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细雨渐渐停了?,连天战火也?已退去,刺荆岭一片寂静。远处黑黢黢的山坡里隐有火光亮起。
“将?军!……”
远处的坡顶上,骆雄带着一队人?马俯冲下来,奔至谷底,跪倒在荆棘丛中,泣不成?声。
“将?军,北狄军死伤无数,已全退去极北之地。刺荆岭和云州都是我们的了?。”
“将?军啊……”
顾昔潮麾下的亲兵,还有代寰两州的精锐,一队队人?马纷涌而?至,朝着荆棘中孤孑的人?影叩首,如山峦绵延起伏。
刺荆岭之间,万人?齐声跪下,浩浩荡荡,震彻天地。
一片哀嚎声里,沈今鸾一动不动,如若未闻。
眼尾滚落泪珠,一滴一滴砸在男人?残破的甲胄上,泅湿了?他?的血迹。
她自顾自地道:
“顾郎,你知道吗?其?实,你有部?下,也?有战友和朋友。你一直在保护他?们,他?们也?都想拼了?命地来救你。”
“从此,你其?实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如今,云州已定,沈氏平反,你我心愿已了?,不如同去江南,再听一回潮声?”
“我想知道,钱塘潮水是不是真的和你当年说的那样?,声动天地,如同千军万马……”
“八月十五听潮声,等到冬天下雪了?,在湖边围炉煮茶,红泥醅新酒……我爱喝,你可不许拦我……”
她为他?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轻笑道:
“无论顾九去哪里,沈十一就去哪里。我还想为夫君香熏衣裳,束发戴冠……”
她柔声细语,耳鬓厮磨。
许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赵羡的道袍在眼前飞扬,也?同其?他?人?一道倒伏下去,跪拜顾昔潮的遗体前。
他?的声音蕴含无限的悲哀,轻轻地对她道:
“贵人?,将?军已经?走了?……”
他?跟着她在刺荆岭召来数万冤魂,目睹一切,一直没忍心说出口。
她赶到之时,顾将?军其?实已然战死。
不是活人?,而?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以惊世骇俗的意志力强撑着,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可他?怎么忍心告诉她。
这?一缕孤魂柔弱如雾,却有一身强悍的决然。
和煦的春风里,满山的春山桃已然落尽。
沈今鸾怔了?一怔,神思恍惚,抱着怀中的男人?还是没有放下。
她昼夜疾奔,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是满身箭矢,血肉模糊。
她怎会没想到他?已在弥留之际。
一向清醒理智的沈家十一娘,自欺欺人?,只是想要留住一个人?。
这?一生,如长夜踽踽独行,她从此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一个人?。
却又转瞬失去。
春雨如丝如缕,淅淅沥沥,又浩浩荡荡,声响如悲鸣轮转。
“你可别忘了?,我和你有红线相牵,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像是耀武扬威一般地,她扬了?扬手腕,那一缕明媚的红线在她的泪眼间闪动。
下一瞬,缠绕在男人?手腕的红线缓缓脱落,断裂开去。
沈今鸾攥紧了?红线,闭了?闭眼,喃喃: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在忘川边一直等你,一百年,一万年。你不来,我不走……”
“顾九不能食言,不能对沈十一说话不算数……”
难道她召来万千魂魄,最终不过是亲见他?的死亡吗?
不是这?样?的。她不会让他?走的。
只要她的魂魄还没灰飞烟灭,就还没有结束。
他?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拂过她的眼睫,临终殷切的祈盼好像还在耳边萦绕。
沈今鸾回眸,望向身旁安详苍白的男人?,身影在明媚的光下朦胧如梦。
近在眼前,可望,却难以触及。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仰望雨霁后的晨曦,唇角带着羞怯又大胆的虚幻笑意。
像是十岁时少女初见少年的欢喜。
沈今鸾拥抱着顾昔潮,魂魄也?在将?灭的犀角烛火里渐渐淡去,消散。
刺荆岭四野,寂静如死,荒凉如死。
……
大雨后的刺荆岭,阴云久久未散。
另一支陇山卫歼灭残余的北狄军,赶至荆棘丛林之时,天已大亮了?。
队伍里一直被人?押着的贺毅悄悄敛起衣袍,遮住地上一双燃尽的残烛。
他?认出来,那是犀角蜡烛。
“找到了?,这?一副麒麟甲是……”
一阵急促的兵甲声传来,荆棘丛中泥水飞溅。
一名陇山卫的士兵将?拾起的半片麒麟纹的铠甲递上去。
“陛下,顾将?军怕是已经?……”
高头大马之上,一只镶绣山河蟠龙的袖口接过铁甲:
“诡计多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子亲卫知帝王疑心深重,随之转向底下的贺三郎:
“你带着我们在此地团团转,你说的贺三郎,究竟在何处?”
贺毅面?不改色,嗤笑一声,凛然道:
“顾将?军既已战死,贺三郎追随他?,怎么独活?”
一声沉沉的低笑传来,漫不经?心地道:
“贺三郎,你以为朕蠢到看不出你和你姑母合谋,在蒙骗朕?”
见早已被天子识破,贺毅瞳孔猛缩,咬紧牙关道:
“我就是贺三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陛下别忘了?,我是北疆军中校尉,北疆军真相大白天下,我已非叛军!”
贺三郎不屈地抬首,目光一一搜啊过身旁围着的陇山卫将?士,道:
“那么多将?士们看着呢,陛下难道要杀害忠军之后,让将?士们寒心吗?!”
十一娘临去前,没有忘记交给他?这?一道保命符。
她对帝王心术了?然指掌,料定元泓不会对他?动手,将?话术一字一句地教给过他?。
贺毅此言一出,陇山卫将?士心思各异,目光复杂,窃窃私语。
事出无名,光凭这?一条欲加之罪要取一个刚平反的少年军士性命,确实有失偏颇。
马上那道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定在贺毅身上,几分阴恻恻,几分举重若轻。
“贺三郎,你比朕想的要聪明。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一直弄错了?。”
男人?纵身下马,名贵的雪貂大氅淌过泥泞的荆棘丛,一步一步行至贺毅跟前。
他?微微俯首,猛地伸手拗过少年的手腕。
剧痛之下,贺毅想要起身,却已被天子亲卫牢牢押住,摁进了?泥水里。
男人?居高临下,掸去袖口溅了?泥的金线,淡淡地道:
“朕要找的,从来不是贺三郎。”
“朕不过是要通过他?,找回朕的皇后。”
天际处,闷雷乍响。
……
雷声隆隆,沈今鸾再度醒来的时候,周遭是漫无边际的大雾,一片漆黑的永夜。
她的脚下,是一片空旷森冷沼泽,倒影出她虚无的魂魄,涟漪一般荡开又聚散。
茫茫之中,眼前忽然有了?一星半点的火光,幽绿犹如萤火,在指引她往前。
沈今鸾魂魄飘动,看到前面?有一道人?影。
是一手持幽绿火把,身材伛偻的鬼差。
“敢问,这?是何处?”她尝试出声。
“这?里是地府啊。”
那个鬼差回头看着她,笑容可掬,指着远处一条浮动的晶莹光带,道:
“你看那一条河,就是忘川了?。忘川里都是无法去轮回的残魂,直到彻底消散。”
沈今鸾举目望去,忘川无尽奔流,两岸是烈火般盛放的彼岸花。
这?就是她魂魄的归宿了?。
那鬼差见她面?容沉寂,搓搓手道:
“贵人?莫慌,稍安勿躁,我们很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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