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艾格尼丝颔首。
简体?贴地没有问询她与苏珊娜都说了些什?么。但争吵和沉默留下了紧张的气味,简的举止比往常还要审慎,快速帮助艾格尼丝完成洗漱后便留也从客房卧室退了出去。
虽然祝愿苏珊娜好梦,艾格尼丝自己已经准备好做一晚的噩梦。
然而床头悬挂的护身符似乎真的有奇效,艾格尼丝再次启眸时,冬日?清晨蒙蒙的灰白光线已经涂抹四壁。她竟然不记得?自己是否梦见了什?么。
这感觉实在是久违,她默默地在靠着床头坐了良久,才悄悄起床准备自行洗漱。但简似乎早就醒了,一听到动?静便立刻敲门入内。
“我想一个人在红堡里走走。”整装完毕,艾格尼丝这么说道。
简面?露难色。
“那么早应该不会碰上什?么人。拜托你了,简。”
“请您尽量早点回?来。”简叹了口气,“还有,请您一定?多穿点。”
清晨的红堡并非完全肃静。
从长?廊的更?深处遥遥传来晨祷的颂歌声?,但除此?以外,这里并没有布鲁格斯从天亮前?就会传来的马嘶和港口的鸣号。
艾格尼丝并不清楚红堡的构造,也不想误入什?么禁地,便只?漫无目的地顺着看着较为宽阔洁净的走道前?行。无梦的夜晚尚未从她身上完全离去,艾格尼丝什?么都没想,即便脑海中?有零星的念头飘过,也只?是一掠而过。不知不觉间,她转入了一条冷僻的回?廊,正犹豫是否要继续前?进,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您迷路了吗?”
艾格尼丝循声?回?头。
一位金发垂肩的男子?站在数步开外,身着白袍,应当是神殿众人。
“可以说是吧,”艾格尼丝顿了顿,解释道,“我是--”
“您就是艾格尼丝女士吧?”对方细长?的蓝眼睛微弯,“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叫法比安,如您所见,是一名神职者。”
“幸会,法比安大人。”
“我品级低微,您不需要对我这样的人使用尊称。”法比安姿态谦卑,颇招人好感,“这么早您就出来散步了吗?可惜现在是寒冬,春夏的梅兹十分宜人。”
艾格尼丝颔首:“今天醒得?早,我就想一个人走走。”
“我明白您所说的这种感觉,”法比安微笑着看向细长?菱形窗户外侧的庭院,“有的时候独自随便走走,而且一定?要毫无目的地走,才能帮我暂时忘了自己。”
艾格尼丝没立刻应答。
法比安便笑了笑:“不过,看来是我不识趣打扰您的独处时光了。想必这正是您现在所需要的。”
对方坦然提及艾格尼丝与理?查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关系,没有和许多人一般刻意回?避。
“不,您来得?正好,我的确有些迷路了。”
“那么需要我带您回?苏珊娜大人居住的西侧吗?”
“为了避免闯进什?么禁地,我得?麻烦您带路了。”
法比安颔首:“这是我的荣幸。”
艾格尼丝原本打算跟在神官身后,但法比安坚持自己地位更?低,请她先行。将后背面?向陌生人的感觉令艾格尼丝略微不安,但与对方一边闲谈一边走了一阵,她便略微放松下来。
“您在梅兹大圣堂任职吗?”
“不,您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恰好在被派来王城交差的异乡人。我的故乡在多奇亚。”法比安说到自己的出生地时,口气略微改变,虽然态度依然坦荡,但其中?显然有不少内情。
艾格尼丝点头,没有追问。
法比安沉默须臾,突然轻声?说:“您从来不会询问多余的事呢。这点非常难得?。”
艾格尼丝驻足侧眸看去。金发神官像是失言感到懊恼,微微垂头:“请您当我什?么都没说。”
“您不认为我这是对他人漠不关心?吗?”
法比安一怔,转而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温煦微笑:“懂得?尊重他人的界线,在我看来,是一种非常可贵的温柔品格。”
艾格尼丝因为突如其来的夸赞无措地转开视线。
法比安冷不防转开话题:“您不询问我是怎么认出您的吗?”
“红堡中?的人并不多,想必我的身份并不难猜。”
“您说得?没错,但王太后身边有太多身份高贵的女士,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被引荐到每一位面?前?相认。”
艾格尼丝盯着对方看了片刻。
法比安的言行举止无不谦卑有礼,但艾格尼丝却对这位神官有种本能的戒备。要说为什?么……也许是她从他的谦恭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一种谦卑发自内心?,另一种却意在遮掩傲慢。
艾格尼丝曾经将后者作为自卫的武器,将他人推开。
她的直觉断定?,法比安同样在这么做。
法比安坦然迎接艾格尼丝的注视,脸上浮现宽和的微笑,仿佛对她此?刻所思所想尽皆了然并抱有同感。而后,他像是感到有趣又无可奈何,轻轻叹息:
“说实话,我想见您很久了,艾格尼丝女士。”
第067章 V.
艾格尼丝没有应答, 等待法比安做出解释。
金发神官也并不急于开口,同样探究似地观察她须臾,这才?补充道:“我?从?同僚那?里听说您凭借记忆力默写出了布鲁格斯损毁残本缺失的段落,还有人说, 您熟记在心的远不止那?两本, 不仅是布鲁格斯, 白鹰城的藏书都和您如影随形。坦白说, 我?对于是否有人真的能做到这种事有些怀疑。”
艾格尼丝并非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神情不禁稍缓和:“我?不会否定或是证实关于我的传言,是否要相信是您的事。”
“说得?也是,我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艾格尼丝摇摇头。周围的景物已?然变得?熟悉起来, 而随着日?头渐高,快步穿梭于红堡斗折走廊中的人也多了起来。
“前面就是通向?王后居所的走廊, 我?就在这止步了。”法比安彬彬有礼地示意。
“谢谢。很高兴认识您。”
法比安欠身, 在艾格尼丝转身的前一刻冷不防再次发问:“如果您真的过目不忘,您有没有想过, 这记忆力之中蕴藏了极大的潜力?”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法比安却只后退一步:“希望之后我?还有机会和您交谈。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揣摩着神官的真意,艾格尼丝慢悠悠地往走廊深处走。推开客房门的瞬间, 她就感到气氛有异。
艾格尼丝首先?看到的是苏珊娜。长姐显然等待她已?久。
这场景似曾相识。十多年前许多个?艾格尼丝在温室中过夜不归的夜晚,常常以与等在卧室的母亲相对无言告终。艾格尼丝惯于沉默, 但这样寂静的时刻总令她煎熬。
但房中不只有苏珊娜一人。她身侧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金棕色头发, 眼睛是比苏珊娜更深一度的蓝色。男孩正小心翼翼地打量艾格尼丝, 一与她对上眼神,他便立刻露出腼腆的微笑, 垂下头去拨弄自己的衣襟上的贝母纽扣。而除了常伴苏珊娜左右的那?列侍女和女官以外,艾格尼丝注意到房中还多了几个?做贵妇人打扮的生面孔。
苏珊娜揽住男孩的臂膀, 柔声说:“奥古斯特,这是你的姨母艾格尼丝。”
“贵安,姨母大人。”小奥古斯特礼数周全?,立刻起身像模像样地欠身行礼。
就连苏珊娜身后几个?绷着脸的女官见状都不禁略微放松表情。
“很高兴见到你,奥古斯特,”艾格尼丝不怎么擅长和孩子相处,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转向?苏珊娜,“我?给他带了礼物。”
“奥古斯特?”
“谢谢您。”
苏珊娜爱怜地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这充满爱意的小动作令艾格尼丝感到陌生。苏珊娜松开小奥古斯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你刚刚从?哪里回来?”
“我?醒得?早,就出去随便走了走。”
“是吗?安神的护身符没有起作用?”
“并不是那?样,我?睡得?很好,反而有些不习惯。”艾格尼丝顿住。她感到小奥古斯特又在谨慎地观察她。艾格尼丝装作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我?没在红堡走多久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神官为我?带路。”
苏珊娜抬了抬眉毛:“你也会迷路?”
艾格尼丝笑着垂眸,没有答话。刚才?即便没有法比安带路,她大概也能凭借记忆回到这里。但迷路实在是个?好用的借口。
苏珊娜便转开话题,向?身后面生的那?几名女官颔首微笑:“刚刚到梅兹,你难免有不少?难以适应之处,王太后派了这几位女士来照顾你的起居。”
艾格尼丝和苏珊娜对视片刻,在长姐的神情中读出了些微嘲弄的意味。
看来凯瑟琳对于王后身边的所有人都监视严密,艾格尼丝独自在红堡游荡一事令王太后颇有微词。
艾格尼丝向?被派来“照顾”她的女冠颔首微笑,态度随和地说道:“王太后愿意派人来真是太好了,我?带来的人太少?,正愁要花好久整理行李,那?么就麻烦几位了。”
领头的一人闻言似乎想要拒绝,却被苏珊娜一个?眼神制止了。
“尼丝,我?们也该去大圣堂了,不能让神官大人们久等。”
艾格尼丝一怔。她不记得?今天有前去与神官会面的计划。
苏珊娜却像是没注意到妹妹的反应,以谈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的口气继续说:“虽然花了点时间,但好在神殿中支持重新对乔安问话的人也不少?……”
艾格尼丝被苏珊娜挽着手臂往外带,踏出房门前匆忙回头,发现小奥古斯特已?经不见了踪迹。
小王子奥古斯特早在母后和姨母交谈期间,悄悄溜出了房间。
他经常这么做,而大人们总是对他们在说的难懂的事全?神贯注,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尤其是整天围在母后身边的那?群人,一旦母后开始说话,就像是听故事入迷般对其他事不闻不问了。
虽然不免之后又要被母后和老师责怪,奥古斯特还是再一次开始冒险。
每次从?母后身边逃走,奥古斯特踏上的都是同一征途:寻找父王。
奥古斯特知?道自己和父王有同一个?名字。老师说那?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名字。这让他对自己的名字充满想要挺起胸膛大声念出来的自豪感。
但他很久才?能见到父王一次。
母后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只要她笑起来,哪怕是母后身边最讨厌的、最烦人的家伙都会不由自主安静下来。但父王很少?和母后见面。即便他们站在一起,也从?来不说一句话。就好像他们在一起,就突然都成了哑巴。
可这多奇怪啊,他们明明都不是哑巴。母后会在奥古斯特睡前以那?么好听的声音念故事给他听,父王也会问他最近都和老师学了什?么,有没有被骂。
但和母后不一样,父王不会对奥古斯特笑。母后身边的人说,这是因为父王讨厌他这个?坏孩子。而这又是因为父王只喜欢在母后之前的那?位母后。但奥古斯特知?道父王并不讨厌他。每一次父王抚摸他的头、轻拍他的后背的时候,父王的手都非常温暖,又有些发抖。
父王一定不讨厌他。
奥古斯特知?道这个?时候在哪里才?能找到父王。大人们看不见他,所以他们会说很多很多奥古斯特偷偷记在心里的话。比如父王每天早晨都在同一个?地方。那?是离母后很远的走廊的最深处,摆满了巨大的桌子的房间。
通往那?间房的走道墙壁上没有织毯和图画,只有盾牌和头盔。奥古斯特总觉得?那?些头盔的深处有邪恶的亡灵,当他贴着墙往父王走去的时候,亡灵们低下头凝视他,他总会害怕得?想要拔腿逃跑。可这就是冒险中最重要的部分。奥古斯特在必须战胜这些亡灵,他必须当做它们不存在。
可并非每天奥古斯特都能坚持下来。有的时候他因为盾牌上映出的黑影逃走,有时候他被路过的侍官发现,送回母后身边。
但今天不一样。
奥古斯特勇敢地穿过这条走廊,然后悄悄推开看上去沉重、实际上很轻的大木门。
他学会先?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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