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那报赛果的官差似乎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工作,却?也难掩声音中的颤抖,高声喊完了这句话。
明明那邹岱还不?曾认输,更不?曾坠落高台,或是死亡,但台下根本无人质疑这喊的一句有什么不?妥,正相?反,这一句话仿佛引炸了呼啸的人海,话音未落,尖叫与欢呼声便把那最后半个音淹没了。
声势之大,甚至比李畴方才所得的声量还要震人心魄。
陈澍在楼阁中走着,下楼时台下无几呼声,又听?见那报赛果的人这么一喊,听?见后续杂乱的欢呼,以为是隔壁台的门派之战开始了,还加快了脚步,“登登”地蹦下楼梯,推门而?出。
紧接着,便被扑面而?来的人流扑了个正着。
她还不?曾如此真实地被人这样簇拥过,一时间?难免无措,被挤得话也说不?清楚,在人群之中“哎哟”了好几声,也没能挤出来,还是那官差,许是见过些风浪,大手一挥,强硬地把人压回?了原位,又收了陈澍的木牌,接着,便喊出了下一场对战的双方。
能排到这个最火爆的时刻,这下一场自?然也是引人瞩目的一场比试,很快,这些观赛者?的热切便无情地移向了下场比试的两?个人。
陈澍抓准这个空当,从人群中溜出来。她逃得极快,什么也没顾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从重重人墙当中挣脱,又迎面撞上?另一堵。原本是想往云慎那边去,就这样无头苍蝇一样乱钻,不?知走了多久,她心里也知晓大抵是错过了就站在擂台边上?的云慎,心里没底时,终于被人伸手揽过。
是个着灰袍之人,身形高挑纤瘦,手指纤长有力。
她不?曾瞧见那人的面孔,只觉得触感熟悉,就这么被拽着往这武场之外而?去,只过了几步路,不?知钻进了哪里的小巷子,论剑台之下的那些嘈杂声音骤然低了,像是临沸的水,徒有气?泡,却?无声响。
那牵着她逃来的人还没有褪下那披风,先开口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
“总不?是坏人。哪个坏人这么不?长眼来救我?”陈澍说,伸手一指,“而?且我瞧见你身上?沾着大虫的毛呢。”
“是么?”沈诘终于露出脸来,顺着陈澍指的方向一瞧,果真看见两?根浅色泛金的虎毛,哭笑不?得地伸手弹走,道,“你心也是真大,这恐怕就是有‘恃’而?无恐吧?陈姑娘小小年纪,方才在台上?那一番话,可真是振聋发聩,我笃定不?出三日,你这名声便要传及四海了。”
陈澍无所谓地歪了歪头,道:“我又不?博这名声,有和没有,都没甚区别。不?过却?是要谢谢右监大人今日‘相?救’。”
“小事。”沈诘道。
巷内无风,又似乎是个极隐蔽的巷道,许久无人问津,每说出一句话,连那呼出的气?似乎都能把这巷中杂物上?落的灰洋洋洒洒地吹起。
没有光照,这些灰尘再次下落的时候,便变得异常缓慢。
“我还以为你要借此提出个什么要求,做出什么条件呢。”陈澍想了想,道,“你为什么还没提,在等什么呢?”
沈诘一哂,笑道:“怎么,我见你平素待人赤诚,方才也是信我的,片刻后如何?又出此问,难道我就不?能是个好人,纯发了善心么?”
“你当然是好人,”陈澍道,“但你更是个忙人。而?且你方才不?肯露面,必是有其他缘由。”
沈诘笑意愈深,听?完半晌,先是叹了一句:“不?错!你悟性还挺高,可惜了,不?是我家的后辈——我确实找你有事,也确实在等着什么。”
也正是巧了,她这话刚出,这偏僻小巷的巷口便有人影经过,那人似乎很是谨慎,朝里瞧了瞧,确定无误后才踩着地上?杂物往里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云慎。
“你没伤到吧?”他一来,便提起陈澍后颈,就着这昏暗光线仔细打量方才被邹岱割破的后腰,这么冷着脸瞧了许久,才仿佛刚发现沈诘一样,站直了,拱手行礼,道,“沈右监。”
陈澍被这么一拽,心头更是一跳,且不?说沈诘还站在此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二?人呢,单说她那靠法力硬防下了邹岱那招,分明一根毫毛也不?曾伤到,再让云慎细瞧了,岂不?是露馅?
趁着二?人寒暄,她忙藉着沈诘那披风一罩,只作害羞状,脸红着躲远了两?步,迭声叫“没什么好看的”。
也不?知骗过了云慎没有,总之他敛了神情,确实不?再往陈澍这里瞧。
“你来得有些慢。”沈诘淡淡道。
这便是点云慎了。但他今日似乎少见地不?曾听?懂,点了点头,道:“在下毕竟身无武功,力不?从心,从人群里赶来确实多花了些功夫,还望沈右监见谅。”
“谅了。”沈诘瞧瞧陈澍,又瞧瞧云慎,这一片蒙昧的昏暗之中,她终于抛出了或许她甫一见面便想提的问题,
“你二?人,可认得临波府那严骥么?”
第三十章
三?人在巷中说?这话的时候,临波府弟子就在擂台之上?,正在不过百米之外的论剑场中。
这场比试,是临波府对明光堂,严骥于第二轮上?场,撑了两个对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败下阵来。
但就算是输了这一场,临波府诸弟子的面孔上也未见气馁。
就在前几日,他们还根本找不着人影,称得上是音讯全无。再仔细算来,正是自从那一夜“畅饮”之后,那几个临波府弟子便再没怎么出过门,直至今日。
临波府又向来以马上?功夫闻名,单在这不过数丈见方的论剑台上?,更无最为盛名的凌波宝马可御,每次的论剑大会,这临波府都?是来凑个热闹罢了。若一定?要数出个原因令他们每五年都?跋涉而来,从未缺席,那也不是热衷于在这高台之上?同那些练剑的,练拳脚的,还有?练刀练暗器的争个你死我?活,而是因为论剑大比观者如云,不止是个与其他门派切磋较量的机会,更是个极好的做生意,或是同其他显贵人情往来的机会。
正因此,虽然今日场上?那三?个参与比试的临波府弟子瞧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照例痛痛快快地输了这第二轮,但这几日间他们的闭门不出,实?则已是非同寻常的端倪。何况在这几日闭门不出之后,还好端端地参与了论剑大比,其劲头不减,从这结果倒推,那几日间的闭门不出就更显蹊跷了。
“沈右监既然这样问,想必心?里早已有?一个答案了吧?”云慎道。
陈澍还想开口添两句,但云慎拍了拍她,一个眼神?丢了过去,她便又只顾着遮掩自己的背,忘记了片刻前沈诘所?问的问题了。
二人动?作不小,沈诘自然也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但她也不主动?问,而是宽和地点了点头,反而先抛出一些诚意一般,应了下来。
“你所?猜不错。严大公子前几日拎着好几坛上?好的马奶,大摇大摆地来我?衙门,若不是我?恰好要提审旧犯,撞见了,恐怕不出几日,这临波府与沈右监有?旧的消息便要传得整个点苍关都?是了。”
“点苍关近日远客众多,”云慎面上?挂着些恰到好处的讶异,“这整个点苍关都?知道了,岂不是整个天下都?知道了?”
沈诘瞥他一眼,轻嗤一声?,竟露出些许笑意,道:“正是如此。沈某自问向来克己奉公,不曾同什么马贩子有?过私下的交情,就算平日里在朝堂上?树敌不少,或被人陷害,可这到了点苍关,入了你们武林人士的地盘,哪里有?人会记恨于我?呢?”
“不知沈大人可曾想过,严公子此举,或许并非意图陷害,而是有?旁的用意呢?”
“哦?”沈诘面上?笑意更深,“愿闻其详。”
“临波府阖府上?下,无论武功、庶务,靠的单是一个‘马’字。因此,就算再要栽赃陷害,也不会在贩马之事?上?做手脚,但凡上?达朝堂,引得天怒,届时禁了他们的金字招牌,这可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后果了。”云慎缓缓道,“严公子看似莽撞,实?则粗中有?细,想必是专门挑了沈右监在衙门的日子,才敢登门造访。”
“说?得有?理!”沈诘赞了一句,盯着云慎,笑道,“如此侃侃而谈,叫人叹服——看来,这主意果真是出自你手!”
“沈右监谬赞了。在下不才,点过严公子两句罢了。”云慎淡淡道。
“点过两句?好一个点过两句!”沈诘仍旧盯着云慎,似是在仔细瞧着他的神?情,问,“你可知那严骥带人进衙门时,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陈澍已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沈诘话音刚落,云慎还未答,她便探头过来,小心?翼翼却又抑制不住地问:“发生了什么?沈大人快说?呀!”
沈诘笑着看她一眼,又转过头来,并不回答,而是眼神?锐利地瞧着云慎。
“看来沈右监此问,可不是单单在吊人胃口了。”云慎温言道,“若沈大人事?先已有?了定?论,笃定?在下应当知道些什么内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哦?可我?听闻在严骥来找我?的前一夜,他与你们几人在街上?有?说?有?笑,还一齐回了院里,据好几个门派的人说?,你们进那红墙之后也不曾分开,是好好地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那严骥可是月上?中天才从寒松坞的院舍里出来。”
“但在下当真只指点了严公子两句话。”云慎弯了弯眼角,自持地顿了顿,又道,“我?想沈大人此刻来问,而非抓我?去衙门提审,也应当是信任在下的吧?”
沈诘轻笑一声?,还是只问不答,陡然转向陈澍,又问:“你呢,小陈姑娘?你可还记得那夜饭桌上?聊了什么?”
巷外锣鼓喧天,似乎有?几个官差站在了门边,挡住了那些喧闹,却也更加挡住了后晌的阳光。这小巷中越发地灰暗,只有?沈诘一双明目,仿佛那老虎的金瞳一般,在一片晦暗之中射出熠熠的光,直入人心?。
“我?……”陈澍犹豫了一会,似乎在努力回想,才说?了一个字,便被打?断。
“——她那日喝醉了。”云慎暗地抓住她的手腕,摁住,道,“什么也不记得。沈大人既然不曾怀疑我?二人,这样费心?打?探,不如直白告诉我?们,次日严骥上?门送马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沈大人要费心?费力做这一场局,就为了问我?二人几个问题。”
“我?是不怀疑她,可不是不怀疑你。”沈诘道,但她也不再坚持问下去,转而道,“——至于次日发生了什么事?,我?之前已经提过了。”
“啊?”陈澍更是懵了,张开口,又问,“什么时候提过的?怎么提的,我?怎么一点没听到?”
“难道……”
“那日我?正接了孟城的消息,正在提审你们捉来的那个马匪。”沈诘道,“严大公子也莽撞,带着人径直来我?公堂寻人,衙门里官差大多被派去维持你们这劳什子论剑大会,还真放他进来了。好巧不巧,这贼也是个面上?藏不住事?的,一见那临波府几人——”
云慎眉头紧皱,听沈洁说?到此,脱口而出:“难不成他们……相识?”
“不仅相识,”沈诘道,“大抵以为也是被我?提来审讯的,面色大变,连连求饶。那场面,真叫一个精彩。”
不远处响起?一声?沉闷的锣声?,接着,仿佛是檐上?的鸟终于受不住这整日的喧闹,振翅飞走,又抖落好些灰尘。
也不知道场上?那临波府最终撑过了几轮。
“这是什么意思?”两人对视着,不作声?,陈澍眨眨眼,问道。
“沈右监的意思是,这马匪与临波府之人相熟,而临波府又远在千里之外,二人无亲无故,只能是一个原因——”
马匪,马匪,既是“马”的匪,不仅骑马,更是抢马。此贼初现,是因为如今朝廷设了贩马的种?种?条例,详实?至马奶也有?管制,个中油水普通贩马户捞不到,自然有?这些“应运而生”的马匪来捞。
而究其原因,无外乎是临波府的势力太盛,前些年几乎有?了“御马府”的俗称,便是皇帝勋爵所?乘的马,也是要自这临波府手中过一道的。要说?这些单瞧着漂亮的御马也就罢了,有?几年,连御下骑军也得要管临波府要好马,事?涉军权,传至朝堂之上?,这便是犯了大忌讳。由不得临波府不情愿,很快得了一个皇商的名头,瞧着是威风了许多,可府中所?行一切生意都?要过随检官差的手,不仅连每日所?得都?记得明白,连哪匹马是良马驽马,哪种?马可贩给平民,哪些马又温顺得可以送至御前都?一清二楚。
在这样严苛的规矩之下,要想多挣些银钱,多捞点油水,自然要多动?些脑子,多钻些空子。来参与论剑大比与权贵攀亲,这是其一,送上?等马奶给办事?官差,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谋求共赢,这也是其一。
相对的,买些来历不明的马,再卖些来历不明的马,无论是以次充好,还是低价销赃,都?是黑白通吃,闲钱硬挣的好办法,更是其一。
端看这临波府想不想罢了。
毕竟那些马匪手里的马匹,确实?是平白地出现,又平白地消失了。
沈诘轻飘飘地接过话头,简单提了一句,道:
“这淯南猖獗的马匪,屡剿不灭,背后没有?些非比寻常的势力撑腰,我?是不信的——二位信么?”
“他也不信。”陈澍动?作快,大抵也是终于能答上?来了,赤诚地一手指向云慎,抢答道,“抓那马匪的时候,云兄就说?过这马匪背后一定?有?人。”
这么说?了,她还转头看向云慎,面上?一副得意的神?色,倒似等着云慎夸她一样,尾巴翘上?了天。
“……在下确实?说?过。”云慎无奈道,“但那也是一时的妄断,作不得数。”
“不然。”沈洁又笑了笑,竟显得有?些满意,轻柔道,“这也是我?这番的来意。临波府或与马匪相勾连不假,这是我?要查清,也一定?要查清的。但这捉马匪有?你,送马奶也有?你,而你,既不参与这论剑大比,也不出自武林各派——一个书生,留在点苍关所?图为何呢?”
“他要去赶考的!”云慎沉默不答,却又是陈澍插话了,看着他的眼色,道,“我?问过他的,不过是不急于一时,他又有?旁的事?要忙,所?以顺路结伴,路过点苍关了,待此间事?了,我?再陪他去……去哪来着?”
“哦?”沈诘兴致盎然地追问,“去哪?”
“我?……我?不记得了。”陈澍挠挠脑袋,又扯扯云慎的袖子,发觉扯不动?了,小声?讨饶道,“沈大人问呢,你要不就老实?说?了,反正你是好人,沈大人也是好人……”
“我?当然是要明白告知沈右监的。”云慎面色不变,终于开了口,稳声?道,“毕竟沈大人是官,在下是民。”
“哪有?官不官民不民的?”沈诘笑了一声?,也不阴不阳道,“就在这小巷里,也没有?旁人,有?什么不能给我?听听?——或者说?,有?什么不能给小陈姑娘听听?”
机锋初现,陈澍还瞪着大眼睛,好奇而懵懂地随着沈诘的话瞧向云慎。她与沈诘大抵是全然不一样的,那幽黑的眸子圆极了,又很是湿漉漉,就这么全心?全意地瞧着人,倒似是温润的宝石一般,沉甸甸的。
“沈右监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打?算去拜谒故人,行程轻松,又觉得论剑大比殊是有?趣,也有?心?结交诸如小澍姑娘这样的豪侠,因此多逗留了些许时日。”云慎顿了顿,又道,“沈大人既有?此问,想必是还查到了什么吧?”
“敢问阁下,是去哪里拜访故人呢?”沈诘不为所?动?,只道。
“密阳坡。”
陈澍也应声?后仰,面上?泛着快活,应和道:“对对,是密阳坡,我?也记起?来了!”
她的语调欢快,可这小巷里凝滞的一角却不似她这样欢快了,日光转冷,透过那砖瓦勉强落进来的阳光也不带暖意,一片灰濛濛的,连片刻前日照带来的些许暖色也渐渐变淡了。
秋日里的太阳似乎是这样的,每一段暖,便要跟着一段冷。
沈诘终于敛了笑意,又道:“……你可知密阳坡正处昉城之东,不过数十?里,而昉城——”
“——正是恶人谷*的地盘。”云慎道,“我?知道。”
“既知道,也敢在本监面前这么坦然地说?出口么?”
“在下是去寻故人,又非别有?用心?,清者自清。再者,沈右监既这样咄咄逼人地问了,又怎敢不答?”云慎也是一笑,冷声?道,“既然在下已答了,沈大人可否如实?相告,为何要如此折腾,挑这样的一个时机来质问我?,甚至牵扯上?陈澍?——沈大人今日看似是就临波府之事?同我?二人打?招呼,可实?则是冲在下的身份而来,如此来势汹汹,我?若再瞧不出来,那便太傻了。”
“哈哈!”沈诘笑道,旋即又抚掌,道,“好!我?且信你!不过我?瞧你与小陈姑娘这般亲厚,赶考这样的话就不必说?来哄人家姑娘了,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