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乃陈澍!是去营丘城送信回来了!”陈澍高?声应道。
话音未落,那?城上便响起不少听不分明?的交谈声,有士兵冲下城门,一面冲,一面高?呼,那?呼声倒是响亮得能飘到城外来:
“陈大侠回来了!快开城门!”
接着,那?士兵的身影刚消失在城墙后面,那?如山般岿巍的城墙里便响起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城门就?在这巨响声中缓缓落下,露出城门口的守军,还有不少似是凑热闹而来的群众。
方才那?喊出声的士兵也在门口,快跑了几步,走到陈澍的马前。黑马嫌弃地?一喷鼻息,也没?拦住他几乎要扶着陈澍下马的热情动作。
陈澍有些?讶异,也不免地?有些?欢喜,拍拍马背,稳住有些?烦躁的黑马,半俯着身子?问:
“……你识得我?”
“这偌大的点苍关,又?有谁不识得陈大侠呢!刘都护说了,等陈大侠回来,就?把?大侠领去官衙里,好生招待!”那?士兵中气十足地?回了,被黑马这么一拒,也不气馁,转身去接了陈澍的缰绳,必恭必敬地?牵着陈澍往刚开的城门走去。
迎着光,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这座劫后余生的关隘。
不过两?日,这关里已然?有了不少烟火一般的暖气,城门口附近一张张踮着脚探头来看的面孔,映着余晖,各个生机勃勃,怎一派兴兴向荣的画卷。虽然?那?洪水的余威还在,可这样与前两?日截然?不同,富有生机的景象,哪怕不如先前陈澍来访时那?么繁荣,却更教人眼眶一湿,感慨万分。
城门足有数尺深,那?士兵牵着马,带着陈澍缓缓从这一块阴影下而过,旋即又?落入到城内的万丈霞光之中。甫一进门,耳边纷乱嘈杂的闹声也骤然?高?涨,方才在城外听不分明?的,此刻一股脑地?挤进了她的耳朵,声音更是各异,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只是俱都是面带喜色,又?默然?有序地?让出有数人宽的大道来,足以?容她跑马而过。
“这就?是陈大侠?”
“是她!我那?日就?是从她手里得了第一碗热乎粥,老好吃了!”
“你那?日不是在施粥的地?方见过么,怎么今日倒不识得了!”
“陈大侠回来了!我们的粮有了!”
有甚者,在那?泥泞遍布的大街上,当场撩起袍子?,就?要朝她拜下,叩首,以?表感激之情。
陈澍起先是难掩意气,咬着下唇克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但待她见了那?下跪的人,还有更多似乎要跟着一同跪下的人,她的笑意便凝滞了。
微风拂过,这人筑的墙牢牢地?把?她护在里面,拥着她往前行。
牵着她马儿的士兵似乎见怪不怪,并不去拦,只随口说了句不要跪在道上,挡了贵人的路。但这句话似乎不仅并未起效,还在人群中泛起了好大一阵涟漪,哪怕不曾看见有人下跪的人,听见这声嘹亮的斥,也惊醒了,急忙诚心跪下。
一时间,山呼一般的道谢声,一道一道地?,汇成了阵阵惊雷,不绝于耳。
陈澍愣住了,止住马来,腿一迈,便从黑马上下来,在那?士兵还不曾反应过来之前,冲到那?些?人面前,站定,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扶。
一张面黄肌瘦,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脸抬了起来。
“你们拜我作甚!”陈澍道,又?茫然?地?仰起头,冲不远处其他跪下的人高?声喊道,“哎呀——切莫再跪了,我又?不是庙里的神仙塑像,跪我也无用?呀!这粮是沈大人写信筹来的,也不是我的功劳!”
这一声喊,顿时便有不少人应答,七嘴八舌地?回了话来。
“庙里的神仙还不如陈大侠管用?呢!”
“沈大人!沈大人回来了吗?我也要带我闺女?拜拜她——”
站在她面前那?个,瞧着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被她这么一扶,没?有当即便回,而是缓缓站起,等着身后那?些?人的话都说完了,才慢悠悠道:
“老朽的命是陈姑娘救的,这一城的命也都是陈姑娘救的,不提那?求粮之事?,单说这洪水之中砸城救人,这一跪,也是应当的。”
他说得慢,话说到一半,一旁便有人叫好,不少人甚至不顾打断他也要出言附和,但陈澍定定地?看着他,是仔细听完了,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可我救你们,也不是为了要你们跪我呀!”
霎时间,那?道上数十、数百道目光,无论是方才跪了一半,又?从众站起来的人,还是凑上前来,高?声道谢的人,又?或是些?只是来凑热闹,看个乐子?的人,都为这一句轻飘飘,却似有万钧的话所动容,默然?看向陈澍。那?方才领着她的士兵,这时才回过神来,上前几步,顶到陈澍面前,伸手去平息众人的情绪。
只道是那?些?路边的民?众,本就?是情绪上头,情难自已,才会站在这道边,在人群中挤着,就?为了看陈澍一眼,或是同她道声谢。这哪里是能被一双手,或是两?双手所能平息的?
人群在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原先井然?有序的队伍被一些?更激动的人冲散,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爆发出更激烈的唤声,惊得那?道中黑马都连着后退了两?步,扬起马蹄来。
这样热切而嘈杂的喊声,已然?听不分明?了,却比那?太阳洒在道上的余晖还要灼热,仿佛热浪一般,撩得人呼吸也急促起来。
陈澍束手束脚地?被簇拥着,呼唤着,却还有不少人,刚从城里赶来,里三圈外三圈地?把?这城门口的一小块地?围住。
眼见这人潮下一刻便要失控。正在此时,一声厚重钟鸣在城门口响起!
陈澍抬头望去,逆着斜阳,看见城门上挂着一个顽猴一般灵活的身影,刚敲完钟,纵身一跃,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城门大道上,站起身来。
“严骥!”陈澍惊喜地?叫出声来,问,“你怎么还在?”
“什么叫‘你怎么还在’?”严骥笑得肆意,几步便钻进人群,还有闲心对着那?些?人道声谢,才懒洋洋地?走到黑马前,拍了拍马背,道,“你说我为什么还在?”
“……定是挂心这点苍关受难的百姓,不舍得离开吧?”
此话一出,四周俱是一默,那?些?原先围着陈澍打转的人们,似乎也有人信了,偷眼去瞧严骥,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呀,也是之前帮忙救水的吗?”
“好像没?见过,不是咱们关里的人……是不是来送粮食的?”
在点苍关几日,以?严骥的性子?,自然?是游手好闲,镇日躲懒,每日躺在房顶晒太阳的时间,连人都找不到,又?何谈救水。
顿时,严骥面上笑容更是一滞,冲着陈澍一呲牙,咬着牙关,用?气声笑骂:“你这个小狝猴,跟沈诘跑一趟营丘城,怎么变这么油嘴滑舌了,一点也不可爱了!”
陈澍哼了一声,也压低声音,冲着他一吐舌头:“谁在乎你了!”
二人在这里打闹,那?士兵却是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人群里的骚/动,伸高?手来,挥舞着把?人群慢慢驱散。
慢慢地?,人群一散开,那?热潮也退去了,晚间的微风终于拂过陈澍额角的乱发。同她斗了好几局嘴,严骥也不恼,一面去牵黑马,一面寻了个破绽,长臂一展,去把?陈澍那?几缕乱发粗鲁地?薅了回去,用?力之大,捋得她脸上立刻显出了两?道浅浅红印。
“……等等!摸马儿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摸我来了!”第三下,陈澍终于反应过来了,气鼓鼓地?躲开严骥那?手,冲着他直瞪眼。
严骥收了手,颇有几分失望的神情,又?冲那?士兵扬扬下巴。二人不知打着什么暗号,那?士兵竟听话地?转身而去,留严骥一个人,朝陈澍一挥手,才慢吞吞回道:
“怎么,何誉摸得,我却摸不得?你这‘大侠’,好不讲道理。”他说,又?不顾陈澍想要反驳的样子?,迳自接了下去,“罢了!我是心善的,大人不记小人过,愿意不计前嫌地?领你去这衙门见那?刘都护!”
其实哪里需要人带路呢?整个点苍关,陈澍最熟悉的地?方,除了三人原先住着的红墙所围的院舍,以?及那?在巨洪之中屹立不倒的论剑台,便是这衙门了。
算上在门外等沈诘的那?次,她笼统也不过来了三次,可她还记得那?院里一角的小土堆,此刻看时,不仅沈诘的麻布还在,上面还各自堆了好些?东西,只是都乱七八糟的,这个像是祭奠小狗的,那?个又?像是祭奠马儿的。
衙门如今归了刘茂,旁的不说,至少里面隔间处的被褥床榻被好好地?修整了一番,案前摆着烛灯,还有一小碗肉香四溢的炒菜,陈澍一进门,鼻子?动了动,自觉地?就?把?目光往那?小碟炒肉飘了过去。
这个时辰,确实也是该吃晚饭的时辰了。
只是刘茂见了她那?眼神,却佯作不知,往屋内又?是一请,接着他自己又?先搬出椅子?来,坐得舒坦了,方道:“陈姑娘可算回了,我算着时间也该回了,只是不知为何不曾见到沈大人,是还在营丘,或是……”
“阿……沈大人她回京了!”陈澍道,这两?日叫顺口了,险些?又?随口叫了声“阿姐”,忙掩饰地?一笑,“毕竟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沈大人也是急着回京汇报,我们从营丘城出来便分路走了。”
“……哦?”刘茂温和地?弯了弯眼角,看着陈澍,嘴角笑意就?这样敷衍地?挂着,几乎一成不变,
“也就?是说,沈大人在营丘城……哦不,营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么?”
第六十九章
“也就是?说,沈大人在营丘城……哦不,营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么??”
陈澍站在案前,还不曾坐下,因此就这样微微俯视地看着刘茂那标准到让人生厌的笑?容,扯了?扯眉头,道:
“我不明白都护大人意指什么。”
“我不是傻子。”刘茂轻声道,那话里虽带着不善,语气却还是?温和地能滴出水来,转头去?整理案上书卷,慢吞吞道,“点苍关数百年不曾遭遇洪水,这点,我比沈右监还清楚。她此去?,去的不是储粮多的孟城,不是?距离近的弦城,也不是?北上回?京的那些都城,偏偏选了?营丘城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偏偏营丘城附近还有一个营丘堰!偏偏——
“沈大人出城,既不事先同官衙打招呼,也不提前准备好?马匹行装,仔细一想,但凡不是?蠢货,都能瞧出其中蹊跷!”
话音一落,刘茂手中的案卷适时地一落,掉回?桌上,似是?扑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灰,发出一声沉闷轻柔的响,重重击在陈澍的耳旁。
不愧也是?京中出来的世家子弟,常年身居高位,哪怕是?众人口中的“纨绔”,这慢条斯理,却又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威严的样子,也足以唬住大部分的平头百姓了?。怎奈陈澍毕竟是?陈澍,自?是?不为所动,不仅不曾变色,还凑上前去?,歪着脑袋去?瞧刘茂的神情,道:
“——你怎么?不看着我说话了??”
为使被问询的人心生忐忑,不论是?挪开视线,还是?说话轻声细语,再重重搁下物件,从而惊住面前人,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常用的小伎俩,小手段。个中缘由,恐怕刘茂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可陈澍一眼便?看了?出来,加上她最近的“好?学”,又这么?径直问出了?口。
问得刘茂是?哑口无?言,同她目光相对,也是?视线闪烁。方才那装出的威严,此刻已丢了?一半了?。
“……自?沈右监走后,这垒成山的政务,都要过我一人之?手。”刘茂道,笑?了?几声,“此刻也是?忙里抽闲,才抽出时间来问上几句。毕竟点苍关巨洪,事关这一城人的性命,非同小可,我身为都护,不得不问啊。”
“也是?!”陈澍道,想起前几日的情形,诚恳道,“洪水来时你把事情都推出去?了?,事后若还不挂心的话,那天?子若是?问责,你应当是?头一个丢脑袋的吧?”
此话一出,刘茂嘴角扯了?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仅他说不出话,这房内重归死寂,连在官衙门口执勤的那几个兵卒,也被零星几个飘出的词吓得丢了?魂,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再不敢偷听。
但陈澍这话,不仅诚恳,还说得很是?友善,一副为刘茂考虑的样子。她又才从众人簇拥中走出,这点苍关数以万计的人中,若是?有?一人,刘茂不能随意?处置,那便?是?如今在关内名声大噪,为人称颂的陈澍了?。
好?在这刘茂本?人也素来是?两面三刀的,只深吸了?一口气,不仅没有?发怒,还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来,道:“是?了?,所以才这样关心陈姑娘与沈右监此行。”
这回?,陈澍点点头,倒是?信了?,宽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真的能纯心向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营丘城的县令,得了?沈大人的信,又亲见?了?沈大人本?人,哪里有?不依的?我们?此行,旁的我不知,也不敢过问沈大人的要紧事,只知道过去?一日,很快便?讨到粮了?,说是?先等那边把仓里粮再清点一遍,就尽力送些余粮过来,都护也不必心焦。”一番话说得慰藉,看似毫无?戒心,只是?矢口不提那营丘城中发生的诸事。
见?她如此作答,那刘茂又何尝不知,心下必定也清楚,今日是?一句话也套不出来了?,再问也是?徒劳。无?奈,仍旧堆着又说了?些场面话,很是?客气地将陈澍送了?出去?。
陈澍呢,既出了?这衙门,鼻尖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肉香味,回?头再看那如今被刘茂占据了?的书房。往日总觉得这点苍关的官衙不比他处,显得安静祥和,此刻一看,虽然比起沈洁走前添了?不少?物品,砖瓦也被清洗过一遍,不过才日落,那房内的烛光已然能透出窗棂,又在傍晚昏黄的余晖上落着一层明光了?,面貌不同的士兵进进出出,却因而显得越发萧瑟。
她回?头望了?一会,脚上又不停地往外走去?,那些士兵见?到了?,毕竟对她抱着敬意?,自?会让行,她就这么?往前出了?衙门,然后直直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哎哟”地叫了?一声。
“走路不看道,就这一会都撞上了?人,也不知道你家里长辈怎么?放心你出门闯荡的。”那人哼了?一声。
被这么?一撞,撞得额间隐隐作痛,陈澍揉了?揉眉角,肚子里空荡荡的,本?就情绪不定,又被这么?一说,张口便?驳回?去?:“那不也是?你站在衙门中央挡道才——你不是?牵马去?马厩了?么?,怎么?……”她眨眨眼,看着面前的锦缎,也终于意?识到了?了?不对,这人比严骥可讲究不少?,光是?衣袍便?是?里里外外好?几层,抬头一看,二人距离这样近,哪怕是?灾后,他面上也打理得白白净净,瞧不见?一丝秽物,不是?李畴,又是?谁?
只是?因这半句来不及说完的话,李畴那秀眉倏地皱起,脸色又变得煞是?难看了?。
“你对着我同谁说话呢?”他臭着脸问,更是?一步也不肯让开了?,二人就这么?横在路中央,招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陈澍讪笑?一声,挠挠头,虽然自?知理亏,但也是?坦然无?比:“那我也是?不知晓你竟也留在这关里……你不是?同何兄顺路么?,怎么?不一起……呃,当我没说。”
李畴那嘴抿得,几乎长到能把脸划成两瓣了?,隔着脸颊,也能清晰听见?他咬紧后牙槽的声响。陈澍还没怎么?呢,一旁几个偷听的行人,已被她那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各自?散去?了?,只有?李畴身后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看着也是?着碧阳谷的袍子,一面看李畴的眼色,一面道:
“……这位大侠,你会不会说话呀!”
“她就是?太会说话了?!”李畴咬牙切齿,接话道。
陈澍如今可也能读懂这话中的意?味了?,只是?仍不觉得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应了?,答道:“你眼光不错,我也觉得我如今越来越会说话了?!”
于是?不仅是?李畴,那跟在李畴身后的弟子也被她这句话堵得一噎,好?半晌接不上话来。
还是?陈澍又探头看看这衙门门口来往的人流,又看看脸色仍旧黑着的李畴,自?作主张地伸手把他往街边一拽。
“所以,你究竟是?为什么?站在这衙门门口,”她说,“且也迟迟没回?门派的?”
“碧阳谷不比寒松坞,寒松坞就他何誉一人,只活他一张嘴就行。这几日,我碧阳谷可是?好?几个师弟师妹俱被洪水冲散了?,找了?两日才把人找齐。”李畴终于稍微止住了?愠怒,干巴巴地道,“至于为什么?在这衙门口,你自?己瞧不出来么??”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默然对视了?一会,陈澍仍是?不解,又后退半步,去?打量李畴身后那个小师弟。只是?这当口,那小师弟神色躲闪地避了?开,她确是?什么?也没有?瞧出来,再抬头,只见?李畴那脸越发板着,活似陈澍欠了?他几辈子的银钱一样,她也变得不确信了?,方才随口编的猜测又卡在了?喉头,接着被生生地吞下肚去?。
如此,陈澍硬是?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才恍然,指着身后那衙门道:“难不成你也是?来找那李都——”
“——不是?!”
陈澍讪笑?两声。
“我就知道不是?!”她硬着头皮道,“那就是?……那就定是?来寻我切磋的,我记得我们?二人还有?一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