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会好起来的。”萧淮时在她旁边坐下,“大伙儿都盼着你回去呢,裴妹妹离开苏州前整日价吵着要吃武娘子的小鱼干,妙常妹妹自从喜悦妹妹走了以后,都不去书堂了,展月这些时日也变安静了许多,说再也不说喜悦妹妹是蘑菇了。你们不习惯这里,但没关系,有我在啊,以后不用提心吊胆了。”
听到萧淮时说起苏州的玩伴,颜喜悦牙齿微露,笑容可掬道:“萧哥哥,你像曹操一样。”
“曹操?”萧淮时不知这是夸还是贬,眨眨眼没有继续说话。
“说曹操,曹操到,和神仙会法术一样。”颜喜悦解释,“在这里能看到萧哥哥,我真的好高兴,觉得日子没那么糟了。萧哥哥你知道吗?在来大都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好多好多糟心事儿,让我一度觉得自己是个不详之人了……”
日子稍微过得舒心一些,颜喜悦说起糟心事儿也是笑容不减的,她将在船上的见闻,挑了几件来讲。
讲起那烧毁的客船时,眼泪婆娑,为枉死之人感到可惜,而说到蒋尚延时她的五官扭作一块:“他说他不讨厌我,可对我好冷淡,不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你们见到蒋大人了?”萧淮时脸色一变,害怕地说,“他可凶了,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不过我舅舅说,他是有苦衷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苦衷。喜悦妹妹,他肯主动与你说话,还抱你,定是有几分喜欢你。”
“真、真的吗?”蒋尚延喜怒不形于色,威严常常外露,但颜喜悦没觉得他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萧淮时皱眉苦恼,“我在大都碰见他都绕着道儿走,和碰见豺狼虎豹似的。”
颜喜悦松了口气,了解一桩烦恼事后笑容更灿烂了:“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儿呢……他不讨厌我真是太好了。”
二人在厨房前的滴水檐一句话接着一句话聊着,武宋与颜九儒这头也和萧淮时的祖母王氏聊起了天。
王氏怕身上的病气过给他人,暂不见客,只能隔门而语。
聊的都是家常话,王氏慈祥心软,一点老资格也没有摆,叫他们安心在此处住下养病:“都是汉人儿,淮时在苏州时也受你们照顾,你们在这里住下,不过就是添几双筷子的事儿,不必觉得尴尬不安。我听淮时说起这位喜悦妹妹乖巧机灵,我听着她的事儿,一会儿甜蜜一会儿伤心,碧翁翁好残忍。那回回医虽古怪,却无害人之心,你们想清楚了,我便让小桃儿去请。”
王氏说的小桃儿便是刚刚开门又送吃食的姑娘。
武宋意存犹豫,好一会儿后才下了决心要请王仲满来给颜喜悦看病。
今日去请,明日便来,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次日一早,王仲满一身白袍出现在天井下,两只手里拿着的工具奇形怪状,说是来看病的,倒像是来宰牲畜的,嘴里说着不顺口的汉文儿,每一个调都发生了变化:“颜喜悦是哪一位?看病咯。”
王仲满肤色略黑,眉浓睫毛长,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几把下半张脸挡住,一截腰肢大成围,身高马大背宽厚,看似痴肥,其实甚是精壮。
颜喜悦正和萧淮时在大堂里乐呵呵猜字谜,一听有人在叫自己,她抬头一看,看到个奇怪的人心里惊了半天,得知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吓得呱然大啼。
边哭边左顾右盼,想找爹娘,顾盼几周后没找到爹娘,于是反袖抹了泪,像只待宰的畜生,一步快一步慢,狗探汤似走到王仲满跟前去。
明明害怕得紧,她却不忘要行礼问好:“我、我就是颜喜悦。”
第100章 壹百
走近抬头一瞧,颜喜悦发现王仲满的脸上有色淡黄的微斑十余点,不是干净的白面,这么看起来,人更是凶狠了。
因惧他的威势,颜喜悦抿起唇瓣低了头,一双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鼻尖。
昨日得知要给一个六岁的孩儿看病时,王仲满有些犹豫。
他为人落落寡合,不喜欢给年幼的孩儿看病,这样的孩子看病不安分,惧怯怕疼,身子又脆如纸,容易一命呜呼,哪里受得住骨血淋漓的事情,说到底是十分棘手。
六岁的孩儿庚齿也卑,不过这个庚齿的孩儿已懂知识,讲道理也能明白七八分,王氏寄声小桃儿,不住说这位茶茶如何乖巧懂事,他犹豫一会儿后便答应下来了。
但今日一见,眼前出现的小孩儿和四岁的孩儿似的,玉琢就一般可爱,全然看不出有六岁大,王仲满眉毛一攒,不免迟疑,还有些不乐,以为她在撒谎,于是问了句:“你当真有六岁吗?”
“六岁了啊。”颜喜悦小心翼翼回答,“刚过六岁不久。”
即使亲耳听到,王仲满还是不大相信,半信半疑盯着脚边矮墩墩的小孩儿看了好几眼。
见气氛死僵的萧淮时赶忙走过来想要解释,但颜喜悦自己乍了胆子解释了:“我是因为生病了才长得矮小的,我真的有六岁。”
见她谈吐流利,耿直性子,有小大人的样子,且认真瞧一瞧,她面上精神,但眉眼里的病气宛然可见,王仲满没有再疑上加疑,虽疑云未消干净,但想着来也来了,看一看也无妨,便问:“你的寝处在哪里?”
王仲满说话虽慢,可他不是汉人,加上语调变化无常,许多字音都说得模糊,这一句话颜喜悦完全听不懂,在原地上棱棱挣挣,一低头看见王仲满手里明晃晃的刀具,莫名又想哭了。
她两手死死地捏着衣裙,转着脑袋四处张望,嘴里低低叫阿娘和爹爹,找不到人,不一会儿滚烫的眼泪在眶里打转。
这一副可怜的模样,和含了大冤,负泼天的屈似的。
模模糊糊睡了一觉的颜喜悦,早上醒来后就没有见过颜九儒和武宋了,小桃儿说他们去了市曹,不久便归来,可这时遇见害怕的事儿了,她两下里甚是想念。
萧淮时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喜悦妹妹不怕,等看了病,武娘子和颜先生便回来了。”
说完,他指着不远处开口道:“喜悦妹妹的寝处在那一边。”
王仲满不理会颜喜悦的反应,冷冷淡淡,朝着萧淮时指的方向走去。
他下身重大,两腿粗壮,走起路来稍显沉重。
走了几步,转头见颜喜悦待地不动,他顿然生色,没好气道:“别耽误时辰,快些过来。”
可这会儿的颜喜悦哭声不绝,只想见爹娘,眼泪越擦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小了,和一只泥鳅似的,滑溜溜往萧淮时身后躲去,任萧淮时怎么安慰都不肯主动上前一步。
萧淮时眼睁睁无计所奈,好在这时武宋和颜九儒回来了,他们赶得头额焦枯,一只脚双双绊了房槛,差些跌倒在地。
颜九儒的一对老虎耳,耳力极好,还没进屋子便听到颜喜悦的哭声。
听着好生凄凉,一声比一声大,不多久武宋也听到了哭声,和颜九儒匆匆赶了回家。
“阿娘……”颜喜悦飞扑而去,抱着武宋的一条腿哭,眼泪鼻涕全蹭在了布裙儿,“我、我害怕,呜呜呜……”
“不哭不哭。”颜喜悦哭得和个泪人儿似的,武宋心头欲碎,蹲下身不住安慰,还在她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道,“怕的话就、就先不看了。”
颜九儒亦附和一句:“怕的话等过几日再看也好。”
“还、还是今日看吧,见了阿娘和爹爹,我就没那么害怕了。”见了爹娘一面后,颜喜悦心下稍安了,眼泪垂垂止住,咽下口中稠稠的唾沫,“唼喋”一下,回亲了一口武宋,随后毅然决然去到王仲满身边。
王仲满用余光溜一眼臂阔三停,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颜九儒,而后又溜一眼高挑清秀,慈爱温仁的武宋,两眼溜去,心里的疑惑更多。
夫妻二人身材都不矮小,生出来的孩儿却是这般局促的身材,看样子那叫颜喜悦的茶茶,生的不是寻常的病了,恐是病势沉重,医药罔效之病。
颜喜悦回头看了武宋与颜九儒一眼才进入寝处。
木门“呀”的一声闭上后,武宋落下几滴悔泪:“方才我们都不在,喜悦才会害怕的,她本就怕看回回医,昨日说的壮胆话不过是在安慰我们。”
一大清早就上门来看病,也是头一回见,颜九儒以为王仲满是午后才来,所以早上起来后才想着去市曹里买些日常用物。
武宋懊恼,颜九儒何尝不是为此事焦心,他扶着武宋到一旁坐下:“这回回医果真是怪性子……好在我们赶了回来。”
独自和回回医相处,颜喜悦怕得六神无主,进到里头,就往小榻里躺,不需王仲满开口,她就卷起了衣袖和裤管,将自己骨头有些扭曲的手脚露了出来,还自说病症:“这几日好一些,往前几日,嗯……骨头扭曲肿胀,动也动不得,走路疼,睡觉也疼,有时候身上增寒发热的,吃药不见什么效果。阿、阿娘说我这个病时不时就会发作,打娘胎就有似的,生就有的疾病,看的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了想,颜喜悦决定把自己身上的病一起说出来,她双手抱着脑袋,说:“其实我、我的脑子也有病,不如顺便帮我一起查查?还挺严重的。”
这般懂事,全然不见了方才那畏畏缩缩的模样,倒让王仲满刮目相看了,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掇了张小凳坐在小榻边温中带厉道:“盖上,先把脉。”
“哦,知道了。”颜喜悦忽然觉得面前的男子没那么可怕了拿起一旁的蚕丝被盖在身上,只露出一颗头颅和一截手腕。
王仲满卷起一截袖子,修长的手指搭上颜喜悦的手腕,时不时轻轻按着跳动的脉搏。
他把脉的时候眉头一点点皱起,到最后连呼吸慢下不少,颜喜悦亦大气不敢喘,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腕,等把脉完了,才诺诺地问上一句:“如、如何?”
脉出病势有生命之虞的王仲满却展了眉毛,似无事一般的态度,看也不看她一眼,自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了:“腿。”
被冷待了,颜喜悦却不敢伤心,乖乖掀开身上的被褥。
王仲满用力摁上那向外扭曲的膝盖:“我若说这是难治之疾,要破肉见骨不下三次,你可害怕?”
“那、那能好起来吗?”颜喜悦的话未说完,眼眶里托地两行泪下。
第101章 壹百壹
“看命。命不好,治了也会死。”王仲满说话简洁,简洁得似无人情味了,回完话,他又一次检查起颜喜悦的手和脚,看膝盖、脚踝和手肘这些弯曲活络之处时,总要用手按上几下。
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吃惊,颜喜悦忽然不哭了,裸露在外的四肢犯起一片片的疙瘩,骨头被按的时候会疼,但她没有因疼而嘶喊,而是呆呆地问:“那我、我到底是有什么病?”
“说了你也不懂。”王仲满收回手,嫌弃地说,“懂了又要哭,我讨厌喜欢的哭的小孩儿,吵耳朵。”
当面被人嫌弃,颜喜悦撇了嘴又想哭了,可是现在哭只会让他更觉得厌恶,她强忍泪水,忍得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才把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王仲满是萧淮时相识的医生,若他能殚医技为自己治疗,爹娘就不必在天寒地冻的时节里,白天在外头奔波求医,夜晚为自己操心落泪了。颜喜悦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等哭意差不多忍住的时候,她反袖擦去吊在腮颊上的泪珠,用一种近哀求的态度说:“我不哭就是了,你别讨厌我了。”
哭意忍住了,可是她的哭态宛然未减,眼儿红鼻儿红,故作坚强起来倒是有些可爱,王仲满多瞧了几眼,稍是软了声音,说:“总之不要动不动就哭,哭瞎了眼你的病也不会好。”
“我、我知道了。”颜喜悦坚定地点点头,再三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再哭。
颜喜悦身上的病症古怪,缺筋又多骨,且筋薄骨脆,滋生异物,不似人能生的病,能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和她说无用,且说了反而让她心不安。王仲满闭了嘴,起身拿起带来的工具,准备出去与她爹娘说明白。
在起身的那刻,他的袖子被拽住了,五根短而胖的手指将衣袖捏出了几道褶皱。
颜喜悦自知掉礼,很快便抽回了手:“你不能帮我看看脑子吗……来都来了。”
把脉的时候王仲满便已经顺便看过颜喜悦的脑子了,没有一点毛病,但她坚称自己的脑子有问题,不似在撒谎,这倒是稀奇了。
“你说说,有什么病?”王仲满重新坐下,听颜喜悦说事儿。
颜喜悦神神秘秘地往王仲满面前凑近,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能听得懂猫儿语呢,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但听你的口气,似乎挺骄傲的。”王仲满不可置否回答。
“是有一点……其实猫儿说的话挺有趣的,就比如这里的猫儿,早上一只儿猫对女猫说自己值五十钱,笑女猫不值钱,结果那女猫说女的猫比儿的猫贵五十钱,买卖时短一个钱都不成,气得儿的猫炸了毛,龇牙咧嘴,骂了一通。”说完,颜喜悦嘿嘿发笑几声,笑完了就驼着腰坐在榻里苦恼,姿势如落雨的蛤蟆那样,“可是人怎么能听得懂猫儿说话呢,定是脑子有毛病了,不管是什么病,和脑子有关的就容易死吧。”
什么儿的猫女的猫,一段话好拗口,王仲满不是汉人,哪里听得懂这么拗口的话,而且颜喜悦说话还夹着些苏白,他即使打起精神来想去理解,也理解不来。
反正里头的意思就是她觉得听得懂猫儿语就是脑子有病。
王仲满沉默琢磨着。
汉人多信鬼神之说,有言说未真正开智的孩子,眼睛里能瞧见地府里的七爷八爷,耳朵也能听见一些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猫儿通鬼神,所以颜喜悦听得懂猫儿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你平日里会做什么功课?”亲口说她脑子没毛病她也不会相信,王仲满换了话题问。
“平日的功课?”颜喜悦认真想了想,“在桃花坞里的时候,明钟打之前就起来了,到了书堂,听哥哥姐姐们念诗书,念简单的诗书时我也跟着念一些,然后就是写顺朱儿,偶尔听爹爹教哥哥姐姐做七言四句诗……”
“这般,那我问你些字样,‘满’字如何写?”从她的话眼里王仲满晓得了颜九儒是位教书先生了,怪不得口齿这般伶俐。
“满?”颜喜悦伸出一根指头,对着一团空气写写画画,“点水旁,草字头底下一个雨。”
“那我再问你些字谜。”刚到这儿时,王仲满见她与萧淮时在玩猜字谜,她认识的字多,猜字谜难不倒她,“‘家后一群羊,个个尾子长’,是什么?”
猜字谜的颜喜悦反应稍显迟钝,口中念念有词了好一会儿,心里有了答案,但是不能十二分确定,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答:“是、是樱桃吗?”
“是。”王仲满起身,“你都能回答上来,便是没有毛病,有毛病的脑子都不灵活,问什么都答不上来,不过你再这样疑神疑鬼的话,没准真会想出病来。”
说完不给颜喜悦出声的机会,挑开帘子就走了,留下颜喜悦一个人在屋子里抱着脑袋“阿耶”“阿耶”自我怀疑个不停。
自他们进去后,武宋和颜九儒就在一旁焦急等待着,见王仲满出来,他们脚步齐整,抢步上前去。
在他们开口问情况之前,王仲满手一摆,先要了看诊费:“一共三十五两,三十两看的是你家茶茶古怪的病,还有五两,是看你家茶茶脑子的病。”
“喜悦的脑子也有病?这……她怎的如此可怜,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地方……”武宋犹如被惊雷劈中,愣在原地,随后回了神,一只手掌捂了嘴鼻,转了身埋怨碧翁翁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