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黎
老神医当然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珠珠抿了抿嘴巴, 看着静静躺在枕榻上阖眼昏沉的裴公子, 也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把桃花枝拿出来, 递给老神医。
老神医接过桃花枝,却仍佝偻着身子不动。
“……”
珠珠一顿,抬起头,看见老大夫沟壑斑斑的面容逐渐浮现欲言又止的难色。
不知为什么,珠珠的脑袋很空茫, 从留王阁回来, 她的心就像一直飘在半空、落不下地来。
直到她此刻,她看见老神医无比为难的神色, 她突然就明白了, 自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你说吧。”她说出声音, 听见自己的语气竟然还挺平静:“我也不会真的杀人,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老神医全身颤抖一下,忽然整个人扑地跪下:“姑、姑娘,老朽实不敢讲…公子的旧疾本就重,如今又被牵引了出来,恐…恐…”他嘴唇哆嗦,才深深低头吐出最后几个字:“恐…天不假年…”
珠珠像被从脑壳顶狠狠拍了一巴掌。
“你骗我。”少女缓缓说:“他最近已经好了很多,他已经不吐血了,他已经可以站起来了,怎么可能…就吐一次血,就变成这样呢。”
珠珠袖子下的手指在轻微发颤,她把手指蜷握起来,指向老神医手里的桃花枝,像迫不及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且,而且就算再不济,还有这个呢!”
“这…这花确实神物,但…但只剩一朵,照之前的效果看,公子天生对此物过于耐受,疗效远不如预期…”
老神医颤声哀道:“公子生来胎里带一段热毒、幼年更颠沛波折没能好生将养,以致那毒早早就深入骨髓,原本就难过三十大关,后来有幸得姑娘此神花相救,得以大大缓解热毒、增了许多寿数,但这神花治病也需讲究疗程,任何一段疗程内病人最忌讳大喜大悲,情绪大恫则功亏一篑!如今疗程将尽、公子却生生呕血昏迷,可谓前功尽弃!如今这枝头仅剩下一朵多的花,也不足以从头再来,就算将这剩下的花瓣全用了,也只能解一时危急…”
老神医落下泪来,深深低头哽咽:“也只…只能治病,救不得命了。”
屋中一片死寂。
“哗啦!”
一直镇静的少女猛地踹开身旁小几,上面所有东西霹雳乓啷全跌在地上,碎了一地。
“你骗我,我不信。”少女摇头:“我不信。”
“姑娘…姑娘…”
黄大监再忍不住老泪横流,全身瘫软在地,伏地嚎啕悲哭:“公子啊——”
珠珠僵硬呆坐在那里,扭过头去,看着裴玉卿,他阖着眼,面庞苍白而憔悴,曾经丰盈柔润的唇瓣变得干涩,像荒年干涸的大地,皲裂出无数细细唇纹。
珠珠呆呆看着他,半响,颤抖抬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庞。
你怎么会死呢,珠珠想,我明明已经把你救回来了,你怎么又还是会死呢?
“我不许你死。”少女低声摇头,自言自语:“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说了不许你死。”
“姑娘…请姑娘…早做准备。”老神医看过无数生死离别,看着这幕也觉得不忍直视,低头哽咽:“照脉象所看,便是把所有的药都用上…寿数也少、少则三月,多则…则还能有两三年无忧。”
“不。”少女听得直接摇头:“我不要。”
“他还不到三十岁,凭什么只剩下两三年。”珠珠说:“你们知道他跟我说过什么,他居然说他想当太宗皇帝,可你们的太宗皇帝还活了六十多岁、和皇后恩恩爱爱过了三十年,可我才认识他不到十三个月。”
“这样算,他还欠我好多好多年。”少女自顾自说:“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明明是他先说的,他自己说的话、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没有这样的道理。”
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低低啜泣呜咽声。
“别哭了。”珠珠说:“都别哭了。”
整个屋中,只有少女没有掉眼泪,她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月光照在她眼睛,她眼瞳中像有一座漂亮冷静的山、一条在沙漠中荒涸的河。
“给他喂药吧。”少女对神医说道:“让他尽快醒过来吧。”
老神医颤颤应了声,叫弟子端来熬好的汤药,佐着花瓣慢慢喂给裴公子。
桃花枝还剩一朵多大半的桃花,珠珠看着老神医连摘了四片,小心翼翼喂进裴公子嘴唇里,她终于看见裴公子苍白面庞浮现一点点血色。
老神医把剩下的花枝递还给她,珠珠低头一看,倒数第二朵桃花只剩两片了、除此之外,只剩下最后一朵完整的桃花,含苞静静蜷在花枝尾端,始终没有绽开。
“姑娘…”老神医不忍含糊地说:“照上次公子昏迷的情形…这次公子再醒来,恐怕…又会忘却些旧事…”
珠珠知道,老神医是不忍直言,裴公子忘却不是旧事,他忘记的是感情和情爱。
他不会忘记任何事,他甚至都仍记得有多爱她…可他的情绪会被逐渐剥夺,他只能记得爱,却淡泊得感受不到、也无法明白
——那是上苍给他的劫,催促他断绝情爱、渡劫化归而去。
珠珠忽然觉得一种离奇的好笑,好像有什么庞大又无形的东西在她身后推动,悄无声息推动着她终将面对这样的命运。
——那该死的,操蛋的,狗贼老天!
珠珠安静看着公子的脸庞,用手指轻轻给他梳鬓角,梳着梳着,她突然问:“老先生,如果我还有一朵多的桃花,整整三朵桃花,会能够救他的命吗?”
老神医吃惊看着她,迟疑片刻,点点头:“老朽不敢保证,但三朵神花,已经足以一试。”
“……”
“姑娘还有更多的桃花?”老神医不明所以,急切追问:“老朽愿倾尽全力,救公子性命。”
老神医看着少女静静半响,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也太过美丽,像春夏最盛的花,开到极致,夺眼得甚至让人忽生害怕与不忍。
少女笑了好半天,才逐渐收敛起笑意,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
“没有了。”她摇着头:“我再也没有了。”
·
裴公子在第三天下午醒了过来。
珠珠做足了心理准备,所以当她看见裴玉卿淡泊清淡的眼睛的时候,还能保持基本的理智、没有像一个傻叉那样当场破防。
她一口气跑到床榻边,盯着他,大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裴玉卿正在喝药,端着药碗停在唇边,目光缓慢抬起看着她,轻轻点头。
“——”
他点头的那一刻,说不清为什么,珠珠心里的一股气像倏然懈下来。
裴公子面色苍白,他瘦了不少,却无损他玉一样的美丽,只显得更清冷疏华,像静夜垂落的月色
——仿佛又回到了她们第一次见面,回到了上一次他昏迷苏醒后,都回到了从前每一次开始的样子。
疏离,清淡,平和,冷漠。
他看着她,启唇开口像想说什么,可珠珠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根本不想听他再说了。
“停!”珠珠简单粗暴比了个停止手势:“说话可以说,但别再给我道歉、也别说那些我肯定不高兴听的话。”
裴玉卿正要开口就听这话,不由微抿了抿唇。
“……!“小鸟瞬间炸毛:“你还真没别的话跟我说了?!”
裴公子:“……”
少女雷霆大怒,可公子刚刚醒来,仍然头目晕眩,也无话可说,只得靠在榻枕上静静望着她。
少女在旁边团团转着跳脚,她穿着红裙子,可裙角袖口全是褶皱,头发也散乱,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打理过。
她约莫一直陪在他身边,以至于甚至抽不出来一点心思照顾自己。
公子看着她,过了片刻,少女突然调头哒哒跑过来,猛地揪住他的衣领。
他单薄的中衣被瞬间揪得松散,他全身虚弱乏力,自然没有半点抵抗少女蛮力的余地,像一只折伤秀美的仙鹤被强力扯起。
公子被扯着衣领抬起头,他的面目白皙丰润如玉,琉璃般的眼瞳清晰倒映着她的脸,珠珠看着他眼中的自己,从来没这么觉得自己像个恶毒可憎的绝世王八蛋。
是啊,得是什么样的王八蛋才要费尽心机强求逼一个菩萨动情,把老婆气的吐血,在人家不得已忘情后当场破防恼怒跳脚,在人家这么虚弱的时候还扯着人家衣领大发雷霆?
苏珍珠。
苏珍珠,你可真是世上最大的鸟王八蛋。
少女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她慢慢松开手,裴公子低低咳嗽,松敞领口下一小片玉白光华的肌理如呼吸的细绸。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裴玉卿听见少女沙哑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说:“可我一点、一点都不想给你道歉。”
裴玉卿心头忽然难以言喻,抬起头,少女凝望着他,慢慢后退,忽然一言不发扭头跑走。
说不出任何缘由,他肺腑像被重重敲了一记。
裴玉卿呼吸凝滞,下意识张开唇想唤她的名字,可少女已经像乘风的鹰鸟头也不回地飞走。
珠珠跑出屋阁、跑出院落,官邸里人来人往,许多臣僚部将震惊望着她,珠珠视而不见,直到跑出前院,门口阶前传来脚步声,几个江南派系的主臣正拾级而上往门里走,为首的男人绯袍紫带、高冠环佩,多日不见、仍如江南的花月说不尽的锦绣风流。
南楼侯逐渐顿下脚步,隔着门槛,远远有些复杂望着她。
珠珠却没有半点犹豫地冲过门槛,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把男人当场生生扯得踉跄。
少女的力道冷酷得可怕,像因为失去伴侣而暴怒的头狼,要把看见的所有东西撕得粉碎。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一字一句:“你早知道,我、和裴玉卿,会变成这样。”
“你把桃花赠我,让我拿着它去找有缘人。”她攥紧他的领子,像要把那繁美的布料和男人整个人撕碎:“你却早知道,这桃花永远开不了,只会是一场空!”
“你骗我。”她:“你,敢,以此事骗我!”
南楼侯被她扼紧脖子,几乎瞬间呼吸断绝,他面前视野斑白昏聩,却仍能清晰看见少女那双燃烧着烈火的眼睛,她像已经把牙齿咬碎,咬得嘴唇渗出鲜红的血丝。
南楼侯:“是——”
“天意如此,天道作劫,为圣主作劫,为圣主斩断六欲七情、永世归复圣位…天意如此,唯独…不许您过。”
“所以…小少君,北荒的,苏少君。”男人呼吸几近断绝,却竟然忽而笑出来:“您,后悔吗,您…还有机会…回头。”
“您可以…现在回头,天尊太上…已经醒来,除了裴公子,这凡间有无数凡人,命如蜉蝣,便是死于太上的震怒下,也…轻若浮毛、不值一提。”
“所以…您有无数选择…”
“您尽可以去试…试一试,看谁能让您渡过情劫,白日涅槃。”
“您…”他笑道:“要…回头吗?”
“……”少女目中倒映着太阳的光华,如烈烈赤火,如熠熠星芒。
她盯着他,半响,她一下松手,任他趔趄扶撑在阶门边,捂着被掐得青紫的脖颈咳嗽。
“不。”
南楼侯低头狼狈地大喘咳嗽,听见头顶少女前所未有平静倨傲的声音:“我不回头。”
“我这个人,从来不后悔。”她低下头,对上男人桃花眼中震滞的目光,一字一句说:“也,绝对不回头。”
她绕过他大步往外走,她的衣裙裙角翻飞,在浩大的晚风中猎猎作响。
她反手拔出身后背着的布包,赤红的本命剑从灰粗布帛中撕裂,终于折射出鲜艳峥嵘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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