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奇怪的睡前故事 第102章

　　然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雷米副主教竟然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他接住了克拉拉的注视，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如果仔细看过去，还能从中看出虚伪的惋惜。

　　很快，伊西丝就明白雷米副主教的自信来源于什么了。

　　玛莎嬷嬷——伊西丝一度非常相信的玛莎嬷嬷，友善、慈爱的玛莎嬷嬷，竟然站了出来，“我能证明，是神女克拉拉被魔鬼迷惑了心智，单方面纠缠雷米副主教。”

　　“是的，唉……事情其实是这样的……”雷米副主教悲伤地垂下眼眸，“建筑匠看到我们的那天晚上，唉，上天啊，克拉拉以商议小王子大婚事宜的理由请我过去，主教大人，我可以对神明大人起誓，我是绝对没有想到她会对我说出那样不敬的话来。我坚决地拒绝了她，并且愤怒离去，才会让建筑匠看到我们一前一后离开。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此时此刻，克拉拉脸上的震惊不比伊西丝少。

　　玛莎嬷嬷面不改色，心估计也没怎么跳动，饱含哀伤地说道：“克拉拉神女曾经因为对雷米副主教心生好感，而找我倾诉过困扰和忏悔……抱歉，主教大人，我应该一早就禀告你，可是我……我只是不想轻易放弃一个孩子的一生，我尽力规劝了她……天啊，是我的过错……”玛莎嬷嬷自责地捂住了脸，“我应该早点说出来，也许事态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伊西丝看着玛莎嬷嬷收放自如的演技，只能感觉到不可思议。

　　难道玛莎嬷嬷也和雷米副主教有私情？

　　不，不太像，那么玛莎嬷嬷就不会为雷米副主教说话了，言语中应该充满被背叛的痛苦才对，但伊西丝一丝一毫嫉妒的情绪都没有听出。

　　伊西丝忽然想到了弗丽达嬷嬷，那才是真正和雷米副主教有私情的人——弗丽达嬷嬷为什么没有反应？

　　伊西丝找了一圈，总算在房间角落找到了弗丽达嬷嬷的身影，弗丽达嬷嬷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但她只是站在一旁，手中紧紧握着胸前的金十字，一句话也没有说。

　　弗丽达嬷嬷没有主动发言，主教却必然会找上她。主教哀叹了一口气，问弗丽达嬷嬷：“弗丽达姐妹，作为克拉拉的主管嬷嬷，对于玛莎姐妹所说的事情，你是否知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弗丽达嬷嬷身上，包括雷米副主教。

　　弗丽达嬷嬷愤怒地避开雷米副主教的眼神，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望向的是主教，她用低沉的声音沉重地回答道：“是的，主教大人，我正打算向您汇报此事。”

　　伊西丝被眼前这一出不断反转再反转的剧情惊呆了，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哪一步没有跟上，以至于彻底读不懂剧本了。

　　克拉拉的反应则要激进多了，一个平时总是温声细语说话的体面人，从一开始哭嚎着“救我”，到后来声嘶力竭的绝望诅咒——“骗子！你们全都是可耻的骗子！”

　　玛莎嬷嬷要吞一千根针，雷米副主教死后会下地狱，弗丽达嬷嬷是作伪证的下贱女巫……

　　克拉拉也揭发了雷米副主教和弗丽达嬷嬷的私情，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相信她了。

　　歇斯底里的克拉拉被士兵扯着两只脚拖拽出去，毫无形象，毫无尊严。

　　伊西丝心里很难受，她认为克拉拉是应该受到惩罚，但不该是以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罪名。

　　不过，伊西丝也不会再尝试为克拉拉出头了。倒不是因为伊西丝本来就自身难保，而是因为像克拉拉那样的性格，哪怕别人只是退让一点，她就会立刻蹬鼻子上脸，挖不必要的坑，陷害不必要的人。

　　*

　　困扰伊西丝好一阵的克拉拉，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伊西丝发现她在神女中的人缘居然莫名其妙变好了，尤其是原来就亲近克拉拉最大竞争对手曼蒂的神女，不少都开始主动和伊西丝搭话了。

　　来亲近伊西丝的神女当然不包括曼蒂本人，曼蒂可是太忙了，自从克拉拉被审判之后，曼蒂是下一任主管嬷嬷的事几乎毫无悬念，恭贺的人不计其数。

　　伊西丝没有凑热闹。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天气不太好，一连下了好几天雨，每逢出门长裙都会沾得全是泥浆，看到灰蒙蒙的天心情也好不起来。

　　伊西丝没有拿伞，只用斗篷遮住了脑袋，钻出了门。

　　“伊西丝姐妹！等一等！”

　　伊西丝闻声停下脚步。

　　几个神女从后面追了上来：“我们一起走吧。”

　　“哦。”伊西丝没有反对。

　　自从审判会之后，她莫名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劲来。

　　几个人继续顺着护廊慢慢往前走，其中一位神女轻松地对伊西丝说道：“对了，伊西丝姐妹下一任的神女选举，我原来还以为你会协助克拉拉呢，没想到，原来你是站在曼蒂这一边的。”

　　伊西丝哑口无言，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徒劳地摇摇头，“我没有……”

　　神女诧异道：“难道不是吗？你在审判会上和玛莎嬷嬷一唱一和的优异表现，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呢！”

　　伊西丝有点发懵，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玛莎嬷嬷和神女曼蒂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的事情，是玛莎嬷嬷让你帮忙的吧？只要解决克拉拉，曼蒂就再也没有威胁了。”那个神女边走边不以为然地说道，“别告诉我们你不知道呀，我们都不会相信啦，毕竟曼蒂是玛莎嬷嬷亲兄弟的女儿这种事，整间神殿没有人不知道的。”

　　什么？！

　　曼蒂竟然是玛莎嬷嬷的亲侄女？！

　　记忆中一些莫名其妙的碎片突然串联起来，是因为玛莎嬷嬷突然让伊西丝给雷米副主教运送货物，这才让伊西丝发现了克拉拉和雷米副主教的私情……

　　还有弗丽达嬷嬷在审判会上的异样反应，也许不是因为被爱人背叛，而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输给了玛莎嬷嬷……

　　伊西丝浑身发凉，甚至不敢想象，那个小偷建筑匠，会不会也是玛莎嬷嬷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审判会？

　　见伊西丝面色苍白，几位神女无所谓地安慰她道：“哎呀，你放心啦，我们不会多说什么的，毕竟这世间的所有事情，全都是神明大人伟大的安排嘛。”

　　伊西丝恍惚着抬起眼睛，一直以来，伊西丝都以为她从神女和修士的眼中看见的是淡然，然而这一刻，或许是距离太近吧，她终于看清了，那不是淡定，而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也许只有伊西丝才知道，他们所谓的神明大人什么都没有安排，她也一瞬间有些理解了祂谈起所有事情时那种淡淡的厌恶，伊西丝只是看到神殿的一个角落，就感到如此心灰意冷，祂到底看到过这世间多少阴暗的角落，蟑螂和虱子爬满了每一块照不到阳光的砖。

第108章

　　◎婚礼◎

　　神殿里发生了一些非当事者不能体会的微妙变化。

　　神女们仍旧非常畏惧弗丽达嬷嬷, 只是那种畏惧里多出了一种很难描述的隐约轻视，用伊西丝自己的语言翻译一下，那份轻视的意思就是“反正你也干不了多久了”。

　　至于弗丽达嬷嬷, 最近是彻底没空找伊西丝麻烦了, 她怔在努力培养新的势力。不过, 想要新的女孩能真正替代克拉拉, 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办到的。

　　原本很低调的玛莎嬷嬷和神女曼蒂最近突然成为了神殿的红人。似乎是为了感谢伊西丝在审判会上所起到的不自知的作用，玛莎嬷嬷开始带着伊西丝参与一些比较重要的工作。

　　例如今天，伊西丝得以进入圣坛工作, 一对新婚夫妇将要接受神圣化的赐福。

　　婚礼很盛大，伊西丝事前打听了一下。新郎是一个什么什么爵士，伊西丝还不太弄得明白这个时代复杂的贵族体系, 反正名字前面一大串头衔，别的不说, 听起来就很厉害。新娘子是富有商人家的千金小姐, 年轻美貌。

　　宣誓时，两位年轻人肩并肩站在一起, 相视一笑, 有点害羞, 更多的是甜蜜, 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会融化在蜜糖里。

　　伊西丝布置完场地就站在不远处观礼，即使她以前从来没有对婚姻产生过向往, 眼下见到这美好的一幕, 也忍不住会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两位新人的婚书被放在圣坛之上, 主教大人就宣布道：“你们得到了神明大人伟大的祝福, 我宣布, 从这一刻开始, 你们的婚姻将是神圣的结合。”

　　伊西丝拉长着脖子张望，她还以为神明祝福会有点什么魔法，比如婚书散发着金光之类的，结果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难免有点失望。

　　也许因为身处圣坛深处，伊西丝这回还没来得及吐槽神明呢，一眨眼，眼前一发白，她就知道又见鬼——不是，她就知道又见神了。

　　片刻的寂静，大约是对于伊西丝感叹“又见鬼”想法的无语。

　　“我并未赐予他们任何祝福。”

　　神明说。

　　伊西丝此刻的感觉很奇妙，她知道她的身体还站在原地，交叉甬道的出口处，周围观礼的人都在欢呼，新郎欣喜地笑着，新娘挥洒着快乐的泪水——

　　她的灵魂却飘了起来，飘在半空中，飘在一片阳光色彩的大雾里，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幕。

　　和热烈欢快的场景比起来，神明无动于衷的嗓音多少显得过于冷漠了，他冷淡地说：“她怀孕了，所以必须尽快找到一个丈夫遮掩过去。”

　　“啊？！”伊西丝愣住，诧异道，“新郎完全不知情吗？那也太可怜了。”

　　“或许吧。”

　　神明并未作出肯定的评价，只是不疾不徐地讲述着故事，“新郎是一个只剩下空虚头衔的贵族，一心想要恢复家族往日的荣光。他看不上这个姑娘，连同他的整个家族，都打心底里认为这姑娘只不过是暴发户的粗鄙女儿。新郎和他的家族做好了打算，婚后先一步一步蚕食新娘的生意，等新娘的父母死去后，他们将狠心地毒杀她，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侵吞掉女方所有的财产。”

　　“啊……”伊西丝感觉自己又被扔进了一个复杂的反转剧本之中，她现在是觉得美丽的新娘更加可怜了，毕竟戴了绿帽的新郎可没有性命之忧。

　　神明当然可以看穿伊西丝心中所想，不过看不看穿，对接下来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影响，他继续说道：“新娘的情人是一个强盗头子，一个长相英俊的危险男人，陌生又迷人的危险气息对这位从来没有体会过凶险的富商小姐具有致命的魅力。”

　　“发现怀孕之后，新娘又是高兴又是害怕，知道父母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嫁给强盗那样的人，便央求强盗带她私奔。可是强盗并不想和一个不会纺织也不会烹饪的女人度过一生，他向她提出了这个可怕的计划。”

　　“新娘很快便醒悟过来，她其实也不想离开家，她怎么可能愿意去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她和强盗一起安排好了一切，在蜜月期间，他们就会杀掉年轻的爵士。这样，腹中的胎儿有了合理化的成因，新娘还可以扮作一个刚刚新婚就失去丈夫从而心灰意冷的落魄女人，从此再也不接受家族强迫的婚嫁。”

　　伊西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对新人笑得是那么的开心幸福，背后竟然藏着的是如此血腥可怕的隐情。

　　神说：“人类看见的是一场盛大的婚礼，我看到的是一段可悲的未来。新郎在结婚当晚就被抛尸河中，男方亲属原本想借着这段婚姻大捞一笔，可惜他们什么都得不到，当新娘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继承爵位，男方亲属将不得不从败落的大宅里被赶出来，从此流落街头。”

　　伊西丝打了个寒噤，“那新娘和她的情人呢？他们后来会怎么样？”

　　神明回答道：“不久之后，强盗头子就会死于一次和其他强盗帮派的械斗。新娘伤心欲绝，却发现其实她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是妓 | 馆的常客，并且，他在家乡还有合法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

　　伊西丝抬起手盖住嘴唇，以掩饰她此刻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尴尬，“呃……”

　　神明说：“两个孩子中只有一个是他的。强盗回过几次家，妻子在他的衣服中闻到了女士香粉的味道。第二个孩子是邻村渔夫的，完全出于报复心态的一次孕育。”

　　“呃……”伊西丝更惊讶也更尴尬了。

　　“远在家乡的妻子赶来王城为强盗收尸，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当了强盗，从遗物中察觉出了一些端倪，她以为丈夫是受了富商小姐的哄骗，打听多日后辗转找到新娘家中，表示要揭发富商小姐残忍杀害丈夫的恶行。其实只不过是一次浅薄的试探而已，惶恐不已的新娘就不打自招，给了强盗妻子很多金钱，试图解决问题。

　　强盗妻子最初只是愤怒地想为丈夫讨一个公道，可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大量钱财，她生出了贪婪之心，一而再找新娘索要金钱。

　　新娘不堪其扰，考虑像对付她的爵士丈夫一样，把强盗妻子和孩子都杀掉，以绝后患。”

　　“新娘一心与强盗妻子纠缠周旋，却没想到意外发生在当初那个见证了蜜月杀人事件的船夫身上。船夫最初受到强盗的威胁，又收受了一大袋金币，对一切惨剧视若无睹。然而后来船夫却接连被噩梦困扰，又因为臭名昭著的强盗头子已经死亡的消息传遍王城，船夫终于鼓起勇气，向审判所揭发了所有人的恶行。富商小姐因此受了残酷的火刑，在痛苦中被活活烧死；强盗妻子因为勒索和知情不报，被送上了绞刑架哦；船夫被发配到极北方的苦寒之地，在艰难的跋涉中病发身亡。”

　　神明无波无澜的嗓音，缓慢，平淡，像电影的旁白，讲述的却是一个真实的恐怖故事。

　　伊西丝毛骨悚然，尤其是热烈欢呼的婚礼盛况还在她的面前进行着，无人生还的致命结局产生的割裂感更让她说不出话。

　　“试问——”

　　伊西丝能感觉到，神明从光晕里望向了她。

　　“这样一对新人，我为什么要给出祝福？”

　　伊西丝被问得哑口无言。

　　“进入圣坛的所有新婚夫妇，太轻易就辜负在神台前许下的誓言，罕见幸福快乐彼此相伴度过一生，最好的也无非是互相埋怨得过且过。”

　　就连从未考虑过婚姻的伊西丝都被祂说得有些悲观，垂下眼睫怅然叹道：“就没有一对例外吗？”

　　神明停顿片刻，坦然答道：“我极少赐予新人祝福。”

　　*

　　伊西丝没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她以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匿名信，向王城的士兵告发了这一切。

　　用羽毛笔在羊毛卷上写字，是真的很难！信件还要用火漆封口，伊西丝差点烫到手指。

　　也许是没人相信一封来源不明的匿名信，也可能是来不及调查，过了几天，伊西丝还是听说了年轻爵士在蜜月期间不幸坠河的消息。

　　那天夜里，伊西丝提着灯油桶在圣坛里巡视，处处都提醒着她当初那场盛大婚礼存在过的痕迹，伊西丝走三步就得叹一口气。

　　叹着叹着，神明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