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枫愁眠
他突然出声,吓了?梁婶一跳。
措不及防地被?人撞见,梁婶连忙抬袖揩了?揩眼睛,对着恒子箫挤出个笑来,“哦,是?你,你回?来了?。”
恒子箫点点头,又问:“梁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梁婶摇头,“没事。”
她垂下目光,转身就要回?屋。
恒子箫直觉不能再?等了?,今天必须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上前两步,挡在梁婶之前,“梁婶,您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兴许我?能帮到您呢?”
女人脸上顿时又落下两颗清泪。
她掩唇摇头,“不,你帮不到我?,还是?走罢。”
她越过恒子箫,就要回?到屋里,恒子箫不让。
他目光一扫,忽然道,“您女儿呢?已经一天没有见到她了?,她做什么去了??”
这句话像是?洪水前的匣,梁婶咬着唇,却抵不住汹涌而来的泪。她蓦地蹲下身子,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她这一下倒令恒子箫手足无措了?,他也跟着蹲下,小心地递出一块手帕,“梁婶……她出什么事了?……”
梁婶哭得说不出话,一味摇头。
山下的村子里传来了?鞭炮和?锣鼓声。
那喧嚣的喜乐传到梁婶院子里,裹上了?夜里阴冷的潮气,竟和?女人压抑的哭泣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她哭了?足有一刻钟,半晌才抬起头,露出了?一双红肿麻木的眼睛。
眼中血丝弥漫,在身后万家灯火的衬托下,红得凄厉。
她背对着张灯结彩的村子,面朝之处也无新月荧光,干瘦的身子融化在广无边际的黑暗之中,许久,才动了?动嘴唇,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她……被?选去伺候神槐娘娘了?。”
这句话之后,梁婶又垂下头来,恍惚精魂被?人抽走,只剩下一具疲惫的空壳,再?无半分生气。
这话没头没尾,她也没有解释,可从过往所读的地方志以及梁婶的神情来看,恒子箫大约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活人祭祀鬼神,这是?凡界常有的习俗。
有的确是?鬼怪要挟,有的只是?出于迷信。
他扶着梁婶,陪她缓了?半晌,再?搀扶着她去了?屋里坐下。
屋里一片漆黑,恒子箫把灯点亮,看见门口还有几?双小女孩的鞋,椅子和?床上还搭着几?件芳儿的衣服。
看见这些,梁婶那哭干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来。
“梁婶,”恒子箫给她倒了?水,极尽轻声,“您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梁婶看了?他一眼,若是?平时,她绝不会和?一个外人说话,可眼下不同?。
莫大的悲伤几?乎要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撕成两半,恒子箫是?她唯一能够倾诉这些苦痛的人选。
她转过身,从堂上丈夫的牌位后取出了?一串槐花。
白色的槐穗躺在梁婶手上,比她的手腕还要粗上一些。
她把这串槐花拿给恒子箫看。
恒子箫一眼便?认出这是?坟山上那棵槐树所结的槐花,他所见到的槐树里,只有那棵树的槐花如此之白、如此之大。
“这是?……”
“这是?槐娘娘的信物。”梁婶道。
“信物?”
在一点豆灯之下,梁婶向恒子箫讲述了?那个传说故事的后续。
槐树埋葬了?丈夫,回?到了?山上,从此以后,何家村的人便?都葬在了?那座山上,希望得到槐树的庇佑,而槐树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使得这一片地方风调雨顺,草木丰盈。
村民们为了?感谢她,每个月都去树下祭拜,向她献上瓜果?牛羊。
忽然有一天,槐树在村民们祭拜时显出了?神形。
她对何家村的村民们道,“我?不要这些贡品。丈夫在世之时,常常送我?皮草羽毛,我?喜欢那些,你们要是?供奉我?,就给我?送来上好的兽皮和?鸟羽罢。”
何家村是?打猎起的家,弄些好的皮草来也不算难事,此后每次祭拜,他们都会向槐树献上最好的皮草。
这样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槐树再?度显形。
她对何家村的村民们说:“普通的走兽飞鸟我?已经穿够了?,我?想?要更加稀罕的东西。”
“您想?要什么呢?”村长问。
槐树说:“我?近来发现了?一张十分美丽的皮,既细腻又温柔,我?还从没有穿过那样的皮。”
“请您告诉我?们,那是?什么皮?”
槐树伸手,指向祭拜者中的一位少女。
“我?想?要这样的皮。”
第90章
恒子箫这才知道昨天晚上梁婶说他美、会招惹祸事, 是指怕他也被神槐选中。
他不由得问:“何家村竟也真的同意了?”
“又有什么办法呢……”梁婶叹道,“若不应允,惹怒了槐娘娘, 这地里便?长不出一颗粮食, 山上就打不到一根鸟毛。”
“何不搬走, 去往别处?”
梁婶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舍不得?。”
有神槐的保佑,何家村风调雨顺, 不论是种?田还是打猎都事半功倍。
别处每每受灾就要死半个村子, 可他们只要每隔几年?送一个过去,便?能五谷丰登,全村太?平,天下哪里还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每当槐娘娘选中喜欢的人时,便?会在那人枕边留下一串槐花。”
望着?手中的那串白?花, 梁婶的眼睛又红了起来,“收到槐花的人, 被称为花侍。村子里会为她摆上三天酒席, 既是为了感恩槐娘娘显灵, 也是为了…”
她忽而语塞, 说不下去了。
恒子箫给她倒了点水, 梁婶没说,只是细细地哭, 她这两天似要把这辈子喝的水都得?哭尽了。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断断续续地往下, 告诉恒子箫个中缘由。
为了让花侍的皮肤更加红润饱满,何家村会给花侍连灌三天的酒, 使得?经?脉舒活,血液充斥于皮肤当中。
恒子箫皱眉,“难不成还真要剥皮?”
梁婶点头。
她的头一低,两行热泪便?落了下来,灌过那张经?了半辈子风霜的脸。
她告诉恒子箫,在灌酒三日后的那一晚,趁着?花侍酒醉,便?将其带去槐树下,用利刃在其头顶划出十字,撕开四角,从十字口?里灌下灵液。
恒子箫是知道灵液的,它又被称为神胶、元水,另有一名,叫作水银。
水银从人头顶灌下,顺着?十字口?从四面往下坠,便?能使皮肤和血肉生生剥离,得?到一张完整的人皮。
此?时花侍被剥下了皮,有的生生痛死过去,但?大多还没有殒命。
不管是否咽气?,何家村都会将花侍丢入烈火之?中,烧成花泥,敷在槐树脚下,使其身体滋养槐树,其灵魂侍奉槐神。
饶是恒子箫读过不少活人祭祀的案例,何家村的祭祀之?法也依旧让他毛骨悚然?,可被列位最残忍的一例。
山下的锣鼓不知何时停了,只有一点豆灯的屋子昏暗而寂静。
总是这样荒诞,在最盛大的喜悦处,又藏着?最绝望的悲哀。
恒子箫拧眉良久,蓦地起身,对?梁婶一拱手,道,“梁婶您放心,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不管成功与否,我都会尽力一搏,拼命将您女儿救回来。”
梁婶一惊,随即摇头,“不,别。你?就是将她救回来又如何?惹怒了神槐娘娘不说,还会惹怒整个何家村,我们娘俩往后又怎么能活呢。”
束缚梁婶的,并非鬼神,而是整个何家村和她寡妇的身份。
恒子箫沉默了一下,又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一定会在祭祀前找到万全之?法。若何家村实在待不下去,您可愿意跟我们离开,和女儿到修真界生活?”
虽然?师父说,他们招惹了禛武宗的赵尘瑄,一时片刻不便?回去,但?他至少可以将这母女二人送进太?拟虚屏,传信让裴玉门派人接应。
听到他的话,梁婶倏地睁大了眼,她站了起来,怔怔地盯了恒子箫半晌,随即猛地跪了下来,哭泣道,“若真如此?,我又该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恒子箫连忙扶她,“降妖除魔、救人于水火乃是修士天职,您且稍等,待我回去请教师父。”
他向梁婶保证,就算他除不掉那棵槐树,也一定救她女儿出来。
听了这话,梁婶又是哭又是笑地感谢了恒子箫许久,口?中念叨着?老天有眼,又让他多加小心。
恒子箫回去之?后,立刻把事情禀明了司樾和纱羊。
纱羊听得?翅膀都僵了,“这算什么神!区区一棵树精,竟如此?猖狂!那琭海宗还有此?处的土地都是干什么吃的!”
司樾忍俊不禁,“那土地自己个儿都被淹得?够呛,哪还有余力管这些。”
“可这也实在是太?过分了!”纱羊道,“活生生把皮剥下来——这心肠也太?狠毒了!”
她骂完立刻看向司樾,眼神如箭,“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司樾耸肩,“你?别这么看我,你?我是一起来的,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纱羊哼了一声,愈发笃定妖魔可恶。
司樾虽然?和此?事无关,却也得?了她的迁怒。
“师父,”恒子箫压低了声音问:“是否趁夜把芳儿偷出来?”
司樾嗯了一声,“那好,你?先去试试。”
恒子箫本有十之?八.九的成算,他的道行不比槐树,可对?凡人怎么说也是绰绰有余,但?听司樾的语气?,恒子箫又开始不确定了。
“师父,是有哪里不妥吗?”他问。
司樾一笑,“我还想看看热闹,没想到你?小子越发懂得?察言观色了。”
纱羊替她道,“子箫,这槐精既能护住一方水土,就表明此?处地界已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听她调遣,你?把芳儿救出来容易,带走却难,到时候可真是‘草木皆兵’了。”
恒子箫思忖道,“师父,我的能力不足以杀出一条路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