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山南
她今日依旧一身鲜红衣裳,和她来临云宗时穿的一样。
乌黑长发柔顺垂下,发尾结红绳,绳上系着银白铃铛,清风吹来,铃铛轻轻作响,清脆的响音落下来,好似唤醒梦境的仙音。
蔺绮站在人群中央,微微抬头,目光越过稠密人流,落在高台上。
青年浑身素白,身姿挺拔,注意到她的目光,眉眼轻弯,含笑望下来。
青枫叶飘落而下,树上鸟鸣啁啾。
蔺绮朝他挥挥手。
她站在试剑台上,长老将矿脉契书给她。
她往下望,台下有仙门弟子无数,山下烟雾迷蒙,隐约可见炊烟人间。林间古钟撞了三下,浑厚钟声如月下潮汐,一浪一浪涌出树林。
蔺绮抬眼,对上青年温和的眸子。
他站在高台上,日光疏疏落在他发间,光晕带了点细碎的金,将青年身上的清冷气也衬得柔和了几分。
他背后是云遮雾绕的薄山山系,山石连绵,光辉灿烂。
蔺绮拿了矿脉,很开心,下了试剑台之后就往容涯仙尊身边跑。
她抓住青年的袖子,撕了一张传送符,将仙尊带到罕有人至的幽林里,炫耀一样,拿着契书在仙尊面前晃晃。
青年背靠着树干,安静笑了会儿,蔺绮踮脚,动作轻柔,贴了贴青年冷白的侧脸,小声问:“姐姐,你会为我骄傲吗。”
第121章
这对仙尊而言, 甚至称不上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他微微偏了下脸,回应蔺绮的触碰,额头轻轻扫过她乌黑的长发。
蔺绮发间带着皂荚和山茶花的疏浅味道, 恰似雨水冲刷后明净的山林, 给人一种清静之感。容涯认真说:“我从来都为你骄傲。”
仙门大比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年少时也得过大比榜首,那时将其视作稀松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 这个头衔一旦跟蔺绮有了牵连,在他心里的形象便顿时变得贵重耀眼。
蔺绮没说话,眉眼却弯起来, 睁着清润明亮的眼睛看他。
青年从来都知道她好看, 可是曦光洒下落在她身上, 他还是晃了神。
**
大比彻底结束后, 仙门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乌山神祠为了引诱更多年轻弟子参加仙门大比, 借此次大比由乌山筹办的便利, 伪造证据,四处散布天行榜前十可以到容涯仙尊座下修行的谣言,他们原本想的是容涯在青要山闭关,不可能出来, 却想不到他会因为不放心蔺绮独自待在仙门而出关,甚至亲自进了秘境。
这件事本就是谎言,自然难以兑现。
眼见事情败露兜不住地, 乌山神祠仅剩的几个掌事长老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三大派, 三大派管事的掌门或长老们审查不力, 不得已, 一起来向仙尊请罪。
他们在主殿见识了仙尊愠怒的样子,这次来也是满心惶恐。
让他们惊喜的是,容涯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
这一天,蔺绮忽然来了兴致,想自己给自己泡花茶,仙尊在给她摘流苏花叶。
说是摘,其实就是仙尊站在镇山神树下,看神树颤颤巍巍揪自己的花和叶子。
他们一齐出现在仙尊面前,跟他解释这桩谣言。
容涯仙尊神色不变,似乎只是听说了一件等闲小事,温和说:“他们既然相信了,还期待了那么久,这件事就是真的。承蒙不弃,让他们来采荷宫吧。”
仙乐灌耳,喜从天降。常说仙尊宽仁,众人今日才知传言不虚。
长老们走后,容涯去了一趟苦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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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牢。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这里的日月永远升不起来,无声的黑暗充斥着整个空间,牢狱里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殷无相坐在一处凸起的石块上,当然,也可能不是石块,而是哪个倒霉蛋枯朽的骨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很难真正确认这是什么,也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起初,他还能将自己的灵魂附到他精心准备的躯体上,代替他们在苦牢外正常生活,但最近他忽然发现,这种方法失效了。
他知道这其中必然有林清听的手笔,林清听或许杀了他们,或许没有,但殷无相知道,林清听很快就会来找他,然后拖着他一起死。
这时,苦牢里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黑暗中出现一抹光亮,那光是乳白的,自然的,带着外界湿润的青草气息,苦牢里关押的恶徒骚动起来,在看清来人后,又心照不宣地静默下去。
殷无相眯起眼睛,望光亮处的青年。
他披了一件简朴的素白袍子,单手拿着一盏正在燃烧的白烛灯。
光芒陡然照进眼里,殷无相有点不适应,摸摸干涩的眼睛。
他知道林清听的来意,也坦然接受自己的死局,但事到如今,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语气疲惫:“林清听,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杀了你,锦甘道七千条人命足够你死千百回了。”
千年前林清听堕魔,杀锦甘道七千百姓,在仙门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恨不得抽其筋骨啖其血肉,那一年殷无相任临云宗主,下的判决是废除修为、流徙千里。
容涯看了他一会儿,烛火微晃,映着青年清冷而寂静的眼睛,他的目光让殷无相无端发慌,半晌,青年开口,似是在提醒他:“你杀不了我。”
彼时仙门上下,只有林清听一个化神。
那年他十七岁,修为早已超越了他师尊,甚至可以睥睨仙门任何一个人。连流徙时的枷锁都是他自愿戴上的。
殷无相也想到这一点,这句提醒就像一个巴掌,破空甩到他脸上,他脸色难看,讥讽道:“是,你是天才,全仙门所有人都不如你,可是你这样天才,为什么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你去锦甘道救人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临行前的酒里下了魔蛊;你跪在主殿外想自证清白的时候,怎么没人愿意听你说话;你押上一半魂魄和通身灵气,求我送锦甘道七千人进轮回的时候,怎么想不明白魂魄既散则灰飞烟灭的道理……林清听,你所有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你谁都怨不了。”
一千年太长了,一件事任从前如何惊心动魄,在这漫长的时间跨度上,都足以湮灭无痕。
现在,全仙门都知道容涯仙尊,知道他的传奇,知道他的功绩,视其作昭昭日月,将其奉作神灵。鲜少有人知道林清听这个名字,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很多年前,那个在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之下,沉默着自废修为的少年。
下了魔蛊的酒是他给林清听的。
他在林清听身上用的手段,和近日用在蔺绮身上的差不多。
堕魔后,林清听经历的和蔺绮经历的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林清听运气不大好,蔺绮背后至少有林清听,林清听背后空无一人。
殷无相时常记起那一天。
那时下了雪,天色是灰的,地上铺着惨淡的银白。
林清听去锦甘道前穿的是霜蓝衣袍,堕魔后接连受审三个月,也没有工夫换,依旧一身蓝,可惜身上沾满了血和灰,很不体面。他站在雪地上,形销骨立,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消逝的惨淡生命。
“小师叔好可怜。”
有人嗤笑:“锦甘道死了七千多百姓,他们可不可怜?他们活该去死?”
“小师叔以前不是这样的。”
“堕魔了都一个样,你跟魔物讲什么人性?”
“执剑者应有浩然正气,护天下,守苍生,这样的人不配拿剑。”
“……”
无数私语声在主殿外响起,林清听始终没说话。一个外门小仙童御剑御得还不熟练,不慎撞到他,锋利剑尖擦着他的侧脸一闪而过,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留下来,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小仙童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白着小脸看他,被吓哭了,浑身哆嗦说对不起。
蓝衣少年摸了摸血痕,怔了一会儿,轻声说没关系。
一堆执法长老围住他,面色戒备,所有人都害怕他发狂后杀人。
化神堕魔,一旦失去意识被魔骨操控,仙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死路一条,围上来的执法长老每一个都带着壮士割腕般的悲壮。
少年看出他们的害怕,没说话,也没劳他们动手,自己废掉了化神修为。
他被押解着走下山道,离开前回头望了一眼山门,发现了隐匿气息的殷无相,少年清澈的薄蓝瞳仁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殷无相知道,林清听期待着他敬仰的师尊会相信他。
但林清听不知道,锦甘道是他尝试着将人变成魔物的试验场。所以,自林清听和他大吵一架、决定去锦甘道救那些愚蠢百姓的时候起,他就没打算再让少年在仙门待下去。
他需要和他一起操纵仙门的同谋者,而不是清正固执的傻子。
少年走后,殷无相陆续收了几个徒弟,珠玉在前,他看谁都觉得没有天赋且十分愚蠢,虽然不想承认,但少年时的林清听确实是他见过最灿烂耀眼的人。
少年没有修为,独自一人待在魔物遍地的域外荒野,过得很艰难,他动了恻隐之心,去域外找到他,说可以带他回宗。
少年沉默了很久,放弃回临云宗的机会,求他让锦甘道七千百姓重入轮回。
直到现在,殷无相仍清晰记得他的愠怒。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气极了,痛骂他没出息。
那一刻,殷无相彻底放弃他,那时他控制不住自己造出来的魔物,他假意答应,以百姓残魂需要温养为由,骗林清听交出一半魂魄,拿去供养魔物。
此后很多年,乌山神祠造出来的魔物都靠林清听的魂魄和灵气供养。
再后来,林清听发现锦甘道的真相,和他决裂,杀了他一次,林清听受誓言反噬,千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痛苦。
三年前,林清听发现天地间许多魔物都受他那一半魂魄供养,查到了乌山,自然而然知道了乌山大祭司就是他的转世。
现在,林清听又要来杀他一次。
殷无相知道林清听不怕死。
太过理想的人,接受不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点罪孽,灵魂有一点瑕疵。
林清听就是这样的人。
——锦甘道的杀孽分明不是他刻意造的,他也知道,但他为那些低贱的百姓痛苦了那么多年,千年来素衣服丧,让殷无相十分不能理解。
他眯着眼睛,被烛光照得恍惚。
他问出困惑自己千年的疑问:“林清听,我是你师尊,你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低贱的凡人杀我?”
容涯仙尊望着殷无相,他们有上千年没有这样温和地聊过天,听见他的问题,有些陌生,又觉得奇怪,“命在苍生”分明是殷无相带他进山门时、告诉他的第一句话,但殷无相已经忘记了,一条路从头走到尾并不容易,有的人似乎在路的半程就走丢了。
白色蜡油滴到他指上,仙尊薄蓝的瞳仁中映着清和烛光,他道:“入仙门之前,我也是低贱的凡人。”
烛火摇晃,殷无相没说话。
“而且这次我不杀你,”他对殷无相说,“你会待在苦牢里,永远也不会死去。”
殷无相的眼神中顿时生出一丝快意,他仰天笑了几声,像是忽然抓住他的把柄一样:“你也怕死吗?哈,你也会怕死?”
“林清听,你不是很清楚怎么让我彻底去死吗,拿你的灵魂来镇压我,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和我一起去死,否则你永远困不住我,等这个躯体死去的那一刻,我会转世,然后获得新生,你拿什么困住我?”他盯着林清听,想从青年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慌乱,但是没有,那双清冷的蓝色眼睛他看了很多年,从明亮到温和,从来没有出现过慌乱的情绪,殷无相厌烦这样的林清听,他心里忽而涌起无限的怒火,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暴喝道,“林清听,你怕什么?!和我一起去死啊——”
青年站在他面前,至始至终都十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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