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等喜悦过完六岁的生辰,那个时候,书堂也休课了吧。”武宋呼吸骤慢,“有些着急,我不知怎么和喜悦说这件事儿。”
“我来说吧。”颜九儒安慰,“其实她应该知道一些了。”
一眨眼,颜喜悦六岁的生辰到了。
颜喜悦连着吃了几天苦涩浓烈的药,精神时有时无,生辰的前一天北风加紧,冷得人两排牙齿乱敲,估摸是受了寒,在喝过药后她呕了数升黄水。
黄水吐干净后,随之背脊一阵疼痛,颜喜悦被折磨得眼眶里常阁泪珠,数重折磨之下,每日几乎要脱肉一斤,到了生辰当天,人才有了点气色。
这日恰逢书堂休课,武宋一大早将猫食按斤数包好,然后照着底脚,和颜九儒两个人把猫食一一送了过去。
忙完这些,武宋着手准备生辰小宴,都是一群小孩儿,光是零嘴就备了七八件,什么小鱼饼、炸果子、山楂糖、八仙果、白雪糕等等,解渴之物她煮了一锅桂花牛奶露还有一锅木瓜渴水。
那群小孩儿都是吃过午膳才来的,一到武宋家,肚子饱饱,吃不下一点零嘴,于是颜喜悦提着修补好的老虎灯给他们看:“等天黑,点了烛火,会变得可好看可好看的。”
此时的老虎灯,嘴里的道歉信已经被取了下来。
在场之人都提了一会儿的老虎灯,萧淮时赞道:“你爹爹手巧,我见过会动的螃蟹灯,还没见过会动的老虎灯。”
“颜先生还懂女红呢。”秦妙常插一句话,“喜悦身上穿的衣裳,大多都是颜先生缝的。”
“好贤惠。”闻言,裴姝吃惊,“我还没有见过会女红的男子呢。”
“如果颜先生会做饭菜,那应当是个十全十美之人了。”秦展月感叹一句,心想日后也要学点针线活。
欣赏完老虎灯,他们聚在一处耍杏核儿和玩推枣磨。
颜喜悦玩不明白这个推枣磨,不管怎么拨都不能让其旋转起来,小寿星一气之下,把那枣儿擦干净吃进肚子里了。
秦展月道她这是在耍赖,但此话一出就有三张嘴反驳之:“她今日可是小寿星,耍赖也是可爱。”
被当众反驳,秦展月红了脸。
玩了四五个回合,肚子终于腾出一点地方装零嘴了。
眼前都是好吃的零嘴,不过颜喜悦口里涩涩,没什么胃口,用竹签子插两颗酸酸甜甜山楂糖吃着,她两下里甚病,想活泼也活泼不起来,光是坐直腰身都觉得疲惫了,但她会强装精神,有人来搭话,她便先露出笑容,之后不着痕迹深吸一口气,将身上的八分力气用在说话上。
话说完,眼前会暂时昏黑看不清东西一阵,七八个呼吸过后才恢复过来。
就这样,颜喜悦强装了近一个时辰,她本想强装到夜间,但在吃进一块小糖糕后再也装不下去了,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摇摇晃晃,摇晃个四五下,人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索性颜九儒眼尖,在颜喜悦开始如风中柳摇晃时就走到了旁边,在她倒下去的那刻,手急眼快将人接住。
不似前几日的惨白脸色,刻下的颜喜悦满脸通红,两颊上的红晕边沿清晰,像是没有晕染开的红墨,唇瓣张开着,呼吸急促,颜九儒抬手向她的额头摸去,摸得一手火热。
昨日受寒今日生壮热,一病未好一病又来,啾疾又叠啾疾的,让人不知颠倒。
武宋见状,丢下手头上的活去熬退热的药,颜喜悦难受,人晕了过去嘴里一直在叫唤,音声酸楚,秦妙常听了眼泪流下:“颜先生,喜悦她好难受。”
颜九儒怕颜喜悦露出本形,他挤出一个笑容来,拿一张帕子擦去秦妙常脸上的泪岁:“没事的,你们先回家去,外头那些零嘴,若有你们爱吃的,就带回家吃,等喜悦好了,再一起提着灯笼去玩可好?”
……
本以为这一场热吃过药很快就能退下,却不想这场热十分棘手,一会儿退一会儿热,颜九儒和武宋没日没夜倒替照顾她,一直到第四日才不再热了。
可热退了,消了八分肿的四肢又一次肿起来,骨头异常扭曲,一碰就疼,喝往前的药无一点效果,请来成杭看诊,而他殚技也无用了。
在疼痛加剧之下,颜喜悦整日价哭,她再懂事也是个小孩儿,一日里身体疼上七八个时辰哪里吃得消,到后来躯干也疼,疼得吃什么就吐什么。
武宋和颜九儒别无他法,看着日渐消瘦的颜喜悦心急如焚,当夜急匆匆收拾好行李,准备次日就上大都求医。
第79章 柒拾玖·喜悦一病叠一病 一家三口上大都(2)
去大都坐马车太颠簸了,颜喜悦的身体碰一下就疼得哇哇叫,颠簸个几日几夜,一条性命未到大都先亏一半。
走水路去大都是最便利的,武宋虽然注船,但为了颜喜悦能舒服些,她没有一点犹豫,宁愿这几日是自己难受,反正消受得来,折腾也不怕得。
二人商定好,颜九儒一大清早就出门码头买船票。
他一夜紧张得未曾合过眼皮,一个眼错,出门时他不小心绊了门槛,将脚下一只鞋跌飞到三步之外,那人险些扑的跌倒。
“阿九你小心些走。”武宋见状,出言提醒,“今日没有船就买明日的,总会有船可以坐,别那么性急伤了自己。”
“诶诶,我晓得了。”颜九儒也不解释了,随口应下。
颜喜悦的病情反反复复,需要静养,武宋觉得得花多一些银子要间小屋,在他出门前又说了一句:“有的话就要一间独立小房吧,这样比较安静。”
“好。”其实颜九儒也有这般打算。
逆行上大都,船费稍贵一些,顺流时大船费一里四文,逆流而上则是一里七文,白日的船只没有独立的小屋了,傍晚有船只还有一间,颜九儒便买了傍晚时分的船票。
上大都,武宋和颜九儒只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常必要用具而已。
家里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而什具能久放,那些养来取卵的鸡,武宋送给了隔壁的鹅婆婆,最麻烦的是家中的猫猫狗狗。
武宋狠不下心让它们自生自灭,猫儿本就是从街上聘来的,娇养了几年,给了一个家又将它们抛弃实在狠心。
两只狗崽养的时日不长,但武宋在买下它们的那一日就写了纳犬契,已然是家中的一份子,而它们还是恋家之物,被人抛弃,怕会抑郁成疾。
起初武宋想给些银子给鹅婆婆,让她帮忙照看猫狗,可转念想鹅婆婆两鬓皆白,行动迟缓,照顾自己都是问题了,哪里照看得来这一群猫狗,于是这个念头作罢。
神疲忘晓,她绞尽脑汁想了一夜,想到天亮也想不出办法。
如果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抛弃它们。
它们感知要分别,天一亮就挨坐在滴水檐下等着,不吵不闹的,纯净清澈的眼珠子闪烁着,隐隐透露着无尽的悲伤。
武宋看着它们,既心虚又难过,鼻头直冒酸气,她将每只毛孩儿都抱在怀里抚摸,抱完最后一只,她小声哭起来:“我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不会让你们受饿的。”
它们听懂了,将头伸过来蹭了武宋的手腕和脚踝,似是想牢牢记住她的气味,也似乎是想将自己的气味留在她的身上。
蹭完武宋,由落梅领头,它们不疾不徐走进颜喜悦的房内,也是拿头去蹭颜喜悦的手腕和脚踝。
蹭完,四只猫儿像从前那样头衔尾,将塌里遭病痛折磨的小姑娘的头包裹了起来,两只狗崽则是趴在了一旁,一举一动都写满了不舍两个字。
上大都之前,武宋去了一趟铺子,将铺里所有的食货都拿出来喂了那些狸狌。
她与这些狸狌也有感情了,今次一走,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冬日,不知道再回来苏州时还能不能见到它们了。
武宋不敢往后想太多,摸了摸它们都头便去成杭的医馆。
不久之前成杭便说要借住处晾晒草药,武宋答应了人家,既然准备上大都了,就得和他说一声。
“成医生,吃过午膳我就要带着喜悦去大都了。”武宋面不改容,拿出一把钥匙,“我那处地方,成医生随时都可以去晾晒药草了。”
颜喜悦的情况,成杭清楚不过,接过钥匙后他叹了声气,说:“我跟你一起再去瞧瞧她吧。”
“好。”武宋说道,“不过得等一会儿,我还有些事儿要区处。”
她得尽快给家中的猫狗找个好人家。
“那我先去看看她吧。”成杭和武宋一起走出医馆。
“也成。”武宋看了一眼高挂的日头,“这会儿她应当醒了。”
二人道别后,分别走向不同的方向。成杭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叫住武宋:“武娘子要去大都,那家中的猫狗也要一起带过去吗?
闻言,武宋苦笑不已:“我是想带也有心无力,这会儿我正要去给它们找个好人家安生。”
“就让它们留在家中就是了。”成杭笑道,“猫儿能捕鼠,狗儿能看家,我在那儿晾晒药草,有它们在,我就不怕有鼠来吃,或是有人来偷来。武娘子不在桃花坞的时日我替你养着。”
武宋心受动,但如此好意她一时间不好意思接受:“这、这多麻烦的事儿……”
不仅麻烦,还要花银子喂食,这么一想,她更不好意思了。
“不费几个钱的,都是好养活的东西。”成杭看出她的担忧,“猫狗都有灵性,送到新地里它们始终想着家,不亲近新主人,这般对它们也不好。武娘子若信得过我的品性,便放了意,心里赤波波上大都去。”
成杭这话一出,吓得武宋连忙解释:“我不曾疑过成医生的品性,只是怕麻烦了您。”
“我也是清楚的,若不是信得过我,也不会一直让我给颜茶茶看诊了。”成杭沉吟片刻,“颜茶茶算是我看生见长的,见她难受我只恨自己不是华佗和扁鹊再世,我如今就是希望再见到颜茶茶时,她是能跑能跳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武宋不再拒绝这份人情,家中的猫食剩有五十来斤,够猫狗吃一段时日了,她想等走的那刻再留些银子,总不能真让成杭费力又出财。
家中猫狗有人照看,武宋了却一桩心事,也无事区处了,便当即带着成杭到家中。
然而今日的颜喜悦迟迟不醒,眼皮紫青,鼻腔里的每一次呼气都像在挣扎,时有时无的,成杭望闻问切之后给她的胸口处施上几针:“是嗽喘,之后会咳嗽、咳痰,好长一段时日呼吸都会这般急促,切记要避开烟雾浓重,纤尘严重之地,我给你们备些药丸,一日三服。寒冬腊月行动利于致病,你们可千万不能让她冷着了,她若说有些不舒服,那一定是极其痛苦的,不可小觑,沿路上多看些医生。”
武宋连忙道谢,成杭摇手说不用,施完针便回了医馆。
颜九儒跟着成杭去医馆拿药,顺便还请他开了一些治注船的药丸。
施针后过了两刻,颜喜悦醒了,声音嘶哑喊阿娘,喊完咳嗽不住,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渴……”
武宋边上帐子揭起半边挂在钩上,而后抱起她,喂上半碗热水,之后又喂了些粥,她吞咽艰难,一口粥要分几次入口。
等粥吃完,颜喜悦不住说口苦、叫头疼,身上增寒发热的,武宋呵热手指,慢慢地揉着她的头说道:“我们今晚要去大都了,很快就会好起来。”
“大都?是去大都了吗?”颜喜悦抽噎,眼角挂着泪珠,“是、是找回回医吗?阿娘你知道我、我的脑子有病了吗?”
“对,是去看回回医。”武宋柔声说道,“看了回回医我们喜悦就不会再受病痛折磨了,什么病都不会再有了。”
“阿娘是把配方卖出去了吗?”颜喜悦在想如果看了回回医,还是没办法好起来怎么办呢?既害阿娘没了配方,也害阿娘没了钱财,想着想着,她哭出了声音,眼泪将视线模糊着,呜呜咽咽怪罪自己,“阿娘,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嘴里重复着说对不起,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好伤心。
武宋喉咙苦涩,弯了一截身子,唇瓣贴在颜喜悦发热湿润的眼皮上,说:“阿娘没有卖掉配方,阿娘什么都没有卖掉。喜悦不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就要肿成核桃了。”
伤心时流下的眼泪不会因为一句话停下,颜喜悦哭了好一会儿,和泪人儿一般,哭到眼酸舌冷了才垂垂息声,缩在武宋怀里缓气。
耳闻泣声,武宋情不自胜,眼眶红红的,默默落下几点痛泪。
成婚之前,武宋对婴孩不喜不厌,但见颜喜悦时,心中不由柔软一出,而一经怀抱,生出另般柔情,比自己所生的还要怜爱。
武宋咬着牙关不敢哭出声,几乎咬碎牙儿让未让声音钻出齿缝,等颜喜悦止泣,她打扫喉咙,问一句:“我们不知何时能回来,喜悦要不要和哥哥姐姐们见一面,说些话?”
“不、不要。”颜喜悦不敢和玩伴们相见,她怕见了后自己会嚎啕大哭,怕自己丑陋的模样被人瞧见,“阿娘,我想写信给妙常、裴姐姐、萧哥哥还有秦哥哥。”
武宋每日都将颜喜悦打扮得簇簇新新,让她的病气减少一些,而她只是下身重大,两腿粗胖,四肢上变得不雅观,脸面较之往常不过是瘦损减色了些,不莹白,却也不枯黧,并不会羞于见人,她不愿意见玩伴,大概是怕见过后再分别心里头守不住。
这时颜九儒从医馆回来了,他听到颜喜悦说的话,拿来纸笔到榻前:“你想说什么,爹爹都给你写下来,然后给你送过去。”
“爹爹,我、我想自己写。”颜喜悦的四肢动弹了一下,问道,“可以吗?”
颜九儒皱眉头看了眼她那十根僵硬的手指头,本要一口回绝不可以,但看她努力地动着手指,做出握管之势,他是铁石心肠郎也有一段肠柔化了。
颜九儒一双眼看了鼻,吞了那个“不”字,温声说:“当然可以了。”
今次一走,或是两个月后回来,或是半年后回来,没有确期,不知定数,谁也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颜喜悦这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一场分别之后怕的是再也不能相见,她担心自己会死在大都里,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日渐虚弱,整日价在榻里丝丝两气躺着,似被夺走了魂魄。
这几日睡觉前,她总想着自己会不会没有明日了,所以每日清醒过来,有爹娘在身边时她总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多看爹娘一眼,或者和爹娘多说一句话,想把爹娘的模样和声音毫无偏差地记在脑子里,这样当晚的梦境就不会那么痛苦和孤单了。
写得一手好字的颜喜悦,今日写出的字不成形状,歪歪扭扭,似初写字之孩儿,她咬着牙艰难在纸上落下每一个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