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浼
琉璃碎片如星辰坠落,四分五裂,宴几安只觉得眼前一暗——
那盏琉璃灯就放在门边,原本南扶光站着的地方,那灯爆裂开的一瞬他余光瞥见南扶光还站在那个地方没动……
说来也奇怪。
当下宴几安因为被抽了龙骨痛的快死了,可他想着的,居然还是那四处飞溅的琉璃碎片有没有伤到南扶光。
“日日?”
沙哑难听的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屋内暗下去的第一时间,宴几安转过头去想要确认南扶光的安危。
而他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了和过往不一的地方——
被抽掉龙骨之后,理论上来说,宴几安依然还是渡劫期修士。
他理应拥有渡劫期修士敏锐的五感,在视觉已经完全脱离肉体凡胎的境界中,他原本应该视黑暗中任何物体犹如青天白日。
但现在,宴几安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他看不清楚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声音也因此骤然消失,对准着门口的方向,门开着,哪怕外面暴雨侵盆也该有一点点光照,但宴几安用力眨眼却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眼前模糊一切。
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就连眼泪汪汪原本哭闹着的鹿桑都没了声音,她茫然地冲着宴几安的方向,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还是有视觉反应的光的,但是好像……
没以前那么亮了。
曾经宴几安的双眼不说特别,但哪怕在黑暗中也得以窥见一抹金光。
但如今抹光黯淡了下去。
说来也奇怪,不过是这点微妙的变化,甚至有可能只是兵荒马乱的错觉,但偏偏就让人觉得,眼前的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好像不止是字面意义上的,仅仅失去了真龙灵骨。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依然好看。
但就像在某一瞬,清冷矜贵的云上仙尊失去了光环。
是高岭之花零落尘土。
仿若是一场噩梦来临前的预兆。
“宴几安……你眼睛怎么了?”
屋内,南扶光的声音突兀又茫然,茫然到直白,直白到残忍,她问出了鹿桑不敢问的话。
宴几安转过头,在黑暗中,与南扶光四目相对。
霎时,天边响起最后一声震天的龙吟,南扶光只感觉脚下地动山摇,紧接着狂风四起,她看见房顶被一抹巨大的龙形身影掀飞,苍龙虚影自宴几安体内腾飞而起——
暴雨中,龙最脆弱与柔软的腹部有一道被强行裂开的狰狞伤口,渗出的鲜红龙血几乎与雨幕混作一谈,最后,鲜血变成了黑色浓稠的液体。
巨龙腾空在天,似在痛苦的挣扎。
蛇属同类的瞳孔从竖立的金色逐渐退化、灰败。
原本泛着锋利雪光的龙爪不再富有光泽的同时,那原本坚实覆盖龙身的黑色鳞片突然松脱,炸鳞般,以一种让人冒鸡皮疙瘩的方式翻开,凌乱脱落,散发着濒死之气……
最后,当巨龙消散于半空。
屋内,前一瞬勉强站立的宴几安轰然倒下,如任何肉体凡胎一般砸在地上会发出的重重闷响。
……
晨光熹微,暴雨渐淅。
如弥月山始终半笼着一层似雾似雨的奶白色浓雾中,群山轮廓模糊不清。
他化自在天界亦笼罩在一层阴霾中。
但对于妙殊界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弥月山下,妙殊界,茶馆内。
惊堂木一拍,“啪”一声巨响,喝彩声起,说书先生一堂木一壶茶一折扇,端坐上方。
“列位看官,细听我言。且说高高在上、白衣仙袍的真龙仙君宴几安,从前那是金鳞耀日吞云海,龙吟九霄搅三江!谁曾料,如此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仙君大人也会有如高岭之花坠入泥泞之日!
昨日他化自在天界,那是字面上意义的血雨腥风,不净海西岸弥湿之地,昔日主宰者闯入弥月山硬取龙骨,雷火轰鸣,山摇地动,真龙腾空如龙鱼炸鳞,竟似泥鳅般,坠下凡尘!”
上位者的陨落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真龙褪鳞,苍龙陨堕,曾经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堕入凡尘从此成了□□凡躯什么的……
跟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说书先生一口茶后,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催促声……坐堂之下,无人怜惜,只是人人双眼期待,等待下文。
“您道这仙君失去了龙骨,该如何自处?昔年呼风唤雨的龙爪,三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剑修第一人,如今怕是连后山劈柴的柴刀都握不稳。”
说书先生再开腔。
“更可怜如今弥之地与昆法大陆大战在即,弥月山数旬前日被叛变的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一剑荡平,众多周知称‘血色圣宴‘。
列位,今儿个可是特殊日子!
弥月山自‘血色圣宴‘后,盟主段从毅被那南扶光一剑斩首,命星陨落……至此,无为门架空无主,那他化自在天界更是群龙无首,原本今日乃仙盟临时授印云上仙尊代为暂管,推其为新的仙盟盟主的头等重要之日。
原本真龙仙君,乃三界六道第一剑修,渡劫期大能,身负真龙灵骨,如此安排,无可厚非。
谁曾想就在这授封前夜,那真龙陨堕,形如病虎,声似哀猿——
神魔坠凡尚不如犬,诸位且思且议,那授印仪式,可还能顺利进行?”
折扇“唰”得展开,轻摇两下,满堂喝彩中,人们催促下文。
说书先生满脸自得,只道“天机不可泄露,且听下回分解”,那般装神弄鬼的样子……
实则还不是因为弥月山的盟主掌印授封仪式,也轮不到他这样的凡人混进去看上一看罢了。
热热闹闹的茶馆内,人们窃窃私语就着“他化自在天界大翻车事件”下饭,人人面露唏嘘——
“南扶光一剑削了仙盟盟主,旧世主一掌拍碎真龙灵骨……咳,我听说他俩是一对,那不得三天两头换一个炕?”
“哦哟,这个情况对的很,那个南扶光本身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咧,干过的大事一件惊得一件,听闻她本身就是天下兵器类神兵与仙器的缔造者,万器母源,曾经得名‘伶契‘,又叫‘东君‘——”
“‘东君‘和‘扶光‘?这就差把版本答案写脸上啦,他化自在天界咋能精心呵护敌方将领兵器百年,对此毫不知情?”
“可能是宴几安都要爱死南扶光了,爱情蒙蔽了他的双眼。”
“……爱死南扶光了还他娘的娶鹿桑呢?”
“所以现在被拔了灵骨,正应验了那句,渣男不得好死。”
众人七嘴八舌,谁都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一桌边,气氛截然不同——
相比起其他桌上的热闹非凡,这一桌原本显得过分安静。
桌边坐着一男一女,女的低头认真在喝粥,男的身形高大如一座小山横在那,看着她头顶发呆。
耷拉着眉毛的男人起先面无表情。
直到旁人提到“三天两头换一个炕”,他眉毛一抖,发出一声类似赞美的叹息。
然后在话题至“渣男不得好死”时,他单手捂着唇,开始发出闷声的笑。
最后笑得肩膀狂抖,自己笑还不够,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低头在喝粥的人,揶揄:“他们说宴几安是因为企图一脚踏两船才遭天谴,你怎么看?”
南扶光头也不抬:“抽他龙骨的人又不是我。”
宴歧认真点点头,“哦”了声:“说的也是。”
“你该问天道怎么看,管东管西还管上人家是不是脚踏两条船了。”
“天道可不管什么脚踏两条船。”
南扶光放下了捏着的勺子,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歪了歪脑袋,望着他毫不回避,目光坚定,当然没有谴责似乎也只是单纯的好奇。
“所以呢?”她问,“是为什么?”
宴歧唇角上扬,嗤笑一声,笑容依旧如春风和煦,但说出来的话却如三尺寒冰,毫无温度:“是个人的泄愤。”
完全没料到是这种答案,南扶光一愣。
“本来这次回来,也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只是想解决掉那棵树……最开始看到他还是得偿所愿跟你将名字挂在了姻缘树上,虽然有些惊讶这孩子的执念怎么那么深,但我想的是,非要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男人的声音缓和,提到“这孩子”的时候,声音甚至还有点慈爱,就好像昨日单手将其摁在榻上掏出真龙灵骨的人不是他。
“但就连好好对待你这么小的一件事,他都做得一塌糊涂。”
宴歧叹息。
“不仅如此,他经常有些出乎预料愚蠢的所作所为,让我都觉得,要处理难以下手,相当棘手。”
就像是这一次说长不长,说短着实也不太短暂的地界一行,原本南扶光手握人生赢家剧本能够一生顺逐,喜乐安康……
她将追寻着文森特·梵高的脚步,虽然永远不会得到沙陀裂空树的真相,但她将会在这个领域扬名立万,名垂青史。
非是宴几安横空出世,搅合了一切。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为她好。
南扶光“啊”了声:“因为他太笨了,所以你很生气?”
宴歧:“现在我觉得你也很笨。”
南扶光一脸警惕,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识海,很快反应过来自己金丹早就碎了,那里屁都没雨没有,才讪讪放开手。
宴歧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指腹很是眷恋地在她脑袋顶上发旋上多摩挲了下,这才缓缓挪开。
“这样说好像有些狂妄,但是在此之前,我确实是想要什么都会顺利得到……金钱,地位,荣耀,战绩,领地——我从来不知道,自我否定和挫败感,是一种怎么样令人窒息的存在。”
“嗯?”
“直到我看到南教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从三十二层高楼一跃而下。”
单手支着下巴,男人漆黑的双眼弯了弯。
“你还记得吗?跳下去之前,你吻了我一下。”
“……”
“当时我就觉得,在化作星屑尘埃之前,我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有个女人吻了我,然后一言不发的又死在我面前。”
“……呃。”
“我当时恨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