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我捉了马匪,与官府互通有无,自然就得知了淯南匪患猖獗。至于?这背后之人,也?不难猜。”云慎道。
那人摇了摇头,脖颈也?许久不曾活动似的,骨头与关节发出沉闷的响动,那响声在逼仄的房间里幽幽回荡:
“不……你在说谎……不要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人!以你这个功力,根本不可能斗得过马匪!”
云慎敛下眼眸,低低地笑了一声,却似全然不惧那人语中?的威胁,又?往前?迈了两步,顺手,从容地将门掩上?,方道:“确实,我既不会武功,身体也?瘦弱,连蛮力都使不上?来,又?何谈制服那为恶一方的马匪呢?”
房间内一片晦暗,除却那微弱烛光能触及的点点明亮,便只有那坐在案前?的陌生人,双目正正映着云慎掌中?烛火,倒是明光炯炯,凶戾迫人。
“……你什么意思?”那人在阴影中?舒展了一下手指,问,“若把这里当作公子?哥们游戏人生的地方,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把手臂抬起,悠闲地撑在这铁案之上?,于?是那手指也?终于?暴露在微光之下,只见那指节细得好似皮包骨头,指尖却又?拔去了指甲,露出一块一块生而黑的血痂,赤/裸在外,随着手指生锈一般缓慢而生硬地点在铁案之上?,看着便教人遍体生寒。
云慎却只是扫了一眼,仿佛不过看见很?是寻常的事情一样,不曾停顿地又?收回了视线,缓缓笑道:“此前?不过是想求个敲门砖,所以夸大了说辞,想让阁下容我见一面,再把消息递给?你们……谷里?城里?不过阁下话说得实在有些武断,手上?功夫没?有,可人也?不止用蛮力斗殴这一个法子?,对不对?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又?何尝不是一条道呢?”
“你嘴皮子?确实利索。”那人沉声道。
“若不会辩上?两句,我的小命恐怕早已葬身在这密阳坡了吧?”
这一句,却是终于?挠到那人的痒处了,只见他咧开?嘴,把细密尖牙都露了出来,阴森一笑,道:“这倒不会,这几年密阳坡来人少了,我正缺药引子?呢,可不会教你就这样得便宜地一死了之……可惜啊,你既这样提了上?头的正事,却是不能用了,说罢,你既已猜出此事背后有我恶人谷,为何不同那些官府通气,反倒要来密阳坡自投罗网,不怕杀人灭口?么?”
“世间事千千万万,我管不来那么多,此番来密阳坡,真是为了观瞻一下先贤遗像。”云慎道。
他说得诚恳,面色不似作伪,但那人不等听完便嗤笑了一声,从铁案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刑架一侧,用那结着血痂的十指轻抚那泛着寒光的刑具,轻柔道:“你若是不乐意说实话,我可以帮你。”
“在下说的,确实是实话。”云慎面色不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到了密阳坡,走进这客栈之中?,见到了你们的人,确实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这个人,旁的毛病没?有,就是有些总也?改不掉的求知欲,实在是想验证一些线索,一些说法,以及还未完全被验证的猜想,便斗胆提了。阁下不必紧张,就当是在下的投名状,与贵派相交,我确实也?有所图——”
“什么猜想?”那人打断他,问,“你听到了什么说法?”
“不是方才就说过了么?”云慎叹了口?气,仿佛犹豫,又?仿佛刻意地吊着那人的胃口?一般顿了顿,才有些无奈地道,“你们派出的马匪,被抓住了,该供的都供出来了,于?是——”
“——怎么可能!”那人断然道,“我也?说过了,不要拿这样拙劣的话来诓骗我!那些马匪与我恶人谷是有干系,可他们去抢掠马匹一事,却不是我们指使的,你再怎么拷打,他们也?招不出来!”
“哦?”云慎道,“那些‘山大王’还不曾和你说过么?那几个马匪确实不曾招供,只是在不经意间撞破了你们埋在临波府的暗桩……这么一说来,这暗线虽然看着不起眼,在你恶人谷的地位却应比你高些,故而他所行之事,包括指使马匪,报信给?临波府,你都一概不知,是也?不是?”
“——你!”
这一番话,云慎说得直白,又?真挚,又?冒犯,倒颇有几分肖似陈澍了。堵得那人面上?愠色炸开?,一时气急,怒得伸手指着他,又?想起什么似得收回来,冷笑一声,道:“看你如此嚣张,话里话外皆是拿话以柄,以此相挟,怎么,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
“也?是。”云慎道,仿佛才想起来似的,一理袖子?,笑呵呵道,“我此来,自然也?是有事相求的,方才被阁下打断了,不曾说完整罢了。
“我不过一介凡人,此来不为图财,不为权……”
那人侧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瞧着云慎,眯起眼来,等着他把话接下去,手腕一顿一顿地翻动,那动作,仿佛蓄势待发,但凡云慎下一刻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就要当场教他血溅三尺,成?为这密室无数血案里微不足道的一缕冤魂。
但云慎仍旧面色不改,不疾不徐地说着,甚至说到此,还适时地露出了很?是温润的笑意。
“在下……仰慕一个姑娘。”他说,“想要将其据为己有。怎奈——
“我是个庸庸碌碌的书生,她却是个盖世无双的大侠。”
第六十七章
一声清脆的哨声冲破林中的雾霭,晨光熹微,甚至连旭日?都还未彻底醒转,就有?一个鹿一般矫健的身影冲进树林,接着,又吹了一声哨,然后山林里才传来几声悠久的,仿佛回应的簌簌响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又被一声有些紧张的呼声打断。
“陈澍?你慢些!”
“我不!你快点阿姐!”陈澍头也不回地应道,反而?冲得更快了。
直到?终于踩过重重落叶,冲破一堆灌木,到?了那绿野遍地,鸟语花香的清幽谷地,她还未奔出山林,便迎面撞上同样奔袭而?来的马儿,打头的那匹正载着沉沉的包袱,马尾焦黑,好不滑稽,不是那匹她救下的马儿又是谁?
接着,她们二人的马儿也从谷地中奔来,一前一后地围绕在陈澍身边,拿头去顶她玩,调皮得活似两头小羊羔,逗得她哈哈大笑。陈澍要用手去揪其中那匹黑马的耳朵,就见马儿动?作猛地一顿,不仅灵巧地躲开了她的手,还退了一步,站在树边,喷了喷鼻息,假装忙碌地低头啃草去了。
她回头一看,果然,沈诘到?了。
方才的恣意顿时又化作了拘谨与心虚,陈澍笑到?一半,还未收回的笑声乍然转了个音,也变成了有?些滑稽的讪笑。她挠挠头,凑到?焦尾马的面前,把缰绳牵起来,有?些讨好地递给沈诘,又飞快地低头躲开,那动?作之快,若是她有?尾巴,怕是要夹得比那两匹马儿还要紧。
“跑那么快做什么?”沈诘轻笑一声,问?。
陈澍想了一会,道:“阿姐不觉得奔跑本身就很开心吗?”
“不觉得。应当鲜少?有?人这么觉得。”沈诘笑着摸了摸焦尾马,手里不停地检查那尸体,口中道,“你?上辈子大抵也是它们的同伴,是吗,小马驹?”
“我这辈子就是!”陈澍道。
她说得理直气?壮,几句话便没了拘束,又原型毕露地骑上黑马,一夹马腹,在沈诘周围溜跶起来,长?发甩得比马尾还利落流畅。
也许是临到?分别,沈诘也不去管她,就这样纵着她在耳边叽叽喳喳,时而?掰一掰无辜遭殃的树枝残叶,时而?真发出些模仿马儿嘶鸣的怪叫声。
营丘城一明一暗,两件事俱已了结,二人不再逗留,第二日?一清早便出了城,往西赶去。
只是这回,沈诘带着那具尸体与卷宗北上回京,陈澍则回点苍关,重新踏上寻剑之路,今日?,便是要分道扬镳了。
直到?确认过尸体上那个图案仍清晰可辨,沈诘才转过身来,唤过另一匹马,又紧住了缰绳,教那马也半立起来,又落下,乖觉地停在原地,才回头,道:
“要走了!”
“好勒!”陈澍道,拍马跟上,没两步,便又欢快地冲到?了沈诘的前面去。
这回沈诘也不管她了,回头一望那寂静的山林,冲着大山颔了颔首,才扯了扯缰绳,驱使着胯/下骏马赶上陈澍,道:
“你?之前说下山来寻剑的事,除了同我说过,还与云慎说过?”
“是啊!”陈澍说,她素来没个正形,黑马跑得又快,一边说一边颠,把最后那个音也吞了进去,跃过那林间?断断续续打下的阳光,被?层叠的绿意掩映着,渐行渐远了。
只是这回,不等?沈诘多享受一会难得的安静,便听见前方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到?近,接着,那方才跑远了的黑马又被?陈澍驱使着,有?些滑稽地穿过树林,倒退回来,正正停在沈诘一侧,陈澍凑过来,面上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
“你?信我的话了?”
“我何时说过要信你?的什么话了?”沈诘似是觉得好笑,刻意逗她,反问?,“方才不是我在问?你?么?”
“是你?在问?我,但是——”陈澍素来不善言辞,此刻被?这样一问?,脸又皱了起来,眨眨眼睛,极努力地搜刮着用辞,仍是张口结舌,想不出反驳的话来,默了半晌,赌气?道,“——那你?不信我,问?这个做甚!”
“这不是要教你?如何寻剑么?”沈诘道,扬眉,眼光一扫陈澍,“怎的,又不想听了?”
“想听!”
陈澍一急,一夹胯/下马腹,那黑马被?她催得快跑了几步,她只好又急急忙忙地止住势头,才转过头来,直盯着沈诘瞧,双目放光。
“上回是不是说到?你?要寻剑,去张贴悬赏?”沈诘道,又轻笑一声,冲陈澍扬扬下巴,问?,“可还记得?”
“我当然都记得!”陈澍一拍胸脯,道,“我还记得你?同我说,寻剑是要找人问?的,只是‘问?得要有?技巧’什么来着?”
“于此事上,你?记性倒是不错,”沈诘点点头,道,“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有?技巧’地问??”
“呃……”陈澍想了想,做出个抹脖子的手势,试探着道,“骗他们隐瞒失物要被?扭送官府,斩首示众,吓唬他们说实话?”
沈诘盯着她,目光带着薄薄的愠怒,直把她盯得调皮且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这一趟营丘城你?真是没白?来,尽学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说笑嘛!”陈澍道,连连讨饶,又歪头细想了一会,道,“问?自然是要问?的,不过要循序渐进,不曾确定对方确实拾得剑之前,不要一口气?倒太多细节,以至于被?他人掌握了主?动?。”
话音未落,沈诘便抿着嘴,侧过头来,看她自若地说完,面上怒意不自觉地化作了笑意,道:“不错。”
她这一赞,陈澍越发藏不住尾巴,甚至忍不住把手伸出来,一面说,一面比划:“还有?!同他人说话时,不止要听他说了什么,还要瞧他的神情,看他做了什么,更要听他言下之意,揣测他所?言是为了什么!那些老奸巨猾的恶人,说三句也不一定能有?一句是真的,但凡是谎话,便有?破绽,凡有?破绽,便能借此发作,撕开他那层谎言!”
“——我看你?呀,都可以去坐堂审案子了!”沈诘大笑,手臂一展,隔着马儿拍了拍陈澍的背。
把陈澍拍得神情一愣,脸颊一红,嘟嘟囔囔地又小声嘀咕了什么,方道:“……我可都认真答了,你?不是还要教我的么,怎么尽是由我在说呢!”
“这不是给你?个机会,让你?显摆显摆么?”沈诘反问?,又笑着逗了她一句,方道,
“此处一别,我回京,你?去点苍关,正好这来回也不过两三日?光景,那点苍关的武林人士,应当还有?不少?逗留在关内的,你?便可藉机寻那些人,付些酬劳,烦请他们回门派的时候带上你?的悬赏令,只需张贴在孟城、理城这样繁华热闹的城市里,赏金高了,自有?那些闲来无事,喜欢凑热闹的大爷大婶,能把你?寻剑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便是头一步。”
“那这悬赏的告示要怎么写呢?”陈澍问?,有?些小心翼翼,“……不能写那剑是从山里飞出来的?”
沈诘看着她,神情悠然,二人又对视了片刻,俱都忍不住,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自然不能了!”沈诘笑着道,“只需写那剑长?什么样,长?几许,重几何,是否有?旁的易辨认的印记,又或许又什么缺角划痕——”
“我的剑可是绝世宝剑,哪里会有?缺角划痕——”陈澍大声反驳。
她说得嘹亮,声音传出去很远,仍在山谷回响,但沈诘笑了笑,没理她,接着往下说。
“——不过呢,也要留意,因为人心难测,若只以利诱,不免有?人动?了旁的歪心。或觉得这剑价值不菲,占为己有?,甚至从真正拾到?剑的人手里抢来,就为敲你?一笔,或是借此生事,拿一些假的、错的,做成你?描述的样子,来骗你?许诺的酬金。因此,也要防着些,那剑上如有?什么印记,最好留一两个,不要在那悬赏的告示中说得太明白?。”
“这下懂了!”陈澍兴致勃勃,掰着手指,同沈诘边算边道,“那我就写它长?两寸有?余,很重,不写它剑脊上刻了我——”
“——都叫你?不要说了!”沈诘打断她,笑骂。
二人边聊边行,不一会,又回到?了山道之上。
既已穿过那山谷,被?山脉分开的岔口便也在不远处,沈诘见了,紧了紧缰绳,回身,大抵是要同陈澍道别,只是一回头,便见陈澍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瞧着她,好一会没开口。
“我也想同你?去京城转转——反正去京城,也可以发悬赏嘛!”陈澍说,似乎憋了一路,此刻才能说出来。她那胯/下黑马仿佛也与她心意相通,跃跃欲试地跺了跺马蹄。
“我是回去述职,又不是回去顽的。何况,京里可不是什么好‘转转’的地儿。”沈诘摇摇头,温言道。
陈澍一听,鼓起脸颊,道:“点苍关大水我‘转’过了,营丘城匪患我也‘转’过了,那京城又有?什么希奇的,怎么能拦住我?”
“京里啊……”沈诘道,似乎陷入了回忆,顿了顿,方接下了话来,“京里可是龙潭虎穴,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你?若只是想再见我的话……”
她沉默了,后半句不再说出来,似是意识到?了不妥,又或许不敢轻易给出一个约定。
毕竟陈澍是真的会信的。
“……说呀!你?都是我阿姐了,怎么还同我卖关子!”陈澍不觉,开口催她。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沈诘道,末了,大抵为陈澍神情所?触,又添了一句,“点苍关巨洪的原委还有?待查清,你?回关里去时,定要小心,如有?闲情——”
“小心什么?”
“小心些,”沈诘道,“洪水过后,那些尸体应当有?衙役在处理。但点苍关内仍有?恶人在暗,如若我不曾猜错,此人应当格外关注那些被?清理的尸首,甚至可能寻机毁尸灭迹——
说着,她拍了拍一侧骏马上驮着的那具残尸。
“——大水只能冲走性命,可冲不走皮肤上的印记。”
第六十八章
去不过半日,回自然?也不过半日,太阳还未下山,那?群山峻岭间穿梭的山道便掠过一道纵马而过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点苍关城门。
陈澍也不懂得什么规矩,到了城下,全?然没有防备地面对着城上的弓手,大喊一声:“开门!我回来了!”
城内大抵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莽撞叫门的,别说不曾有人放箭驱离,一时半刻间,连应答声也没?有。
眼看着墙上临时被拎来充数的守城士兵互相商量了几番,终于推出个人来,扬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