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浼
南扶光下意识闭上眼,偏头往后躲了躲,这就导致原本应该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眉心。
感到温热的触感湿润眉间时,她愣怔了下,睁开眼,转过头,她看见宴几安垂眸,冲她笑了一下。
第204章 若有遗憾尚存
在这须臾之间, 南扶光不知道怎么的,又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选中宴几安做师父的那一天。
那一天阳光明媚, 穿透云层, 洒落在云天宗的宗门大殿穹顶之上, 透过流露又折射入青石砖上。
那时候所有人都还在,眉眼间带着喜上眉梢的喜悦,笑眯眯的看着只到他们屁股到腰那么高的南扶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她飞奔向最高处, 攀爬上对那个年纪的她来说太高太高的台阶, 爬到气喘吁吁。
阳光照在她稚童还有些泛黄的额发上, 仿佛也伴随着她的心跳雀跃着,她就这样坚定的冲向了云上仙尊, 在对方猝不及防、有些诧异的目光中, 牵住了他的衣角。
「给你做徒弟。」
「仙尊没有别的徒弟, 我若入仙尊门下就是唯一那个,我爹娘也只有我一个,我从小霸道惯了,学不会分享……去跟别人抢师父会叫人讨厌的,我不想讨人厌。」
「不要么?」
啊, 是了。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记得最后时宴几安背弃了他们的诺言, 先让她做不成了那个「唯一」。
就像是拔出萝卜带泥,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或许对彼此的心中早就充满了怨念与怨恨,说起来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但这一刻, 好像记忆上蒙着的一层白纱在这一刻被拂开。
南扶光突然回忆起,那一日,并不是完全是她一个人的单向倒贴。
在她的紧张等待甚至准备放弃的时候,是坐在那巍然不动的云上仙尊,俯身,看过来。
他清晰而短暂的道了那一声“好”。
当她爬上他的膝盖,以胜利者的姿态,抱着他的脖子俯瞰台阶下目瞪口呆的所有人,她余光看见,不拘言笑的云上仙尊唇角短暂上扬。
那双漆黑的眸子起了波澜,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
那笑容与面前的人此时此刻的笑,完完全全地重叠了。
迷糊的记忆像是梦。
于是连带着眼前的一切也像是一场从天而降、让人猝不及防的梦。
……
月光凝聚的光束消散时,面前的人也脱力倒入南扶光的怀中。
看着修长飘逸的人,到底却还是男子的身量,沉甸甸的压下来,南扶光条件反射的只是脑子里想到一句:这么沉啊。
冰凉的鼻尖压在她的颈窝,呼出最后一股温热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就要捉不住。
此时云层突然散去,完整的、明黄的弦月在天边悬挂,不知何时天空像是有打翻的沙盘,满天繁星如沙砾却又奇怪的频繁闪烁。
当怀中的人所有的心跳、脉搏、气息一并消失,南扶光像是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一个事实——
宴几安死了。
那个在过去很多很多年,站在三界六道的最顶端,手持羽碎剑立在陶亭那棵桃花树下,仿若任风雨侵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云上仙尊死了。
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安静的在南扶光的剑下,南扶光的怀中咽气。
天边的星辰在一瞬间闪烁后坠入云海,一阵夹杂着秋意的凉风吹过,南扶光抬头看到了在她不远处站在桃花岭的所有人——
诧异。
震惊。
悲伤……
好多好多的情绪一时间浓郁的铺天盖地。
宗主谢从难以置信,面露叹息,似一时间哑口无言。
过去提到要去陶亭就耗子见了猫、万分不情愿的桃桃双手捂着嘴,圆溜溜的眼中充满诧异。
无幽眉心微蹙。
谢允星望着她,闪烁的双眸中有沉寂的慈悲与怜悯……
南扶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不知所措的回过头去——
身后站的男人倒是双眸沉静,他不执一语,眉宇间仿若含着言不由衷的平静。
“……他没有忘记吗?”
南扶光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不知道。”
其实再纠结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
宴歧从南扶光手中接过了宴几安,整个过程是沉默的,从他紧绷的下颚来看,此时此刻男人的心情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
将人还算小心的放在桃花岭洞府的榻子上,宴歧转头看了一眼看身边蹲着沉默的南扶光——此时此刻,她不顾自己身上蹭满了真龙的血,双手交叠搭在榻子的边缘,认真看着宴几安。
他脸上倒是没有一丝的痛苦。
像是睡着了那般。
南扶光盯着他的脸有些出神,宴歧沉默了下,将等等剑的剑柄放在了南扶光的手边,她的指尖碰到冰冷的陨铁,颤抖了下。
“怎么了?”宴歧的声音不慌不忙的从头上响起,显得很平静,“自己的剑不想要了?心理阴影?”
南扶光这才迟钝的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半晌停顿了下:“很早以前,云上仙尊的仙踪只有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才知道。”
不开口还好,但就好像嘴巴在这一刻连通了心脏。
一瞬间,麻木的心脏开始跳动。
周围的安静环境,让复杂的情绪翻江倒海的涌了上来,南扶光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已经不能消化掉这么满涨的酸意,于是那酸涩爬上了心头,爬上了眼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她说着,哽了下,心中的茫然无尽的扩大,相比起“宴几安死在了我的手里”,她对于“宴几安死掉了”这件事更加不知所措。
“他连计划赴死,并且好像是把我也算进了计划内这件事,也没想要通知我的意思……”
南扶光的手握住了拳头。
她说话很轻,就像是唯恐惊醒了沉睡中的人。
宴歧挑了挑眉,黑沉沉的眼底有无奈的光芒化开,最终在目光垂落于少女泛红的眼角时,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伸手将蹲在榻子边的人拎起来,食指拇指圈起来,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嗯,你师父死到临头还摆了你一道呢——”
开玩笑的句式。
但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南扶光正想说什么,这时候,宴歧动了动,她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洞府的禁制被轻易解除,等在外面的圆脸小姑娘磕磕绊绊的跌进来。
她吞了吞喉咙里的哽咽,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抬手拍拍男人的肩,便听见头顶传来他温和的嗓音:“桃桃,有事吗?”
桃桃大概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从旧世主的嘴巴里念出来是什么样子……
过去的杀猪匠不算!
现在一样的人穿一样的衣服坐在那,她却紧张的说话都不利索,只叹息过去自己瞎了眼真能信了这人是个平平无奇杀猪匠……
她支吾了会儿,飞快看了眼半张脸埋在男人怀中,意志消沉的大师姐:“仙尊……仙尊回云天宗,我看到了的,他们不知道,我偷偷跟在后后面了——”
她跟在后面宴几安不可能不知道,只能是刻意让她跟着的。
“仙尊先去了一趟剑崖书院,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的。”
桃桃停顿了下,“日日大师姐,你要、要去看看吗?”
……
南扶光到底是错怪了宴几安,他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的。
剑崖书院,南扶光踢开门,一眼锁定了自己的那个小破书桌……上面还有未干透的砚台,架着一只还有湿润墨润的笔。
难以描述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走到桌边,她像是被人下了定身术一般立在小桌旁呆立一会儿,而后突然毫无征兆“嗖”地一下蹲了下去,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大把东西。
除了那些她以为已经毁在了“真龙镀鳞日”的个人日记残片,还有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未干。
南扶光第一次觉得墨味也有让人头昏眼花的本事——
当宴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她闭了闭眼,一把将那张纸拍到了男人胸口上:“你读。”
宴歧相当淡定的拿起了纸,扫了眼。
「日日,见字如吾……」
他合上信:“遗书。”
南扶光立刻捂住耳朵。
宴歧看她这副红眼病鸵鸟的模样,也止不住今日到底要叹多少声气,很想说他的心情也不好过,但也只能扛下所有。
展开信,匆匆扫过,其实内容也没多煽情,那些情情爱爱的相关很少,也可能是时间匆忙,也可能是对于云上仙尊来说,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他最看重的——
虽然他最终选择了把信留给南扶光。
信中表示,无论是宴震麟还是宴几安,想要救济苍生的心是真的,不知不觉中,这已经成为了他的道心原核,支撑着他走完了两世的路。
他已经走出去了太远,导致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一点儿回头的余地。
然而这一切就像是被设计好的既定话本,关于“云上仙尊生而为复活沙陀裂空树”……直到那一日,就像是剧本中的人物觉醒,他突然发现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是天大的笑话,是助纣为虐……
那一刻他的道心破碎。
他活不长了。
这件事,宴几安知道,宴歧知道,道陵老祖知道。
而那棵树是不可能放弃的,他至宴几安转生降世,以师尊身份入梦助他平步青云,成就后来的三界六道第一剑修,成就云上仙尊,他怎么可能轻易就让自己精心培育的牧羊犬、最顶级的肥料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呢?
于此,宴几安也心知肚明。
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间里,他吞下了据说能,够忘记一切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