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唯一不同的是一个鬼可用不到这么多灵气。
近来入晏城的人这么多,一旦城中阵法启动,这些人就都别想活着出去。
“哥哥,有阴谋!”奚茴眸光一闪,手指戳了戳聚灵阵眼的位置道:“这个地方,绝对藏了大阴谋!”
云之墨在行云州的十年几乎将行云州内的藏书读了个遍,自然看穿了这座城池的问题所在,城中的确有阴谋,阴谋却不止一座城。
整个儿潼州都处在阴谋之下,若论阵,潼州实为大阵,是幻境构成的。
不过旁人生死与云之墨无关,他也不在意,即便整个儿晏城随阵法风化也不干他的事,他来此地不过是为了找到那个太医院正。
之所以在奚茴面前点破,也是想要她提防些,即便有他时时看顾着,但她自己多个心眼也是好的。
“所以小铃铛到了晚间莫要乱跑,记得时刻跟着紧了我才是。”云之墨说着,拂袖将那阵法挥去,再点了点面碗边道:“再不吃就坨了。”
奚茴吃了几口,再看向被云之墨洗去痕迹的桌面,小声问了句:“这里这么危险,我们来此地做什么?”
她总觉得,云之墨来晏城是有目的性的,否则曦地九州那么大,何必来一个明知龙潭虎穴的地方给自己找不自在。
“有我在,你还怕危险?”云之墨问。
奚茴连忙道:“我自是相信哥哥的能力,这世间应当是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可我也知道你嫌麻烦,会带我留在晏城,怕不是只为游玩吧?”
这地方到处都是藤蔓植物,看上去阴森森的,也不像好玩儿的样子。
云之墨微顿,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奚茴多久,于是伸手捏了一下奚茴的脸,稍用了些力气,捏得她脸颊那块都红了才松手:“你还真是聪明。”
奚茴揉着脸,不觉得疼,只觉得与云之墨亲昵。
“潼州有个神仙。”云之墨凉凉道:“我想知道,那个神仙如今究竟将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了。”
“神仙?!”奚茴震惊:“神仙在晏城?”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客栈小窗正对着的院内那爬满屋檐的凌霄花上,开口:“或许吧。”
“我还从未见过神仙。”奚茴惊奇,所谓神仙她也只在书本上看过记载,或听旁人说过。
奚茴又想起了什么,问:“哥哥说这里有神仙,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见过神仙?”
云之墨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着,看似闲散却于周身形成了些许落寞,他轻声应话:“嗯,见过。”
第74章 凌霄锁月:六
◎我就在你的身边。◎
奚茴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云之墨等了片刻没等来询问回眸看了她一眼, 便见奚茴正低着头吃面,她将面碗里最后一口吃完了才抬头,对他展颜一笑:“他家的面还挺好吃的。”
云之墨微怔, 奚茴又端起了红枣莲子羹尝了一下,味道清甜, 于是推向云之墨:“这个味道也不错, 哥哥尝尝。”
云之墨垂眸, 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含在嘴里, 红枣微甜, 莲子去芯也不苦涩,软糯的在嘴里化开,倒是将他心里那些微苦涩给溶解了。
二人默契地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奚茴的确对他竟然见过神仙而惊讶, 可却并不好奇,她知道云之墨的过去有秘密,否则他这样厉害的人物就不会被关在渡厄崖下几万年之久了。只是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往昔对云之墨而言显然不是多快乐的回忆, 奚茴怕自己开口等同于解开他伤疤。
既然如此, 不如不问。
到了夜晚街市上依旧热闹, 许多初来晏城的人也不嫌路途劳累,沿着街道两侧的商铺一个个转过去, 这些铺子中夹了三俩专门卖花的小店, 还有手艺人特地用鲜花编织的花环。
因着林霄的生辰快到,除去晋岚王邀请来的那些达官显赫之外, 还有林霄自己的几个兄弟好友都给他献上了礼物。
林霄归家后竟没看见父亲, 便去祠堂先祭拜了自己的母亲, 女人的巨幅画像从祠堂的最上方挂下, 每日新鲜的瓜果放在供台两侧。林霄见长明灯弱了些, 便添了些油, 重新换了一根灯芯,做完这一切才出门。
他虽今日才回来,可这一趟去瓷鱼镇游玩还有几个好友没能跟上,见他到家才不会轻易放过他,逮着人非要今夜出去热闹热闹。
林霄无法,祭拜了母亲后便悄悄从祠堂后的小门离开,以免正撞上归家的晋岚王,届时拦住了他难免一顿训斥。
因晋岚王看重已故王妃,祠堂附近虽不算是禁地,平日里却也没有下人敢过来的。林霄以前想要出去玩儿,偶然在祠堂后方发现了一堵小门,从那儿成功出去过一回,便还想着故技重施。
天彻底暗了下来,祠堂后方无灯火,一片昏暗中林霄摸索着小门的方向,手指触碰到长满青苔的老墙,湿滑黏腻的触感叫他心中略微不适,但还是忍着恶心找到了门把手。木门没落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小门外是一条长巷,仅供一人走过。
黑暗中一团黑气顺着地面缠绕在林霄的脚下,黑烟逐渐化作了一只枯萎的手,眼看就要抓上林霄的脚踝,结果他脚下踩上了青苔一滑,险些摔了一跤。再扶着墙抬头看,月色不知何时升起,穿过了薄云洒入巷子里,照亮了他眼前的路。
往日白天只需一会儿便能到达主街的小巷今夜却显得格外深长,林霄忽而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呜咽声,像是成年男子沉闷的哭声,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挣扎发出的呼救,直听得他背后发寒。
身侧两堵墙间除去他回去祠堂的那一扇小门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乍一听见这声有隐约像是吹入巷子里的风啸。
林霄抖了抖肩,赶紧快步离开了巷子,终于走到主街,不远处繁华热闹的灯市就在眼前,林霄松了口气,怪自己胆子太小,赶忙朝那边小跑而去。
他没回头看,自然也没看见跟随着他身后伸出的一只血淋淋的手,肥厚的手掌上到处都是血痕,五指死命地抓住了地面石缝,却还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回了巷子。
今日晏城之所以这么热闹,也不全因为有外地人过来,还因为这几日是折花节。
晏城一年有两次折花节,春末清明时分一次,秋末初冬一次,这两次节日选择在花朵开放最艳丽的时候。
折花节比的是女子插花,只要是有兴趣的都可以前去一试,再由晋岚王选出最好看的那一束,拔得头筹的有奖赏。
正因奖赏是晋岚王所出,所以折花节参加的人还挺多,好些外来的女子也在家中学过这些,正好趁着这次机会与人切磋,故而大街小巷前总能看到几个摊位上坐着蒙面的姑娘,她们将精挑细选的花儿簪入花瓶瓷器中。
奚茴吃完了晚饭便与云之墨一并出来散心,其实也是来碰碰运气。
云之墨说那神仙就在晏城,不过其身份神秘且如今情况特殊,奚茴应当是不能碰见对方的,奚茴问云之墨那神仙是男是女。
云之墨道:“女。”
于是这一路奚茴便往女人堆里扎着,因着云之墨的脸上戴了面具,她也不担心他的容貌会引起旁人围观,便牵着云之墨专门去找好看的女子。
云之墨也是在繁城才渐渐发现,奚茴其实挺爱寻乐的。
她听说过繁城花魁季宜薇的容貌天上有地下无时,也这般拉着云之墨穿过人群,特地找一块能看得清楚的地方去欣赏季宜薇的相貌。彼时云之墨纵容她,带她一并飞上了茶馆的屋顶,坐在飞檐瓦片上看人家弹琵琶。
如今听说有个女神仙在晏城,她也来了兴趣,嘴上说着不多在意,实际上还是在找。
偏偏今日街上的女子尤其多。
奚茴不知神仙长什么模样,但在她心里所想神仙必然长得好看,那些坐在案前插花的女子一大半的人戴了珠帘或面纱,根本叫人看不清相貌。
奚茴随意闲逛了两条街,肚子都转得有些饿了,还没找到容貌最特殊的女子,不免有些气馁。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云之墨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从头到尾看她在人群中穿来走去,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拿她没辙又觉得她太天真可爱。
“我都说了你碰不到她。”云之墨道:“就连我想见到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奚茴抿嘴:“我这不是从未见过神仙,所以想着碰运气,说不定能见上一次呢。”
云之墨问:“你何必执着与见神仙一面?”
“我听人说神仙是可以完成凡人的愿望的。”奚茴说出她找神仙的真正原因:“若向神明许愿可以成真,费些心思寻她又算什么?”
“你听谁说神仙会完成你的愿望?”云之墨又问。
奚茴回答:“谢灵峙。”
在她还年幼不懂事,将谢灵峙当成兄长的那段时间里,谢灵峙也给她说过几次故事。因为他们都是行云州人,所说故事难免脱离不开苍穹上的神明,行云州为神明所创,为神明所庇护,谢灵峙说神明不会放弃每一个行云州的孩子,所以她一直以来没有鬼使也不必气馁,总有更好的在后头等着她。
奚茴天真信了他的话,可当后来她知晓谢灵峙到漓心宫是来顶替她的位置后,她就不信谢灵峙的任何话了。
“再后来,我就遇见了你。”奚茴抬眸朝云之墨看去,一双狐眼中倒映着不远处的金鱼灯,那灯架上红纸糊成的金鱼胖嘟嘟的,像是在她的眼眸中燃起了一簇火。
奚茴道:“我以为,我的好运真的在后面,所以才让我与哥哥结契,绑在一起。”
但……
“但你不是鬼。”奚茴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松开:“我没办法用结契绑住你,便说明其实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过鬼使,我还是与其他行云州人不一样的。”
因为这份特殊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为何是她。奚茴以为,神明既然不会放弃每一个行云州人,她又是在行云州出生,那神明一定知晓她为何没有鬼使,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又为何能起死回生,那些关乎于她身世的秘密,或许神明能解。
奚茴厌恨这种特殊给她的童年带来的痛苦,也痛恨因此她失去了许多权利。
快乐、成长、朋友、自由,凡是一切美好好似都与她无关,而她天生下来便是要受苦的。
即便如今她已经逃离了过去,与行云州断绝关系,可她依旧想着,若有一个能解惑的机会,还是要去碰一碰的,倘若呢……
若她诚心向神明许愿,神明会解她所惑吗?
云之墨见奚茴略显失落的眉眼,心口像是被淤泥堵住了般,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些。
他轻声道:“小铃铛,晏城的神仙解不了你的疑惑。”
“为何?”奚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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