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是的?,大抵是同这阁楼一样?呢。”他笑眯眯地应了,道,“不过阁楼是不会武的?,也不能凭空消失,可人?却是会武的?,哪怕再怎么融洽,若是闹了矛盾,淡了感情?,那岂不是前功尽弃?因此,我所图的?,无非是借尊驾的?人?手一用?,把陈姑娘引来谷中,再用?些?办法?,让她爱——”
“让她再也不能跑!”萧忠抢着插话道,他双目炯炯,似乎比云慎这个当事者还要更热切一些?,上前抓着云慎的?胳膊,那十指深深印入云慎的?肩膀,云慎被他抓得是面色扭曲,再难维持面上的?平和,而他离得这样?近,却似全然看不见一般,自顾自地尖声喊道,“打断她的?腿!不,不不不,砍断她的?腿!教她再也不能离开你,这样?岂不是好玩了?”
饶是云慎,一时间也失语了,嘴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话来答,只吸了一口冷气,接着发出?一个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音节。
好在那萧忠并不在乎他究竟怎么回的?。哪怕这样?死死地盯着他,也仿若根本看不见他一瞬间流露于表面的?愕然,前一句说完,顿了顿,一点也没有等他回话的?意思?,又飞速松开手,转头?往回走去。
“好!”那萧忠回到他那椅子前,一拍大腿,也不知在赞什么,很是自得其乐地大笑了三声,坐下,又指着云慎,朗声道,“你也很有意思?!很好!我就真多给你分?几个人?,去散播什么消息来着——”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像是根本不介意云慎知道才不过几日,他就已经把前些?时日的?嘱咐忘了一干二净。
“说有人?曾拾了一把宝剑,带回恶人?谷,进献给尊驾了,就说是这张悬赏上的?剑,一模一样?,比着那描述传就是了。”云慎回过神来,稳声道。
“等等,那这剑怎么办?”萧忠问,眉头?还真皱了皱,认真地问,“若这个‘陈澍’当真找来了,我没有这样?一把剑,岂不是不好?——我这个人?,平素最不乐意编谎话来骗人?,费神!”
云慎那摩挲着把手的?手指一顿,又松开,缓缓收进袖中。他站起身,大抵终于明白了萧忠所感兴趣的?,并非是陈澍一人?而已,于是朝着那萧忠一拱手,郑重地道:
“这也是在下正要提的?事情?——只要有铁,有铁匠,在下可交给尊驾一把一模一样?的?宝剑。”
——
秋日漫长?,从初秋过了,哪怕进了深秋,冬日似乎也仍是极遥远的?。把眼望向这一片群山峻岭,绵延山脊即如笔走龙蛇,盘旋在这淯水一带,哪怕高耸入云,也一点不染雪色。
第一处城的?援粮到了点苍关,正是来自最近的?弦城。
这些?粮草虽不够多,却足以帮整个关内的?百姓再撑个把月。进城时,陈澍就藏在这些?百姓里,跟着他们一齐夹道欢迎。
前一次,她是那个被众人?簇拥着进城的?人?,不免有些?局促,可这次,她混迹在众人?当中,一同大声地欢呼着,那些?紧张、迷茫,都被这一声声呼声尽情?地宣泄出?去。
站在人?群中,看着进城那几个人?,确实是另一样?新奇的?体验。弦城距离点苍关近,那几个人?大抵也认得几个关内的?人?,因此要闲适一些?,等到了孟城那几个城里的?人?来了,比起那日的?陈澍还要无措一些?,有的?甚至从马上跌下,险些?闹出?笑话来。
再过几日,大抵是沈诘已然抵京,或是她的?信使已然抵京,那朝廷的?诏令也下来了。
慢慢地,点苍关内的?来客虽都前后脚走了,再没了洪水前那样?遍城都是武林人?士的?情?形,显得煞是空旷,但这儿也一日比一日地热闹了,有“手眼通天”的?,竟已凭着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砖瓦木板,把自家房子又修葺过一遍,如今已足够住下几口人?了。就算是流离失所的?,在皇帝的?那纸御诏之下,也有了能谋生的?活,白日里帮助官府做事,或是被派去运粮、施粥,或是被派去帮忙修补房屋,打扫街道,若能识得字的?,还能捡到一份更清闲的?活,去登记这大洪之后死了几人?,又存活着几人?。
如此,这关隘,竟恢复了几分?当初人?来人?往的?模样?。
陈澍在点苍关之中也贴了一张寻剑启事,就张贴在官衙附近,每每过来时,还能顺道瞧一瞧那官衙内的?刘茂。
其实她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毕竟这关内诸人?,该谋求生计的?,该寻亲找人?的?,大都在最忙的?时段,她又不急于一时,因而每日也仿佛点卯一般去一趟,倒似真在官衙有了份看门的?工作?一样?。
谁料,不出?几日,还真有一个蒙面人?,在她落脚的?那个客栈里——如今不算是客栈了,只是个她颇为满意的?废墟——找到了她。
见面,第一句话,便单刀直入,问起了官衙门口贴着的?告示。
“……我来的?路上,听闻恶人?谷有人?曾拾得一把宝剑,又献给了他们那个山大王——”
陈澍两眼放光,直道:“真的?么?!”
“……道听途说,也不能给姑娘保证。”那人?说,身形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没事,就算是假的?,我也要给你报酬的?!”陈澍道,伸手去摸,却猛地想?起来自己的?那些?从论剑大会得来的?酬金甚至还不曾过她的?手,便被她随手散出?去了。
“姑娘要给的?报酬,此前已经付过了。”
“啊?”陈澍正满兜地找着银钱呢,闻言迷茫地抬头?,正看见那蒙面人?一面说,一面从袖中牵出?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来,一下子坠到她的?眼前,那石通透光亮流转,映出?两个字。
——天虞。
“哎呀!这是我的?玉!”陈澍惊地双手一捧,把玉接过来,道,“那我更要好好谢过——”
她再分?出?目光去看那蒙面人?,却是一怔,话莫名地停在半截。
离得近了,才看得清那蒙面人?,在面纱上露出?的?眼睛,此刻慈和地笑弯了,而另一只,则被一个眼罩严实地挡住。
“……还没认出?来么?”他笑着问。
第八十章
“……还没认出来么?”
起先,陈澍仍是愣着,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对面的蒙面人,乌黑的眼眸也呆呆的,直到话音落下也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继而越张越大,末了,发出一声似是小兽鸣叫,又?似是风刮过,然后消失不见的怪声。
“——何大哥!”她脆声叫道。
何誉自是笑眯眯地应了,精神奕奕地答了声“是我”,又?分出另一只手来,去把面说蒙面的黑布摘去。
只是他好些?时日不见陈澍,大抵是真忘了她这没大没小的性子,这一动,实在?是“棋差一招”。他这边一伸手,要摘去面罩,自然又?得闭上?眼,而陈澍呢,哪里又?管得了这些?了,一开心,仿佛真是撒了欢的马儿,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一扑!
只听得何誉的那声应答,最后那个字还不曾说完,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扑乱了分寸:“是我——哎哎,小澍,你别急——”
于是,何誉那只抬起的手,抬了半截,又?折返回来,急忙把陈澍搂住,以防她不小心跌下去。陈澍虽然个子小,可?她那力气可?真不是寻常人可?匹敌的,这一蹦,几乎是撞进?了何誉的怀中,加上?何誉还要分神去护着她,更是招架不住,差点?两个人一齐,人仰马翻,跌落在?地。
就更别提何誉手中那块玉了。
这块玉,在?天虞山的一代代掌门人手里传承了这么多年,直到被陈澍揣着拿下山,恐怕也是从未经历过这样被不当?回事的情形——何誉虽然也有一定的功夫,可?他毕竟不似那些?熟练习武之人,又?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手里一晃,那玉石险些?被这力道扔出去。
要知道,这一个院子里,满目都是被洪水冲垮的砖石,别说是玉石了,就算是瓦砾石子,若是没有那么结实,被这么一扔,若砸到某个有棱有角的断口,那上?百、上?千年的传承,可?就碎在?这一刻了。
何誉何等周到,约莫也是想到此处,惊出了两滴冷汗,回过神来,急忙把那玉,连带着他自己穿上?的红绳都收回袖中,另一只手再?扶着陈澍,把半挂在?他身上?的这个小狝猴放回地上?,无奈地笑笑。
“那里就有这么开心了?我倒是耐摔,小心你自己的玉。”说着,又?把那个玉小心地捧出来,递给陈澍。
陈澍何止是开心,被这么一问,那面上?的笑越发克制不住,嘴角都要咧到耳边去了,她看也不看地接过玉,随手挂在?自己的道袍上?,手上?一边挂,嘴上?一边也不停,仿佛恨不得把这半个月的见闻全?倒给何誉,叽叽喳喳地应道:
“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不知你和云慎走了之后我有多费心,这点?苍关?里多少事,都要我拿主意呢!就那个李畴,还有严骥,我们三个,可?查了好大一圈,费了好些?力气,才查出来……哦对,沈大人回京了,这个你知道么,她同我去营丘城转了一圈,还真查到了东西,然后回到这点?苍关?,李畴又?来找我,说——”
旁人她是不信的,但何誉毕竟不比旁人,因此陈澍这一连串的话,怕是还没在?脑子里分清个先后因果,就一股脑地全?抛了出来,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沈诘的叮嘱,又?哪里还顾得上?把话捋清楚?因此说到一半,何誉大概听清楚了几个人名,又?哭笑不得地打断她,道:
“慢慢说,别急,又?不是见了一面就要走,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闻言,陈澍好奇地转头,随手挂上?的玉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出言问:“你专门来寻我?为什么,你不是回门派去了么?”
说话间,她那腰间挂着的玉石就这样晃荡,一摆一摆的。
透过它的天光也这般聚在?衣摆上?,于是那印出的一块微光也跟随陈澍的动作微微晃动。何誉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这一块,看了一会,还没回陈澍的话呢,只见他的喉结先滚了滚,先半蹲下来,跪在?陈澍面前,小心仔细地又?把那方才被陈澍随便系上?的绳索解开,重新?系紧,末了,才抬起头,就这么半蹲着仰视陈澍。
“是回了趟门派,又?被赶了回来。”他说,干笑了两声,似是羞于提及,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来,“此趟就是专程来见你的——我又?在?孟城碰见了李畴。”
这倒不奇怪,出寒松坞和回碧阳谷,确实总有一段路是重合的,孟城不过是其中更繁盛的一个,也因此更容易在?渡口碰面。
“哦。”陈澍似懂非懂,“是李畴同你说寻剑的线索的么?”
“这倒不是。”何誉道,“是同我说了你们在?刘茂那个官衙内,寻见了一具尸体。尸体上?有一个图案,你——或者说应当?是沈右监?——怀疑这点?苍关?大水是因为有人想要……灭口?”
还没听完何誉的话,陈澍便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道:“对对对,我方才就是要同你说此事!这事真是有些?蹊跷了,那尸体上?的图样——”
“我知道。”何誉打断她,就这样蹲着,单手抚着她的手臂,似是犹豫了一会,方道,“我留了个心眼,教?李畴同我画了那图样,是不是那个圆的,像字一样的?”
“啊对!”陈澍答道,又?问,“怎么了,你也识得这个图样?”
“这就是恶人谷的印记。”何誉道,他的神情当?真出现?了流露在?表面的犹豫,一番纠结之后,才又?道,“我来时,曾听见有人在?这淯南一带传递消息,说是恶人谷之人寻到了一把宝剑,原先我还只当?什么乡野逸闻来听,可?等见了李畴,又?看见了你那张……那张悬赏令,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定要来同你见一面。
“你看,这消息来得不快不慢,正好在?你发出悬赏令没两日,又?在?这点?苍关?民生刚恢复,来往之人变多时。也恰恰是你们寻到那恶人谷的线索,正要往下查时——你若是不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很容易就被这线索所?牵着,往那恶人谷去寻了……但恶人谷,尤其是那恶人谷头领的住处,绝不是可?以轻易踏足的地界!”
他这样恳切地长篇大论,说了好一阵,甚至把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但等话音落下,再?看陈澍,却是满脸懵懂。
显然,她半句话也不曾听懂,只听明白了恶人谷三个字:
“——等等,何兄又?是怎么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
二人相对无言,何誉是无奈,陈澍,大抵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把何誉这个大块头从地上?,如同拔萝卜一般,拔了起来,也学着沈诘或是云慎处事那样,先打了个圆场。
“这样,我们先去吃饭,你长途跋涉,肯定是从水路过来的,那船上?什么好吃的也没有,肯定饿坏了,我带你去旁人家里吃点?好吃的!”
“——旁人家里?!”
大水过后,各家各户,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渔家又?拾起了老?本行?,钓鱼做些?鱼脍鱼羹,也有猎户出城打猎,一趟趟地把比金银还紧俏的猎物搬进?城,大赚一笔。当?然了,更有些?本就富庶的,楼盖得高,顶层储备的粮食并?不曾被水淹去,或是一些?门路广阔,亲友遍布淯南的,从其他城里买来的粮比那官粮到的还早。
这些?人,许是大难之后,侥幸得生,因此格外慷慨,既然满足了自己的温饱,也不忘给陈澍这个“大恩人”捎带一份。
于是,呆在?点?苍关?这几日,除了住得和天虞山上?没有什么大分别,都是破破烂烂、家徒四壁的石房子,陈澍在?这点?苍关?混得是如鱼得水,今日去城门口附近那家,明日又?去官衙附近那家,总之少不了她吃的,还时不时有人来请,问些?什么“小澍姑娘可?有空?”,或是“陈大侠明天赏脸来吃顿鱼不?”,诸如此类。也不怪得她在?这点?苍关?又?美滋滋地逗留了好些?时日,颇有些?乐不思“剑”的意思了。
这一日,她还真就这样带着何誉去那些?人家中蹭饭了。
何誉那么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心虚得几乎躲在?她身后,由她领着和那户人家打招呼。好在?这户人家记性倒是真不错,不仅识得陈澍,连当?时救了不少人的何誉也记得,一见二人到访,更是高兴了。
一顿饭吃得是宾客尽欢。
饭后,陈澍在?院子里帮这户人家搬着一些?此前坍塌下来,凡人不大搬得动的石砖。
何誉也在?一旁,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不至于顾及什么面子,但何誉这人本就性子好,起先还上?手试了试,怎奈他那力气,恐怕连李畴也不如,于是又?灰溜溜退了下来,揣着个酒葫芦似的葫芦,只负责在?陈澍停下来时关?切地递给她,容她喝口解渴的水。
少时,陈澍便已把原本的庭院腾出了大半,回过头,发现?何誉面上?那神情有些?蹊跷,似是欲言又?止。
或者说,自从见到她,甫一交谈,何誉的神情就陷入了这样温和的苦恼之中,只是陈澍一直在?急着吃饭,急着忙活,这会回头一看,才猛地察觉道。
仔细再?一想,早被她忘到犄角旮旯里的那段对话根本还没说完呢!
“我方才吃饱了,也有精力仔细想过了。”陈澍主动开口,道,“何大哥此番前来,是来劝我不要去恶人谷寻剑的么?”
何誉把葫芦又?递给她,看着她仰着头,不管不顾地使劲往喉咙里灌水。
“……是。”
“但是我不是凡人啊。”陈澍擦擦嘴,又?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葫芦,才道,“我都能拿论剑大会的头名呢!你不必担心这个,哪怕是他们故意引我上?钩,那完蛋的也是他们——”
“不,你把恶人谷想得太单纯了。”何誉道,没有伸手接过陈澍递来的空葫芦,而是正色,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样,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四年前,我的亲师妹,就是被这群丧尽天良的魔头所?杀。”
第八十一章
“四年前,我的?亲师妹,就是被这群丧尽天良的魔头所杀。”
陈澍一怔,好似察觉到了何誉不曾道出的那些情绪,往他手中递葫芦的?动作也是一顿,又收回自己的?怀中,手指胡乱敲了敲,颇有些无所适从的味道。
“怎么会呢?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何大哥不在一旁么?”她歪着头问,就差直问“你难道没有去救你师妹么?”了,好在她顶着那何誉无奈的?神情,终于也本能地意识到了不?妥,说到最后一句时,张了张口,还是咽下去了。
然而,她就算不?说,何誉又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他有些自嘲地一笑。
“我就在?一旁,就在?昉城,看着她被那群混蛋所抓,然后……”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而道,“若不?是我在?,以?她的?身手,其实是足够逃走?的?。上一次论剑大会,就是有她在?,我派才能挺过?前两次比试,论天赋,论努力,甚至论这样?紧急状况下的?应对,她都比我更像个师长——”
“哦,这样?。”陈澍说,她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
这种?真切的?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遥远,不?说天虞山,就是前些日子的?大水,数百人死于这场灾难之中,单论数量,单论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比这一人的?死要悲惨许多。
但那时她不?过?是有些感触,究其根本,在?山野中自由惯了,秋叶枯落,鸟鱼凋亡,都不?过?是顺应苍天,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因而哪怕是人的?死亡,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些可见却难以?触碰的?伤感。
可是何誉便不?一样?了。何誉是她下山相识的?第?二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