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他站起身,说:“我无法在家里说这些,请你们把我带到外面去吧。”
清河坊不远处,就是杭州驿馆。见他们过来,驿丞忙将前院清出来,请他们在院中喝茶。
东首被烧毁的厢房已经清理过了,但是还未来得及重建,如今那里依然留着焦黑的青砖地面和柱础,有几个衙门差役奉命赶来,等在旁边听候调遣。
楚元知用颤抖的手持着茶盏,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滚烫的茶水滴到他的虎口,他才艰难开口道:“我与妻子青梅竹马,同居河坊街,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父母,也待我十分温厚。”
明明该说二十年前徐州驿站的事情,可楚元知却忽然从这里开始说起,阿南有些诧异。但瞅瞅朱聿恒,见他在凝神倾听,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我十六岁在江湖上闯出微名,便不经常回家了。十八岁我父母去世,回家料理后事时,与她重逢,才知道她因为我年少时的玩笑话,固执地等着我,不肯出嫁。”楚元知说起二十一年前的,眼中蒙上薄泪,无比感伤,“当时我因重孝在身,便与她约定三年后迎娶,又让她蹉跎了几年时光。徐州驿站起火那一日,距离我们的约期,已无多长时日。”
阿南见他说到这儿后,久久沉吟,便问:“那……想来你是在徐州驿站,用六极雷伏击了葛稚雅?”
“是。葛家绝学一贯传子不传女,是以我本以为葛稚雅也是个普通女子,谁知她机敏异常,我几次出手,都被她防得严严实实,我还差点露了行迹。眼看已到徐州,我不愿再拖下去,便在徐州驿站布下了六极天雷,想要趁混乱之时,夺得那支笛子。”
“是么?”阿南真没想到,那个身体虚弱闭门不出的卓夫人,出嫁前居然是一个令楚元知都觉得棘手的人,“但是葛家女子不是不习家学吗?”
“传言不知真假,但,葛稚雅绝对是葛家最顶尖的人才。”楚元知确切道,“我楚家的六极雷号称四面八方无所遁形,可毕竟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在徐州驿站,葛稚雅更是利用家学的控火之术,在六极雷发动之时,借助六极相激的火势,硬生生辟出了一条生路,将未婚夫送出了驿站。”
阿南“咦”了一声,问:“葛稚雅居然如此厉害?”
“是,她不但控住了雷火阵,甚至还以葛家控火之术,令六股火势相辅相生。我潜入火中拿取笛子不过片刻,布置的阵法便被她所调转,以至于火势彻底失控,蔓延焚烧了整座后院……不过有件事情我倒是一直很奇怪。葛稚雅从火中逃生之时,她那个丈夫卓寿却不肯跟她从那条辟出来的通道逃生,两人在火海之中吵了起来。我听到葛稚雅怒吼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她说,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诧异莫名:“你确定,葛稚雅这样说?”
“绝对没错。那一夜的一切,就像用尖刀刻在我的心上一般,二十年来,不曾有半分磨灭。”楚元知紧握着茶杯,无比肯定道,“可后来整个杭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卓寿和葛稚雅这对夫妻恩爱无比,是以每次我想到葛稚雅在火海中祝未婚夫和别人百年好合那一幕……就觉得,简直诡异。”
诡异二字,确实形容贴切。
这对人尽皆知的恩爱夫妻,婚前居然曾这般闹过;那常年抱着猫的柔弱女子,居然能带着当兵的未婚夫从火海逃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阿南对着朱聿恒,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有鬼。”
朱聿恒点了点头,显然与她看法一致。
“后来呢?”阿南继续追问楚元知。
“后来,我看到卓寿去杀一个太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十五六岁年纪,个子瘦小。”楚元知略想了想,说道。
阿南“咦”了一声,问:“他去杀太监?为什么?”
“不知道,葛稚雅喊出那句话时,我正在火海之外的屋檐上,因为火势失控,造成死伤无数,我急着去挽回,在火光之中看见璧儿父母被人群挤倒,压在了燃烧的梁柱下,璧儿扑到火中去救父母,可惜自己也被火吞没了……当时我疾奔过起火的屋檐,扑向璧儿那边,仓促间看见卓寿抓住那个小太监的手,拔出腰刀,向他砍了下去。我虽心神大震,但急着去救璧儿,心绪混乱之下,哪有余力去管他们如何?”
阿南急问:“那一刀,砍中了吗?”
“砍中了,血流如注,小太监当即扑倒在地。他身材瘦小,而卓寿力气极大,一伸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就将地上的他扯了起来。此时我已经下了屋檐,再也无法分神看那边,确实不知情况如何了。”
“这个小太监……”阿南看向朱聿恒,微微挑眉,“那群小太监中,有几个十五六岁又身材瘦小的?”
朱聿恒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案卷,肯定道:“一般太监都是十来岁被净身的,那批人中,这样的只有卞存安一个。”
阿南“呵”一声冷笑:“你记不记得,卓寿前几日还装模作样问我们,卞存安是谁?”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脸色略沉:“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撒谎。”
阿南好笑地瞄了他一眼:“瞧你这脸色,他又不是你神机营辖下,对你扯个谎怎么了?”
第43章 旧游如梦(1)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当年砍的是什么人,和现在的卞公公根本没联系起来,也有这可能吧?”
“纵然如此,趁火杀人,也必定心存不良。”
见楚元知面带疑惑,阿南便抬手一指对面的废墟,说道:“楚先生,你肯定想不到,那个小太监命可大了。他不但避过了火海,还在卓寿的刀下侥幸存活,只是可惜啊……他躲过了徐州驿馆的火,却没躲过杭州驿馆的火。”
朱聿恒淡淡道:“而且,卞公公被烧塌的横梁压住后,用最后的机会,刻下了半个‘楚’字,让我们追寻到了你。”
楚元知脸色微变,踟蹰片刻,终于问:“我……可以去那边看看吗?”
对面火场已经被清理干净,刻着半个楚字的窗棂倒是还在。见楚元知仔细端详那刻痕,阿南问:“确实是要写楚字,没错吧?”
楚元知迟疑点头,又道:“但这世上姓楚的人成千上万,你们为何会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毕竟你家以雷火闻名,姓楚,就在杭州。最重要的是……”阿南回头看朱聿恒,示意他过来详细和楚元知说一说,“这里起火之前,还有一场和三大殿火灾一模一样的怪异妖风。”
楚元知愕然:“妖风?”
“对,在起火之前,能牵引衣物和头发向上飘飞的一种怪风。但是周围的草木似乎并不太受影响。”朱聿恒将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又道,“三大殿起火之时,亦有六极雷迹象,因此我们才锁定了楚家。”
“这妖风……听来确实诡谲。”楚元知说着,思量片刻,又缓缓摇头道,“三大殿的雷,我不在现场不得而知,但这个楚字,出现得颇为刻意。请二位明鉴,或许是谁故意要陷害我楚家,栽赃嫁祸给我。”
“哦?楚先生有证据证明,这是诬陷吗?”阿南问。
“别的不说,我这一双废手,又穷困潦倒,驿站门口都有专人守卫,绝不可能放我进去的,我又如何能在里面纵火杀人?”他抬起自己的手向他们示意,“再说,你们看这火烧痕迹。”
他指着面前焚烧过后的青砖地,蹲下来用手指圈住一处,道,“按照火势的走向纹理来看,这场火的起点在这里。”
阿南蹲在他旁边细看,火烧的痕迹被雨水洗过后,青砖地上呈现出几抹泛白的火痕。
“普通的火,只能将砖地烧出焦黑痕迹,要将青砖烧出白痕,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火,得是丹火才行。”
“丹火?”朱聿恒倒是从未听闻过。
“是,丹火夹杂有其他助燃物,极为高热,甚至可以拿来炼丹。比如杭州葛家,千年来摸索出一套控火炼丹的手法,因为很多东西必须要用极其炽热的火焰才能烧融结合,一般的火无法达到效果。当初江南所有的三仙丹(注1)、密陀僧(注2)都出自葛家炼制,别家控不好丹火,制不出他家那么纯的东西。”
阿南一拍膝盖,问:“难道说,卞公公也是在屋内研制火、药时,自己把自己烧着了,然后来不及逃脱?”
楚元知研究着火焰的痕迹,向着后窗走去:“火势从这边而走,死者应是逃到了窗边,却无力翻出去,死在了里面。”
阿南与朱聿恒看着那一处,发现正是当时卞存安尸首发现的方位。
“火势中心点,有人身轮廓,起火中心点与焚烧最猛烈的地方,都是在这里。”
阿南问:“所以是卞存安身上的火,引燃了屋子,而不是屋子起火,烧到了卞存安?”
楚元知确定道:“他应该是整个屋内最早烧起来的。”
朱聿恒见他们说到这儿,便向身后示意,候在一旁的差役们赶紧送上一本验尸案卷。
“卞存安之死疑点甚多,来看看义庄的验尸报告吧。这场大火扑灭及时,卞存安尸体虽有部分焦黑,但除了被屋梁压烂的双手外,大体保存完整。经查验,他身上没有任何致命外伤,在临死前还留下了指甲刻痕,所以起火时他还活着。”朱聿恒将案卷给他们看,又道,“那么,他为什么不在地上打滚灭火?屋内水壶有水,他为何不泼水灭火?退一万步说,为什么他都被烧死了,却连呼救声都没有?”
“是啊……为什么他不往门外跑,却到窗口留下讯息呢?”阿南理不清头绪,只能郁闷道:“总之,肯定有问题!而且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必定出在事发前的那股妖风上!”
几人在现场探讨不出什么,阿南便假公济私,拉楚元知去看看萍娘家的火场,让他去查看下那场火从何处而起,希望能有点关联线索。
趁着楚元知在大杂院中查看火势痕迹,阿南抽空问朱聿恒:“娄万逮到了吗?”
“踪迹全无。”
“那个赌鬼,到底死哪儿去了?”阿南想起死在火海中的萍娘,愤恨中又难免欷歔。
萍娘住的杂院烧得一片焦土,阿南想起被自己烧掉的楚家祖宅,毫无愧疚地蹲下来陪楚元知拨弄灰土,问他:“看你家祖宅,家境应该挺殷实的,怎么生活沦落成这样?”
楚元知查看着地上的火焰痕迹,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二十年来私下寻访当年大火中死者的家人,将家产陆陆续续都变卖了,暗地资助弥补,以求赎罪……”
阿南毫不留情问:“那尊夫人为何要陪你赎罪呢?”
她这忽然的一句话,让楚元知怔愣了一下。
“你散尽家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因为嫁给了你,她就要跟你过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楚元知嗫嚅道:“我……以后定会加倍对她好。”
“那就好。”阿南挑挑眉,见楚元知蹲在地上,腰间插的笛子磕到了地面,十分不便,她帮他拿过笛子,在手里转了转,问:“你当时不是奉命一定要拿到这个吗?为何后来没去交付?”
“徐州大火后,我护送璧儿去医治,又为她爹娘料理后事。恰逢阁中内乱,老阁主被逆徒暗杀,我去取这笛子的任务是阁主亲自交付,十分隐秘,只有他知我知。我发誓再也不回拙巧阁、不踏足江湖,便将笛子深埋在地下,要斩断过去。”楚元知说到这儿,黯然抬起自己颤抖不已的手,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谁知,三年后,我与璧儿成亲之期,拙巧阁的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少阁主不过十来岁,却因天纵奇才,得到了诸多元老的支持,稳定了局势后,开始清算之前的叛徒。我因为是在老阁主出事期间出走的,因此也在清算名单之中。”
朱聿恒听到“少阁主”三字,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了阿南身上。
而阿南看着楚元知的手,目光中尽是无言的惋惜。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双手那无法遏制的颤抖与扭曲的姿势,兀自令人心惊。
“所以,你自废双手,换取了自由身?”
“是,我只愿与璧儿残缺相依,为我曾做过的错事赎罪,但终究……我费尽心机,还是无法躲下去了。”
“这也没什么。”阿南轻巧道,“楚先生手不行了,心还灵呢。”
楚元知苦笑一声,道:“姑娘不要取笑我这个废人了。”
“没有取笑,我的情况,与你也差不多。”阿南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给楚元知看,说道:“你看——都是从拙巧阁出来的人,谁都逃不过的。”
夏日衣裳轻薄,滑落一截的衣袖,让她双肘的伤痕赫然呈现在楚元知面前。
手肘关节处,狰狞的伤口,新旧重叠,即使已经痊愈,看来依旧触目惊心。
朱聿恒和楚元知都看出来,那旧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新的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朱聿恒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缓缓转到她的脸上,看见她在日光下依旧鲜明的笑容。
外表总是不太正经的她,每天慵懒倦怠地蜷着、没心没肺地笑着。究竟她忍受了何等痛楚,才能将自己的手,从这般可怖的伤残中挣扎出来,恢复到如今的地步?
楚元知惊骇不已,失声问:“你……如此伤势,还能有这般灵活的身手?”
“灵活吗?比当年可差远了。”阿南唇角微扬,眼中的光芒却显得冷冽,“毕竟我是姓傅的亲自动的手,他从手肘与腘窝挑的筋络,续接时比断在手腕和脚踝处要难太多了,要拨开血肉才能接续上。”
“你……一个女人,怎么会如此坚韧,居然能将手足筋络重新切断再接合?而我、我没有勇气,以至于,这辈子都是个废人了。”楚元知脸色灰败,握紧双手恨道。
“毕竟,人生还长着呢,我总得继续走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的苦总比一辈子的苦强。”阿南将衣袖拉下,遮住自己的伤处,又笑一笑道,“而且,我不能容许自己无法跟上他的脚步,甚至成了他的累赘……”
朱聿恒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他垂眼看着她的手,心口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所以,你要一辈子为他卖命?”
阿南掠掠耳边发丝,转头瞥了他一眼,那总是挂在她唇边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再度浮现,看起来又是讨嫌,又是迷人:“什么卖命,说得那么难听。我的命就是公子给的,他要的话我绝没有二话,双手奉上就是,卖什么卖?”
朱聿恒不愿再听,别过头看向了院中废墟。
韦杭之大步走了进来,看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
朱聿恒看向他,示意他有事便说。
“启禀提督大人,应天都指挥使夫人葛氏,去世了。”
朱聿恒与阿南赶回乐赏园时,桑婆子正带着一群下人,一边哭天抹泪,一边陈设灵堂。
卓夫人去得急促,年纪又不大,家中灵牌挽联一应皆无。至于棺木,是她的大哥葛幼雄送来的,他回乡安殓客死异乡的族人们,没想到有一口却先让妹妹用上了。
阿南一进正堂大门,便看到呆呆坐在内室的卓晏与卓寿父子俩,面对着一口黑漆棺木。卓晏怔怔地抚着棺木,卓寿虎目含泪,父子俩都是悲难自抑。
如此情形,阿南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安慰他们。一转头,她看见被白布蒙住的博古架上,那个高大的青玉花瓶中,还插着一束荷花。
那是阿言之前送她的,她随手插进了瓶中。在如今这愁云惨淡中,显得分外扎眼。
她抬手将荷花从瓶中取出,却发现它粗糙的茎从瓶中勾出了一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