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颜九儒人高马大,还抱着个粉团团的姑娘,走在街上格外的惹眼,许万全一眼看到了他,当即扯着许方林走了过去:“前些时候有事情耽搁了一直没来找颜先生,这两日武娘子的铺子又没有开张,我刚刚还琢磨着要不要亲自上门一趟。”
许万全的低声下气的,和平日里大不相同,颜九儒不管他的态度是好还是坏,只问一句:“那你今日来是要做什么?”
“自是来履行诺言,来送房契的。”说着,他掏出一张平整无有一点褶皱的信封递给颜九儒,“这是你们的房契。”
颜九儒单手接过,一只手不方便拆开,于是他让颜喜悦帮忙拆开来。
怕这房契虚假,暗藏诈处,颜九儒逐句逐字看了不下三遍的房契,确定没有诈后,淡淡地说了个好字,然后面无表情看着许方林,等着许万全开口说另一件事。
许万全自是知道颜九儒在等什么,他今日带着许方林来也是为了此事,前些时候他一拖再拖,而颜九儒一家恰好因颜喜悦发病不得空来追究,他心中暗喜,想着这事儿会被淡忘,但头上顶着个官字的刘家知道这事儿后记得比当事人还清楚,一日不解决好,许家就没有一日能安宁。
倒也不知刘家为何会对颜家的事儿这般热心了,难道是因武宋与刘奎相识吗?
许万全懒得琢磨他们两家有什么关系了,他只想过几日清净的日子,于是手腕用了些劲儿拍了拍许方林的后背,催促道:“你个小孩儿快和颜茶茶道个歉。”
“对不起。”许方林好了伤疤忘了疼,梗着一截脖颈,不情不愿道了歉。
说句对不起,辞色还有些傲慢,颜九儒见不惯他的傲慢,吓唬他道:“毫无诚意,小心大虫再来。”
这时一旁裴姝抱起脚边的狐狸,嫌弃地插了句话:“我记住你了,以后你还得小心我的姑姑姨姨,我的姑姑姨姨是一群狐狸,咬人可厉害了。”
一说大虫许方林两腿颤抖,而裴姝拿狐狸加以吓唬,他的头顿时似蔫穗垂下,低到了腔子里:“对、对不起,请你担待我这一回。”
第二回道歉颜九儒觉得差强人意,不过要不要担待得问过颜喜悦,他缓了脸色,转头问:“喜悦觉得如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许方林闻虎害怕,颜喜悦则是见到他就觉得肉骨疼,也油然生起一阵恐惧,搂着颜九儒脖颈的双臂,她转了头不去看那低头和她道歉的人,嗡声道:“爹爹,我、我不想担待。”
一个人道歉了,另一个人理所当然的要担待,这好似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不担待的受害人会受人指点,犯错之人只要道来歉便可获得知错就改的美名在,无疑是在纵容施暴者。
颜喜悦害怕自己的不担待会在别人眼里变成一个心眼儿小的孩子:“爹爹,我不是心眼小……”在这件事情上她撒不了谎,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还有肉骨上的伤害,并不会因为一句对不起而抛到脑后淡忘了。
“好,不担待。”颜九儒对颜喜悦的态度感到十分欣慰,“爹爹也觉得没必要担待,道歉是他本该做的事,而不是我们担待人的要求,我们有拒绝人的权利。”
话说完,颜九儒板了脸对许万全说:“那三个字我们接受,但不担待。”
行人疑惑的目光射过来好几道,许万全在颜喜悦开口说话的时候脸色就红如猪肝色了,他在这片土地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被个无权无势的人拂过面子,要怪就怪有个刘家,要怪也怪碧翁翁开眼,若不是有着两者压着头,他哪里会在这儿瞪着眼干饮一通气而不能翻面。
“接、接受便足够了。”许万全皮笑肉不笑,反袖擦了额角的汗,试探地问,“我听别人说,颜先生过些时日要带着颜茶茶去大都,那么我儿便不需离开桃花坞了吧?”
话说到后半截,颜九儒眼睛里的寒意直射,反问:“为何不需要?”
“你们去了大都,不就不会碰着他了?”许万全理不直,气也不壮,磕磕绊绊辩解着。
“所以呢?”颜九儒嗤笑,“当初可是立过字据的,我在不在桃花坞里,许老爷都得照着字据去做。”
许万全面红耳赤,良久挣出一语来:“他、他如今半身不遂了,就算呆在桃花坞也不能再作恶了……”
见他有毁约之意,颜九儒心中有气,放下颜喜悦,让裴姝帮忙看顾一会儿。
许万全不知颜九儒的心思,不眨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张个眼慢,颜九儒直接走路中央处,扯着嗓子自顾说起来:“不久之前,许少爷色心起,欲强和我娘子挨光,遭拒后指使自家孩儿欺殴小女,致其流血有红,白肉转紫。上官府验伤,又请书吏写状子,但因打人者年幼,不得惩罚。之后许公子又以此为胁,若我娘子再不从,便要污我娘子早与他有私,定个私通之罪,并要我们无屋可住,铺子不得开张。若非碧翁翁开眼,请山神出山惩恶治恶,我们一家三口早被迫离开桃花坞。许小郎被山神叼走,许老爷请我出手。我与许家非亲非故,而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欺我妻女,我不出手转头便寻官老爷来施压。救人以前我提出三个母儿,一要房契,二要许小郎道歉,三要许公子暂且离开桃花坞。”
许方林第二回道歉的时候已有行人常卖注意到他们这头的动静了,眼光时不时瞟过来一探情头,而颜九儒在路中央说话时,手头上有活儿的,手头上闲着的,无不围来观看。
他们边听边交头接耳,四五十张嘴偷着腔儿说话,没有一句话能听得清楚,许万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到他们射来鄙夷的眼光,脑颅内有着随时会喷射而出的热浆,双手紧握到了一起。
颜九儒一点脸面也不给他留了,接着道:“许老爷一一应下,并立有字据,今日前来送房契,携许小郎来道歉,却道许少爷有伤在身,定然不会再作恶。人有作恶之念因心天生坏,身子有伤心还是一样恶,他不离开桃花坞,以后桃花坞里的妇人与茶茶那敢再出门?”
此话说完,围观之人纷纷点头附和,你一句我一句,许万全就算有三张嘴也说不清半句话了。
“颜茶茶才五岁,竟也下得了手去狠打?许少爷连个孩儿都要打,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这世道幼孩杀人都只需给点银两发付了,想想好生可悲。”
“说起来有几日武娘子总是一脸憔悴的。”
一时间许家成了此处的过街老鼠,人人嫌,人人恶。
刘奎不知何时来了,他拨开人群,走到最前头,捏着嗓子来了句:“作恶之人必有天来收,这话果真不假,我想日后许少爷再作恶,得小心雨天时那雷会不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了。”
许家有钱还有些权势,方才围观人在鄙夷时会有所收敛,不过这会儿刘奎站了出来,就像有了靠山一般,他们便不需要再收敛了。
“真是可怜,被打了还讨不得一个理,我看那山神来得正是时候。”
“怪不得那几日总看到老虎的身影,原来是来惩罚恶人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吵杂了,颜喜悦是不喜欢吵闹的,颜九儒见目的达到,点点头和刘奎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颜喜悦和裴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无暇去理会许万全的窘迫了。
回到家中,家中多了三个小孩儿,秦妙常、秦展月还有萧淮时都来了。
秦妙常一见颜喜悦,脸颊吊着两行热泪,呜呜哇哇跑到颜喜悦跟前,嘴里喜悦喜悦亲昵的叫,叫完把人抱住,活似亲生的姐妹:“喜悦你没事吧?”
“我没事,今日好多了,可以行走了。”颜喜悦也把秦妙常抱住。
萧淮时一来,颜九儒就好生烦恼,武宋和裴焱还在谈事儿,他烦恼得瞪了萧淮时一眼,就去修那盏老虎灯了。
五个孩子围在一块简单叙了寒温,萧淮时和裴姝互不认识的,在叙寒温时还互相通了姓名。
“我叫裴、裴姝,静女其姝的姝。”裴姝先把名儿报,舌头又变得笨拙了。
“我是萧淮时,淮橘为枳的淮,时候的时。”萧淮时团她是个怕羞的小女郎,所以将声音折了折。
萧淮时?裴姝一听名字,咦了一声,她忽然想颜喜悦在信里写的“准时哥哥”了,不知这位准时哥哥和萧淮时是不是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那么就是颜喜悦是写错了字。
裴姝记在心里,准备过一会儿再问个清楚,这会儿人多,若真是写错字,那颜喜悦应当会觉得羞吧。
姓名通了后,几个人说了几句趣话,说的正酣时,武宋端了药过来:“喜悦,先把药喝了。”
药味光闻着都是苦艳艳的,颜喜悦掩了鼻子一口喝到见底。
“喜悦真乖。”药经喉留下的味道生来恶心感,颜喜悦眉头皱起,武宋拿出一块碎糖给她吃。
糖酸酸甜甜,很快就把恶心感压住了。
但也很快,颜喜悦犯起困,和大伙儿说话时呵欠连珠箭打,到最后眼皮完全剔不开来,不得已回屋里睡觉起复。
时辰还早,秦家兄妹还有萧淮时想要多待一会儿,等颜喜悦醒来再和她说说话。
颜喜悦不在,他们几个就跑去烦恼颜九儒,几个人坐成一排,看他满头大汗修补那盏老虎灯。
被四双清澈无邪的眼睛盯着看,颜九儒变得手忙脚乱,修修补补一刻,老虎灯变得愈发破烂,
“要不明日我再提一盏灯笼过来吧。”萧淮时看不下去了,那个老虎头已经不见任何形状了。
“我家也有老虎灯。”秦展月说,“先生,您别修补了,我也给你提一盏过来。”
被两个孩儿低看了,颜九儒心中不爽,啧了一声:“你们几个课业做完了?怎的还不回家去?杜工部与韩昌黎的诗熟读几首了?明儿要填诗。”
填诗对孩儿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过颜九儒说完后,只有秦展月一人在哀嚎。
裴姝和萧淮时不是颜九儒的学生,明儿要填诗还是作赋,都不关他们的事儿,而秦妙常更没有反应了,因她这个庚齿只需写顺朱儿、读性理字训。
“先生,我今晚一定好好做课业。”虽然秦展月担忧明日填诗会出丑,但他还是决定晚一些再回家。
赶不走这群人,又拉不下脸,颜九儒硬着头皮修老虎灯,皇天不负有心人,修到日落时分,终是修了回来,不仅修回来了,他还把老虎的四肢改动了一下,将它改成可变动的四肢。
好不容易把灯笼修好,孩儿却已归家去,颜九儒吃的憋屈,仍不能吐出来,他愤愤拿研磨金墨,重新着色,并加添纹章,让老虎灯各个面都别具一格,等到颜喜悦过生辰那日,让那两个小屁孩大开眼界。
着墨的同时,他走笔写了封信给颜喜悦,用针线半封在老虎的口中。
因颜喜悦疲惫未醒,今日的晚膳迟迟未用,这些做完,恰好是掌灯的时分,颜九儒给老虎灯安置好烛火,顺道点燃看看效果。
烛火一燃,着在纸上的金墨层次分明,远远看着,有七分似老虎的皮毛,颜九儒暗挑大拇指夸赞自己的手艺:“还不错。”
武宋在一旁择菜,听见颜九儒的声音,抬头看了眼:“比原先的好看,四肢还能动呢,看着活泼,就是那绳子有些长,夫君得缩短一些。”
经武宋一提醒,颜九儒才发现了问题:“果真有些长了。”
“不过那老虎的嘴里叼着什么?”武宋眼尖看到老虎口中有东西。
“没什么,就是一封信,写给喜悦的。”颜九儒提着老虎灯走到武宋那处,“也没写什么,娘子想不想看?”
第78章 柒拾捌·喜悦一病叠一病 一家三口上大都(1)
“那信不是缝上了?”武宋倒是想看,但见信是用针线封在老虎口中的,想看得拆下来,拆了后还要重新缝上去,她觉着麻烦便拒绝了,“等喜悦要看的时候我再看吧。”
“到时候可以再缝,就是几针的功夫。”颜九儒用剪子把信剪下来。
拆开信,里头只写了两三行字:
爹爹愚笨,不妨头把老虎灯踩坏,害得喜悦难过,爹爹将它修毕,望喜悦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一张纸留一大半空白之处,武宋看了,遂也握笔写下一行字:
岁岁乐无边。
年年身强健。
最后两三笔画上一只猫儿。
写完,等墨水干透,颜九儒重新把它缝到老虎口中。
两刻后颜喜悦醒来,一出门就看到竹架上发光的老虎灯。
“哇,亮晶晶的。”她眼睛一亮,一步一步蹭到竹架前,然后踮起脚,小心翼翼把挂在上方的老虎灯取下来提着。
烛光在老虎的肚子里摇摇晃晃,点亮了深沉的夜色,颜喜悦惨白的脸庞被一层金光所笼罩,霎那间变得别样红润。
……
晚膳后不久便是熄灯时分,武宋躺在榻里久久不能入睡,她心里想着事儿,不由在黑暗中叹了一声气。
声音很轻,颜九儒却听见了,本想做些男女事的他暂且断了那个心思,将身子紧贴过去,问:“娘子今晚的兴致似乎不大高?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儿了?”
“不是遇到烦心事儿。”武宋眨着眼睛,“是烦心事儿被解决了。”
颜九儒没问是什么烦心事儿:“那应该高兴才是,怎的还偷偷叹气了?”
“因为还有更烦恼的事儿。”武宋转过身,和颜九儒面对面躺着,正色道,“阿九,我把爹爹留下的那本书租了出去,租了一百二十两,只是租,我随时可以要回来。”
“囫囵一本书?”颜九儒吃惊,“租?租给谁了?这不是个亏本的买卖吗?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武宋摇头:“租给了那位裴公子,他说自家的茶茶爱读书,也爱猫儿,所以想租些时日来看看。那银子成色足,就算他要折算我,我似乎也不亏。”
一个人是好是坏,颜九儒可以从气味来分辨,裴焱身上的气味淡雅,面相也温和,不是个奸诈之人:“诶,有些凑巧了。”
“我也觉着。”这件事情武宋琢磨了许久,“我想租书是假,想帮我们是真,而且,极大的可能是那位裴茶茶的主意。今儿交谈时,裴公子几次提到裴茶茶格外爱我的小鱼干,道日后再来苏州桃花坞还能吃着。裴公子还说,裴茶茶性子有些孤僻,不爱和不热化的人说话,以往在别的地方,遇见小孩儿跑得比老鼠还快,这是头一会主动和别的小孩儿打交道,估摸着因喜悦长的小巧,看起来无害可爱。”
“唉,听着这些,喜悦倒是有福气的。”颜九儒若有所思地说。
有了这一百二十两,二人的心里轻松了不少,只是颜九儒和武宋一样,这件烦恼事儿解决后忍不住要叹气。
“阿九,既然有了足够的银子,我们就一起去大都吧。”武宋说道,“早些去就能早些回来。”
颜九儒点头:“那娘子准备什么时候去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