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这些年,无?论高居庙堂,还?是远赴北疆, 顾家九郎一贯生杀在?握, 何曾如此被动?
他的身躯比从前在?暗林中埋伏敌人?数日数夜不动的时候, 还?要难熬万分。
身体里的那一只困兽, 蠢蠢欲动。
所幸帐中太暗了, 他又?始终闭阖着双眸。
怕她看到他目光熠熠。
怕她撞见他那头困兽。
更?怕,她窥得他心魔丛生。
朔州城金柝鸣声传来,顾昔潮披衣起身, 撩开纱帐下榻,房内始终不见那道影子。
他轻揉眉骨, 才忆起赵羡说起过,近日来她为了刺荆岭一战,以魂召魂消耗过甚,魂魄孱弱无?力,必先回朔州休养生息。
“将军,今日有个货郎送来此物?。”一名亲卫前来,递上一物?。
顾昔潮掀开包裹的布,那柄蟠龙柄的御赐金刀显露眼前。
黑沉沉的双目流露一丝讶然,眸光微动。
那一日,在?那个小?部落里他与她同游集市。
此生再难有如此闲适的日子,好像回到了少时在?京都。
他心中欢喜,用此金刀换了一把首饰。
不曾想?,多日过去,她自己的魂魄朝不保夕,竟还?一直记着。
不知用了什么鬼办法,将他的金刀赎了回来。
顾昔潮摇首一笑,心头之意难以言喻。
“将军!——”
亲卫骆雄来急匆匆前来,高大?的身影撕裂了夜幕,大?声来报:
“北狄明?河公主铁勒鸢已昭告北疆各部,不日将继任可汗。”
“其余成年王子均已被她处死?,唯有那名大?王子铁勒固越狱,逃去北边集结旧部,准备反攻。”
顾昔潮抬眼望天,眸色比夜色更?深,终是令道:
“时不我待。今夜出兵。”
骆雄心知,将军这几日来不舍昼夜,早已调兵遣将布妥阵法。但他仍是犹疑道:
“将军不再等一等圣谕到,北疆其余两州兵力集合,再行出征?”
将军亲笔调兵请奏已递至御前,却迟迟不见诏令下发,各方兵马来见。
月色下,顾昔潮负手而?立,摇摇头:
“若我猜得不错,圣谕已下。”
连日来,他已探得北疆各州刺史皆已暗自调齐了各郡兵马,却不来与他集合,意在?观望战局。
待到战事明?朗,才来锦上添花。
“我若不先出征,他们不会前来。”
圣谕暗藏,个中深意,他心中明?了。不过是此战若败,是他败,非大?魏败。此战若捷,乃大?魏捷。
这已成云州陷落之后,大?魏各地兵马心照不宣的默认之规。
骆雄嗤了一声,明?白过来,忿忿道:
“他们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若是赢了,便?来讨一份功,输了,便?也不算败军。想?得倒美。”
“此战不会败。”顾昔潮淡声道。
因为他会战至不死?不休,直至战局明?朗,各方出兵为止。
战鼓大?起,声若雷鸣。
骆雄望着将军马上背影,不由想?起当?年随他于南燕鏖战。
将军麾下陇山卫大?将十不存一,他带着一队亲骑突围,不四面奔逃,反倒杀入阵中,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身凶煞,犹如地狱里走出的鬼王。
自此,战神之名,威震三?洲。
辕门外,千军万马列阵与前。顾昔潮高坐马上,于阵前点兵。
列队最前的一支人?马,是羌人?。
羌人?熟知地理,乃是此战急先锋。羌族自从栖身朔州崤山,为大?魏供养,深知一粟一食,并非白白相予,亦需血肉拼杀得来。
深受北狄奴役多年,羌人?既需战功效忠大?魏,也指望凭借此战出口恶气。
“老子早就看北狄人?不爽,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邑都莽机等壮士与大?魏军一道,推杯换盏,痛饮了一碗烈酒后,猛地摔碗在?地,
顾昔潮看着领头的邑都,道:
“先行之军,责任重大?,攸关全军生死?。”
阿密当?留下的幼子,羌族的小?羌王桑多还?在?朔州,受大?魏人照顾。邑都冷哼一声,大?臂一挥,道:
“你且放心,没有人?比我们羌族更熟刺荆岭的了,也没人?会做缩头乌龟。”
“当?然,要是你的人能搞到北狄人在此的布防图,那就更?稳了……”
邑都声音低下去,不说话了。他也心知,北狄人?在刺荆岭一向是重兵把守,此战乃是险中求胜,凶煞异常。
所有人?都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最后一支队伍,是北疆军残部。顾昔潮勒马回身,道:
“此战凶险。你们可自行来去,我不阻拦。”
为首屹立的贺毅眯起了眼。
他凝望着男人?身上玄甲金纹,胸前麒麟如腾跃而?起,气势凶戾,威压扑面而?来。他的身后是陇山卫铁骑,黑压压的一片,将周遭大?雾染作浓墨。
众人?避让,贺三?郎偏立着不动,静静看着马上男人?,面露不屑,道:
“北疆军中无?贪生怕死?之徒。不过区区刺荆岭,我们必要出战。”
顾昔潮于马上轻瞥下去,正对上少年无?所畏惧的目光。
转瞬即逝的一眼之间,他还?看到少年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笑。
从前这贺三?郎便?对他颇有敌意,秦昭刺杀顾辞山不得,身死?牙帐之后,他对顾家的怒意滔天,是被沈今鸾劝服,忍下仇恨,暂且僵持。
一时之间,顾昔潮没看透他此笑何意。
但已然得到北疆军此战效忠的答复,万众瞩目之下,顾昔潮微微颔首,不做停留,一转身,面上恢复了冰冷之色。
那少年无?意中扬起的那一抹笑,像是一根刺,埋进心底。
贺三?郎立在?队伍之中,也收了笑意。
坚硬的甲胄之中,他的怀里揣着数支犀角蜡烛。
十一还?在?刺荆岭等着他一道谋事呢,自然要去与她会和?。
……
顾昔潮夤夜出征,亲率麾下一众最是精锐的骁骑,潜入北狄所控的刺荆岭。
夜半,刺荆岭起了茫茫浓雾,遮天蔽日,隔着一丈都不见人?影。
“好大?的雾啊。”邑都纳闷道,“我从来没见过刺荆岭起那么大?雾。定是有古怪。”
顾昔潮示意全军原地埋伏,静观其变,谨慎行事。
“禀将军,雾太大?,几个北疆军的人?找不到了,许是掉队了。”有兵上前禀道。
顾昔潮浓眉皱起,思量之间,心口倏然痉挛般一痛,如遭重击。
他狠狠攥紧了马缰,在?掌心勒出一道血痕,微一俯身,汗湿鬓发。
“将军,怎么了?”在?旁紧跟的骆雄上前询问。
顾昔潮缓缓抬起手臂,眼见腕上那一根红线越来越微弱。
她不是在?朔州和?赵羡一道养魂么,怎会命若悬丝,虚弱至此?
他素来知晓,她有近乎残暴的决心。只要认定之事,一腔孤勇,奋不顾身。
顾昔潮闭眼,万千思绪收拢于一处。
氤氲大?雾如烟似霭,他陡然睁眼,眸光锐利如寒刃,穿破迷雾。
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沈顾之争,而?今只在?一人?。
……
北狄牙帐。
正中大?帐,灯火通明?,春光旖旎。一缕白旃檀香自金炉中袅袅升起,浓烈如云雾缭绕,蔓延整帐。
帷幄之中,珠帘朦胧,卧榻之上,一双男女相拥。其中,那美目英俊的白衣男子击壤而?歌:
“北国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歌声苍劲,如有去国离乡,淡淡悲意。
怀中,华服女子支颐斜卧,一声一声“厄郎”娇酥入骨,柔肠寸断。
一曲歌毕,帐中沉寂一刻有余。
顾辞山终是将毡毯上的一坛酒开封。酒香四溢之中,他将酒液倒入两座麒麟纹杯盏,一杯递到女子面前,郑重地道:
“臣以十年桃山酿,贺女可汗继位。”
铁勒鸢眉眼俱笑,皆是铁娘子柔情,尽兴之至,却推拒道:
“再过几个时辰,就是继位大?典,我今日便?不喝了。”
下一瞬,眼前一大?片阴翳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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