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埋怨完就去屋子里头看颜喜悦了。
颜九儒如热锅上的蚂蚁,平日里端的什么仪态,装的什么温和,通通都飞到了爪哇国去了:“我家喜悦脑子里是有什么病?是、是因为前些时候烧得厉害,所以落下了什么难以根治的病症吗?天杀的,她才六岁,要开颅吗?天杀的,天杀的。”
一句话闹出了好几个误会,王仲满消受不住颜九儒的疯癫模样,赶忙解释:“是她说自己能听得懂猫语,觉得脑子有毛病,拽着我的袖子非要我看一看。这一看,我就要收五两。”
他怕自己解释的还不清楚,于是又说了一句:“她的脑子没有毛病,好的很。”
“当、当真?”颜九儒喜不自胜。
只是高兴不过一会儿,又听到了不好的消息。
王仲满道:“但她的身子确实有问题,缺筋多骨,还骨头内外生有异物,用药不可消,需得破了皮肉,强硬取出,你们说她发病时肌肉会通红肿胀,多是异物在作祟,且这异物会随年龄之长渐大,大到容不下,就是破体而死。”
第102章
说到底就是要遭受皮肉之痛了。
即使做过准备,颜九儒仍是接受不了:“那、那敢问把握有几成?”
“五成。”其实有七成把握,但王仲满有所顾虑,想过后含蓄而对。
有时候希望给太多未免是一件好事。
只有五成?颜九儒不敢相信,一时未做声一句。
王仲满再道:“这几日她的身子情况不错,或许可以多几成把握。”
言外之意是让他们莫再犹豫拖延了,应当早些将疾治瘥,否则拖久成固疾,更受折磨。
颜九儒哪里听不懂他的话中之意,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沉吟片刻后,他拿出三十五两,说:“我先与娘子好好说一说,明日……不,今日定能决定下来,能否请您给我两刻钟?”
王仲满没说好与不好,只是不凉不酸地说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吗?我晓得你们怕她疼,止疼的方子你们汉人医生有,我们回回医自也有。且破开的是四肢,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当即丢了性命,成功了就能多活个十几二十年。只给你一刻钟,我先去外头纳凉,你们汉人住的屋子,实在是热得很。”
说完不等颜九儒分辩,收了三十五两后,潇洒离去,仿佛是对颜九儒的犹豫和怀疑而不满。
才五成把握,稍是一个错下稍头就是死,无论如何颜九儒也不能当即做了决定。
在天井下打叠精神,抛了悲伤后,他才移步走向寝处的方向。
在王仲满的面前颜喜悦一会儿害怕一会儿难过,却是不能表现出来,要强装镇定忍着,后来武宋来了,方才的忍耐一并迸发出来了。
她扑进武宋的怀里,嘚波个没完:
“阿娘阿娘,回回医真的太古怪了,一点儿也不温柔,板着一张面孔来看病,我没病都要被吓出病来了。”
“阿娘阿娘,回回医说我有大病,要把皮肉切开,想想就觉得好疼。”
“可是回回医说我命好呢,只要治疗了就能好,所以我好像一点也不怕见血了,阿娘阿娘,我想快点回桃花坞。”
最后一句话颜喜悦撒了谎,王仲满的原话里可没说她的命好,她也不是不害怕,但想到只要熬过去就能回到故乡,回到从前闲邀邀的日子,便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武宋为她旧疾未瘥又添“新疾”而伤心着,心情沉重,摸着她的脑袋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么机灵乖巧的孩儿脑子有疾。
怕开口会落泪,让人没了勇气,她没有说半个字,只是抱着在怀里念叨的颜喜悦摇摆着身子。
身子摇摆起来,温暖的怀抱变成了一张摇篮,颜喜悦念叨着念叨着睡意浓浓,连珠箭打了三个呵欠后在武宋的怀里点点头就睡过去了。
眼皮合上时,颜九儒正好进来,见她睡着,他放轻了脚步,步履无声来到武宋身边。
武宋见了他,再忍不住,欲哭不哭道:“阿九,你、你说怎么办才好,这脑子的病,要怎么办……”
王仲满的话她听了一半就难受得跑开了,从刚才到现在,心里头还认定颜喜悦脑子有病,颜九儒哭笑不得:“娘子误会了,喜悦脑子没病,是喜悦以为自己脑子有病,非得让王仲满看。看了没病还不信,闹得人家有气不好发,还要拿好话哄,所以多收了我们五两银子。”
挂在眼角上的泪花还没完全掉下来就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武宋赶忙擦了泪眼,问:“阿九可没有骗我吗?”
“这种事情,我哪里会骗娘子。”说着,颜九儒拍拍武宋的肩头,示意她放下颜喜悦,去外头谈话。
武宋领意,将颜喜悦放回榻里,掖好盖在身上的被褥后才跟着颜九儒到外头去。
这时候说的事儿自是和颜喜悦有关。
颜九儒把王仲满说的话重述一遍,只是话语婉转动听了不少:“估计是有六成把握的,喜悦近来身子情况不错,想来恢复得也快。苏州的春日潮湿,不利于伤口愈合,夏日炎热,伤口容易生脓,所以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唉,我方才犹豫着,其实是想再找个回回医来瞧一瞧,不过王仲满瞧出来了,瞪了我一眼……”
“六成虽少,成了有二十年的好光阴,但是不治就一日好光阴
也没有了。”武宋权衡利弊后回答,“王仲满和喜悦说过这件事儿了,喜悦说想快些回苏州,所以愿意忍受一时的疼痛。我们在大都,还能找哪个回回医呢……索性不用开头颅,取异物时也不疼……”
说到这儿,武宋话头顿了顿,迟疑了小半会儿才下定了决心:“要不就试一试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结果不会那么糟糕。”
“好。”颜九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那我去和他说一声。”
“我去吧。”武宋扯住颜九儒的手臂,“他方才不是瞪你了吗?心里对你不满,我去说,没准儿他态度会好一些。”
王仲满对颜喜悦一个孩儿的态度都不好,对一个妇人的态度又能好到哪儿去,颜九儒脸上的笑意逐渐消退,担心武宋在他那儿吃了委屈,不大愿意让她去和古怪的人打交道,但武宋执意要去,他拗不过只好松了口:“那娘子小心些。”
“他又不吃人。”颜九儒一脸严肃,仿佛她要上战场杀敌似的,武宋哑然失笑,“你别那么紧张了,你去里头看着喜悦吧。”
不管武宋怎么劝慰,颜九儒还是不放心,本想说一起去见王仲满,但寝处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动静,他怕颜喜悦做噩梦变成了虎形,只得让武宋一个人去了。
重新回到寝处时,榻里空无一人,摆得齐整的什具,忽然变得有些凌乱。
颜九儒有不好的预感,一手掀开蚕丝被,一团团如柳絮的虎毛飘上了天。
果真又变成老虎了?颜九儒倒吸一口凉气,在寝内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老虎的影子,于是双膝跪地,趴到地上往榻底看,榻底黑漆漆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榻底也没有,难不成是跑出去了?
如果跑出去了,是不是意味着颜喜悦看见自己是老虎的样子了?
颜九儒急得手心冒汗,心中如擂鼓般砰砰直跳,指甲掐着手心,声音颤抖起来:“喜悦?喜悦在不在?”
第103章
一连叫了七八声,一声比一声的声音大,还是没能把颜喜悦给叫出来。
如果颜喜悦是变成小老虎后才不见的,她那软乎乎,不曾在地上行走磨蹭过的肉垫,也不知道会不会踩上什么坚硬或是尖刺之物,颜九儒急得原地打转,不顾什么脸面了,和狗儿似,直接趴到地上去嗅气味。
可是满屋子都是颜喜悦的气味,他就算钻进地缝里去嗅也嗅不出人去了何处。
颜九儒慢吞吞从地上站起来,深呼吸几口气,确定颜喜悦不在屋内后,决心去外头找一找。
好在颜喜悦不是和蚊虫那般娇小,路上总会留下什么痕迹。
方才他和武宋就在外头说话,所以她不可能是从房门出去的,从房门出去他定能看见。
唯一的可能,便是从窗子跑出去的了。
颜九儒向窗边靠近,眼皮一跳,便发现了可疑的痕迹。
窗下的墙壁有数道痕迹,像是被什么尖利之物划过后留下来的,想来颜喜悦是从这扇窗子翻到了外头去。
颜九儒正想推开窗一探究竟,但怕颜喜悦就在外头,听见了声响后会惊吓而走,于是他把窗纸搠了一个洞,向外细观。
外头的雪密密麻麻飘下,树上、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就在白茫茫之中,颜九儒看到了一抹金黄色。
颜喜悦果真在外头,她像人那样站着,低着脑袋,看着自己长着肉垫和毛发的爪子落泪,边哭还边抬头往窗子望,是十分想回屋里的模样。
从上往下看,老虎的脑袋大如盆,颜九儒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移开眼后,远离了窗子,用不大的声音对着空气说了句:“不知去了何处,我去外头找一找吧。“
说完轻手轻脚折回窗边,等着颜喜悦自己回来。
等不多久,窗子从外头缓缓被打开了。
不似风吹开的。
窗子有些老旧,打开时拖出一道吱呀刺耳的声音,颜九儒屏住呼吸等着窗子彻底打开。
窗子一开,他看到的是一颗挂满雪,眼睛湿漉漉的虎头。
雪像荷叶上剔透有光的露珠,挂在毛茸茸且蓬松的虎头上,胡须、睫毛上也全是雪,乍一看,好似待下油锅炸,裹了层层白粉的金黄团子。
窗子一开就和里头的人觑面了,想到自己奇怪的模样,颜喜悦吓得眼泪在眶里打转,充满泪水的眼眶让眼珠如琉璃那样净透,她缩了脖颈欲溜之乎也,不愿意见人了。
外头的老虎耳朵是折起来的,颜九儒十二分肯定她就是颜喜悦,她的爪子上也沾满了冰雪,见她要跑,他当即伸手摸她的头,一边拂拭头上的落雪,一边柔声柔气哄道:“爹爹知道你是喜悦,不怕不怕,大虫也不怕,先回里头来,可好?”
颜喜悦接受不了变成老虎的自己,自也觉得爹娘接受不了,张了嘴,想也没想就否认:“我、我不是喜悦……呜呜呜……喜悦是人,才不是一只毛茸茸的大虫。”
否认时也不想想一只会说话的老虎奇不奇怪。
颜喜悦的鼻头本是粉嫩之色,不过经了风雪吹袭后变得有些通红。
颜九儒用手摸了摸,发现她鼻头微凉,有流清涕之迹,转而想到她在掉毛发,身上的毛发恐怕不能抵御此刻的寒冷,再在外头待着,怕是要感寒一场。
她现在的身子怎能遭受得住。
如今她已看到自己变成老虎的模样,就算是诸葛先生来大开口角,这个谎言也无法圆下去,颜九儒思索片刻后,微微而哂,直接坦白了身份:“爹爹也是一只大虫,所以喜悦是老虎并不奇怪。不信的话,爹爹可以变成大虫给喜悦看。”
“爹爹才不是大虫,原来……原来是因为喜悦是怪物,所以才会被亲爹爹丢弃的,呜呜呜呜……爹爹和阿娘一定不喜欢我了。”颜喜悦正伤心着,不愿信颜九儒说的话。
当时武宋和蒋尚延说的那些话颜喜悦在睡梦中听了个碧波倾诉,得知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后她既难过又无助,觉得是因为自己有病才被嫌弃,所以努力做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好然现在的爹娘高兴,可是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不只是有病,还是个长了尖牙毛发的怪物,悲伤的情绪如同潮水那样涌上心头。
她只是想和寻常的孩儿那样生活。
露着本形哭泣,哭得还是像吃了委屈的孩儿似的,怎么哭都不肯进屋子里。
眼泪一颗颗不停落下,打湿了眼旁的毛发形成了一道湿濡的泪痕,看得颜九儒心如刀割,他转身去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住了,以防武宋忽然闯进来。
这时让武宋知道真相,只会乱上加乱。
做完这些,他跳到窗外去,用脑袋蹭着哭得忘乎所以的颜喜悦安慰,顺便以身授温,抱着她说:“大虫才不是怪物,大虫是山中之王。爹爹也是大虫生的孩子,喜悦觉得爹爹像怪物吗?”
再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也没办法改变,冷静下来后,颜喜悦半信半疑看着毫无惧色的颜九儒。
她现在是老虎的模样,会像人一样说话,会流泪,寻常人见了老虎早就吓得抱头鼠窜,何况还是会说话的老虎。
可是颜九儒并没有那般反应,反而不紧不慢,态度温和,待她和人形时一样。
颜喜悦慢慢相信颜九儒方才说的话,她像一只着了惊吓的猫儿,耷拉着脑袋,并着前爪坐在他的腿上:“爹爹真的是大虫吗?”
颜九儒也是第一次面对还了本形但清醒着的颜喜悦,一双眼不住在她身上看。
以前露出本形时,她总是闭着眼睛,难以知道她的眼是什么颜色的,而如今在光下看她的眼里藏着一抹碧色,瞳子比寻常的老虎要大一些,没那么凶狠可怕。
“爹爹是大虫啊,修炼成人的大虫,喜悦是见过的。”颜九儒抬起颜喜悦的一只脚检查肉垫,检查完没有问题,又去检查另一只,“喜悦还咬过变成大虫的爹爹呢,喜悦虽不是爹娘亲生的,可是喜悦的亲娘是大虫,大虫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大虫了。”
颜九儒不知颜喜悦是何时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事儿的,但既然知道了,也不需再避讳什么。
“那、那喜悦的亲娘,也是修炼成人的大虫吗?那我是不是也要修炼才能成人?要如何修炼呢?”颜喜悦渐渐放松了身心,对大虫的话题来了兴趣。
她想做个正常的人,不想要披着一身毛皮在山里中孤零零晃荡,和日月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