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香青柠
原来佛顶舍利,是这般来的。
鱼扶危一瞬间,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郑筠,两相对比,他默了?半晌,苦涩说道:“崔珣他,的确值得公主的深爱。”
李楹将佛顶舍利递给鱼扶危:“他这辈子?欠下的罪业,他自己还清了?,唯独强夺佛顶舍利、鞭伤法门寺住持这一条,他没还清,我不想他死后还被法门寺记恨,这佛顶舍利,烦请鱼先生帮我还给法门寺,还有,我想以崔珣的名义,向法门寺捐献一万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门寺的原谅,这件事,也劳烦鱼先生了?。”
鱼扶危握着佛顶,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你怎么?办?你如今离不开舍利的。”
她魂魄被反噬两次,假如没有佛顶舍利维持住她一丝神魂,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顶舍利了?。”
鱼扶危终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红,扭过头。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鱼扶危这才知?晓,之所以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嗯。”李楹轻声说道,她盯着光秃秃的海棠树,说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转世,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鱼扶危握紧手中的舍利,他垂着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会将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点头,李楹又道:“鱼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做鱼扶危了?,过往已矣,而我认识的鱼扶危,他没有对商户女?执政的介怀,愿你今后,能得偿夙愿,入朝为官,扶危定倾。”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他起身,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会阻止李楹去落雁岭了?。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头。
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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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扶危走后,计青阳又来了?,他也是听到崔旭的死讯,担心李楹,连夜赶来了?长安,和鱼扶危一样,他听到李楹要去落雁岭时,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伤怀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她对他说过什么?话,当她问计青阳时,计青阳又不肯说了?,反而道:“其实当年?公主死后,某为了?替公主报仇,去行刺过先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没有解释太昌帝讯问了?他何事,也没有解释太昌帝为何内疚到早逝,而是和鱼扶危一样,祝李楹路途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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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纸人?轿夫只能在夜间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着那箱草蚂蚱出神,长时间的赶路,让她的神魂也愈发虚弱,等?到了?落雁岭的时候,她裹着雪白狐裘,强撑着身子?,从步辇,迈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珣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崔珣攻下丰州后,落雁岭也重?新归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军尸骸总算可以入土为安,只是尸骸过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十三率人?一块又一块地捡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乱箭射杀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岭。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她起身后,穿过这些?墓碑,最终来到了?一处新坟旁。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珣”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洒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飘起了?晶莹雪花,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许细碎晶莹,李楹缓缓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刻着崔珣名字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来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不过,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编一千只草蚂蚱,我就不生你气,我没想到你真的编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气了?。”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在这场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轻轻抱住墓碑,侧脸依偎在冰凉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珣的怀中一般,她慢慢阖上眼,身躯在红色焰火中越来越淡,终至消失不见。
大周四万座佛寺,为永安公主祈福的长明灯在一夕之间同时熄灭,再也无法点燃。
蓬莱殿内的太后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中的镂空金香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而三十年?前的凤阳阁,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缓缓睁开了?眼。
第160章 160
李楹茫然坐起。
她不是魂飞魄散了, 这是哪里?
当她?环顾四周,看到桌案上无比熟悉的瑶琴时,她?顿时怔愣, 这不是三?十年前,她?的瑶琴吗?还有这里,怎么这么像她三十年前居住的凤阳阁?
侍女?兰香恭谨进来?, 递给她一封书信:“公主, 这是郑郎君的书信。”
兰香?她为何还如此年轻?还有郑郎君?郑筠?
郑筠虽是她?的未婚夫,但还没有成为驸马, 所以?兰香等人都是唤他?“郑郎君”。
凤阳阁、兰香、书信、郑筠,李楹完全懵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愣愣看着兰香,兰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是不想?收郑筠的书信, 于是小心翼翼问?着她?:“公?主, 这书信, 是不是给郑郎君送回去?”
她?话音刚落,李楹忽从她?手中抽过?书信,打开,快速看了?起来?。
这是约她?今夜戌时,去宫中荷花池相见?的书信。
书信里,郑筠说,和?她?有事相商。
对于这封想?要她?性命的书信, 李楹三?十年来?,每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看完后,大脑愈发浑噩。
兰香又试探喊了?声:“公?主?”
李楹没有回答, 兰香也不敢作声了?,李楹虽然脾气温和?,从不苛待宫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因此凤阳阁中无人敢轻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问?兰香:“兰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兰香愈发疑惑,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禀公?主,今日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殒那日。
李楹愣了?半晌,忽苦笑一声,她?对兰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兰香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宫室中,静谧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片刻,李楹捏着薄薄的信纸,穿着重台履,恍惚走到瑶琴前,她?跪坐下来?,手指拨弄了?下琴弦,耳边响起铮铮乐声,李楹手掌覆盖在瑶琴上,她?喃喃说了?声:“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鱼扶危和?她?说,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地府两次抓她?的鬼吏,都是着绿衣,反而鬼吏在长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着红衣。
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笑了?声:“原来?,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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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捏着的郑筠信件已经飘落到了?地上,铜镜中的明澈双眸,渐渐盛满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是她?害了?郑家满门,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无辜之人,是她?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而来?,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她?曾经跟崔珣说,她?一生中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不能去投胎转世?却原来?,她?做的坏事,造成的恶果,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做的要严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这大概,就?是秦广王对她?的判决。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可以?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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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选择生,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过?幸福的一生,不用经历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经历那段肝肠寸断的爱情,更不用经历亲手酿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负罪感,那负罪感太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还要让朱门永远是朱门,寒门永远是寒门吗?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要让大周不能中兴,政事继续腐朽,让突厥趁虚而入,让大好山河都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不,她?不要这样。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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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李楹换上绿色半臂短襦和?红白间色裙,梳好双鬟望仙髻,发髻插上金丝花簪,额上点上红色滴珠状花子,肩上披上薄纱披帛,这是她?初见?崔珣时的装扮。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就?罕见?地动了?怒,李楹知道,应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郑皇后的事,才让她?气到连晚膳都没有用,李楹进去的时候,姜贵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打扮不好吗?”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点,阿娘瞧着高兴,阿耶也瞧着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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