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上面果然是上书南京督查院的弹劾,关于锦衣卫劫走神机营要犯的事情写得一清二楚,直斥南直隶锦衣卫同室操戈,侵夺同僚功劳,要求严查此事。
阿南只看折子,也感觉一股委屈之意扑面而来。
她“啧啧”了两声,将折子合上,赶紧转到了隔壁。
晃进隔壁净室,朱聿恒已经坐在案桌前,审问楚元知:“近日杭州驿站之火,你在其中动了何等手脚?”
楚元知咬紧牙关,摇头道:“我未曾听闻此事。”
“被烧死的卞存安卞公公,与你什么关系?”
“不认识。”他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二十一年前,徐州驿站那场大火呢?”
徐州驿站。这四个字让楚元知僵了片刻。
“不记得了?”朱聿恒翻开徐州驿站的卷宗,将上面记载示意给他看,“六月初二日,晴好天气,亥初时忽有闷雷炸响,东南西北皆有雷声,天火与地动同时而来。随即驿站后院轰然起火,将当晚住宿的四十人闷在其中焚烧,仅有三人存活。火势蔓延到旁边各院,又有二人在混乱中践踏身亡……”
他一字一句念出当年情形,楚元知僵直地听着,等听到二人被践踏身亡时,他脱力后仰,后脑重重砸在了墙上,咚的一声钝响。
“你敢说,这不是你家的六极雷?还是说,我该去拙巧阁找一找当年档案,除了你这位离火堂主,又有谁可以如此犯案?”朱聿恒见他脸色变了,“啪”一声将案卷丢回桌上,声音也变得冷厉起来,“更何况,当年驿站之中,还有未亡之人在世,他们都还记得当日情况,究竟是否你家绝学!”
“徐州驿站,我确实罪该万死……”楚元知用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望着他,终于艰难开了口,“只是我妻儿罪不至此,他们既不知道我之前是什么人,也与此事毫无关联,为何要祸及他们?”
“法度即是铁律,你犯下了罪行,又拒不交代,我们如何知道你妻子是否同谋?”朱聿恒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冷冷问,“你以家传手法犯案,早已罪恶昭彰,就算试图隐瞒,又有何用?”
楚元知双唇翕动,脸上满是挣扎痛楚。可他要说的话,却终究只卡在喉咙,无法出来。
阿南看着他的模样,脑中忽然一闪念,明白了他在挣扎什么。
她一步跨到案桌边,将朱聿恒那本卷宗拿起来,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查看,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朱聿恒使了个眼色。
朱聿恒转眼一瞥,看到她手指的地方,睫毛微微一颤,抬眼与阿南相视。
阿南点了一下头,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示意阿南。
阿南却不问话,只从芭蕉兜中挑出一个大桃子,蹲在楚元知的面前,递过去问:“楚先生,吃吗?听说你自昨晚起就不吃不喝的,要是把身子熬坏了,撑不到上刑场的那一天怎么办?唔……当然饿死也好,不然你妻子也太惨了,第一天看着你被杀头,第二天自己和孩子被充教坊司,啧啧,活不了活不了……”
楚元知目光怨毒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恨。
“咬紧牙关也没用,你瞒不住的。”阿南笑了,将手中那颗桃子转了转,“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怕你的妻子——叫金璧儿对吧,知晓你害死她父母、害她毁容之事?”
她轻轻一句话,却让楚元知如遭雷殛。
阿南满意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二十一年前的档案上,可都记着呢,在火灾中遭践踏身亡的二人,是从杭州清河坊前往徐州探亲的金家三口的夫妻,他们的女儿其年十八岁,被烧毁了面容……咦,楚先生你的妻子也姓金吧?脸颊也被火烧毁容了呢。”
楚元知脸色一片灰败,紧紧闭上了眼睛,似是愿就此死去,堕于地狱。
“惨啊,你妻子至今还不知道,那场火就是她二十年的枕边人放的——不过很快了,你被斩首时,可是会公宣罪行的,到时候,你终究还是瞒不住。”阿南蹲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摇头道,“楚先生,再不好好配合我们的话,恐怕你宁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马上就要让你妻子知晓了。唉,我看她身体很弱,也不知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楚元知气息急促,枯败的嘴唇僵直地张着,只是喉口哽住,一时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阿南拍拍裙子,作势要起身离开:“那行,我去找你妻子,好好宽慰宽慰……”
就在她起身的时候,她的裙角,被扯住了。
是楚元知攥住了她的衣服。
他死死地拉着她衣服,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仿佛就算此时被人砍断了手,他那紧攥的五指也不会松开丝毫。
她慢慢地弯下腰,盯着楚元知的面容,像是要望进他的心中。她将手中那个桃子又递到他的面前,问:“楚先生,吃吗?”
楚元知顿了半晌,终于抬起那只颤抖不已的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桃子。没有剥皮也没有搓掉外面的毛,他塞到口中,一口一口木然吃了下去。
阿南专注地看着他,脸上却无半点欢欣之意。
等楚元知吃完桃子,她才问:“楚先生,好好说一说吧?”
楚元知慢慢坐正了身躯,他的嗓音虽还喑哑,神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我会如实招供,任由驱驰。只求祸不及妻儿,同时,也别让我的妻子……知晓当年真相。”
阿南正想说,你还讨价还价?却听朱聿恒在旁边淡淡道:“准了。”
她回头看他那沉静端严的模样,一时觉得,这个人真是很适合说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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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朝迁都后,在南京留了一套班子,衙门齐备,但管辖范围与权力远不如顺天。
朱朱:今天我凭借着惊人演技,度过了劫难
侧侧:那我给你提名一个奥斯卡影帝吧
第42章 人生朝露(4)
在家中把眼睛哭成烂桃的金璧儿,万万没想到,两个时辰前还身陷囚牢的丈夫,两个时辰后却在朱聿恒和阿南的亲自陪同下,回到了家。
她抱着楚元知痛哭流涕,楚元知心下有愧,默然握了握她的手,也没多说什么,便带着阿南他们到了后堂。
按照楚元知的指点,韦杭之撬开天井的砖块,往下开挖。
阿南提起裙摆走到后面瓦砾堆中。中间塌陷的地方便是之前那个地窖,悬在梁上的铁网罩早已坠落到地窖中,没了上面主梁的牵引,塌缩成了扁扁的一团,上面还缠着被她拆散的精钢丝网。
阿南跳下地窖,将缠在铁罩上的精钢丝网一一收回,抖干净灰烬。掀起一点铁网罩,她看到了被她丢进来引燃瘴疠之气的那个火折子,就躺在铁网罩的中间。
阿南取回火折子,吹了吹上面的灰,跃出地窖。
金璧儿一直焦急地等在旁边,见阿南上来,终于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阿南的衣袖哀求:“姑娘,我、我家孩子呢?求你们开恩,让我孩子回家……”
“璧儿……”楚元知情知孩子肯定是被阿南这个女煞星抢去做人质了,抬手想要拉起妻子,她却一把扯住他的手,哭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求求对方。
“楚夫人你别担心啊,北淮就要回来了。”阿南忙抬手去扶金璧儿,她却说什么也不起身,只哀求道:“姑娘,北淮还小,我是他娘,你让我代他去,粉身碎骨、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话音未落,门口忽有马铃声响起。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高举着手中一个包袱,兴冲冲地大喊:“爹!娘!我回来了!”
金璧儿转头一看,惊喜交加,来不及擦干眼泪就扑上前去,重重将儿子抱入怀中:“你、你去哪儿了?”
“我去县学了!”楚北淮解开包袱给他们看,“你们要送我去上学,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娘你看,这是县学的夫子给我送的笔墨纸砚!爹,夫子还夸我了,说我基本功扎实,我说是爹教我的,他还说爹肯定学问很大!”
“好……好,北淮,你要努力……”楚夫人低低应着,声音哽咽,模糊不清。
“当然啦!”楚北淮认真道,“我才不要一辈子蹲在臭水沟边杀鸡!我要好好读书,过两年去府学,以后还要去应天国子监!”
阿南专爱破坏气氛,笑道:“那你来说说,什么时候能赔我那个玉佩?”
楚北淮一看见她来讨债,顿时面红耳赤不敢回答,恨不得把头埋进他娘的怀里去。
“放心吧,你爹会帮你还的。”阿南说着,笑着朝楚元知一抬下巴,“对吗,楚先生?”
楚元知回过神来,哑声道:“多谢,我自当……投桃报李。”
刚刚强迫他吃桃子的阿南朝他一笑,见韦杭之那边还在挖土,便走到前院檐下阴凉处坐下喝茶,随手打开自己的火折,诧异地“咦”了一声。
朱聿恒在旁看了一眼,见火折的盖子已经歪了,里面的机括全被烧融成了一坨熟铜,那可以纵横转侧而不至于使炭火倾倒的轨道,如今全都成了一团扭曲冻结的铜块。
“不应该啊,这外表只是微微变形,说明它并没有被铁罩砸中。可若只是火烧的话,是什么火,能让精铜都被烧融,如此威猛?”
楚元知看了一眼,道:“你是从铁网罩下面,将它拿出来的。”
阿南愣了一愣,然后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可不是么!”
朱聿恒却不懂其中奥秘,目露询问之色。
“普通的火,当然没有这样的威力,但是,”阿南一指被清理出来的铁网罩,道:“盘旋环绕的铁管,里面灌满火油,将这个火折子团团绕住,就相当于一个窑炉,闷烧的中心点会特别灼烫。工匠在窑炉里可以炼钢炼铁,而正在滚烧的铁罩,要融化一个铜制的火折子,当然也是轻而易举了。”
朱聿恒微微点头,看着她那烧废的火折子,只觉得脑中某一处,似乎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一时陷入迷茫沉思。
阿南将火折子在手中转了转,有些惋惜地开玩笑道:“自从遇见你之后,我真是家财散尽,身无长物了。”
朱聿恒想起了之前她那座在顺天的院落,里面那些布置应该也花费了她治病时光的无数心血吧。
如果他们没有遇见彼此、如果没有那只从火海中飞出的蜻蜓,不知她是否依然在顺天治伤,守着她那些巧夺天工的小玩意;不知他是否跋涉在寻找自己身负之谜的路途上,至今毫无头绪。
火海中的蜻蜓……
这一瞬间的思绪,让他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炽烈的光,如同电光般让他猛然明白过来——
那一夜,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十二根盘龙柱,仰天喷着熊熊烈火,焚烧了三大殿。
三层麻三层灰的巨大金丝楠木柱,遇到寻常的火焰绝不可能燃烧的十八盘鎏金云龙柱,就这样在瞬间起火,烧得朽透彻底。
原来……
他将目光转向阿南,却发现阿南也正看着他,目光相对之时,她问他:“怎么了?”
朱聿恒看着她,双唇微动了一下。
若是昨晚,他说不定就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与她共同探讨了。
但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上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让他一时竟难以开口。
正在迟疑之际,地窖中忽然传来韦杭之惊喜的声音:“找到了!是这个东西吗?”
一个用油纸包好的长条形东西,从地窖中取出,送到他们面前。
阿南见楚元知点头,便抬手抓过纸包,将外面的油纸一层层剥开,一看之下,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油纸层层包裹、又用麻布细细缠好,深埋在地下的,居然是一管竹笛。
约十二寸长的笛子通体金黄,笛孔俱备,笛身的缠丝是金丝,使它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竹笛,除了颜色怪异之外,入手也颇沉重,比普通的竹笛要重上许多。
阿南以为是竹笛中间塞着什么东西,便对着笛身看了看,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她看向楚元知,面带询问。
楚元知面带着复杂的神情,凝视着这支笛子,说道:“这就是二十一年前,我在徐州驿站拿到的东西。”
阿南“咦”了一声,将笛子放到眼前又仔细端详了片刻,问,“这笛子,做什么用的?”
楚元知摇了摇头,说:“不知。我当时奉命行事,要从葛家手中拿到这支笛子。当时他家一个女儿出嫁,这支笛子被作为陪嫁交给了那个女儿,同其余嫁妆一起带往顺天。”
阿南与朱聿恒心下了然,那个葛家的女儿,就是葛稚雅了。
楚元知说到这儿,目光又转到前院。
他的妻子正坐在檐下,轻轻摩挲着孩子带回来的纸张,仿佛要把上面每一丝褶皱都细细抹平,让孩子写下最端正的字迹。
而他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拿笔在纸上比划着,兴奋地表演自己新学会的诗句,神情中全是灿烂的炫耀。
楚元知抬起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微颤的指缝间,依稀露出他凄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