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行意
微生溟回到桌边坐下,玉蝉衣忍不住皱着眉问他:“你和?叶掌教都?聊了些?什么?他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看到叶坪舟的样子,玉蝉衣丝毫不怀疑,是她这师兄又口出惊人之语,戳人肺管子了。
见她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蹙着眉头,态度说不上教训,更像是担忧,微生溟笑着入座,说道:“聊待你明日你拿下头筹,叫他送你一坛酒。”
“酒?”涂山玄叶先行说道,“你们两个喝去?吧,我可喝不了酒。”
玉蝉衣问:“是什么酒?”
“自然是好酒。”微生溟道,“就埋在仙湖旁的一株七星树下,足足埋了一千三?百年,那可是叶掌教的私藏,是他小心藏着的好宝贝,被我问出来?那可真?是叫他——痛彻心扉呐。”
玉蝉衣想起叶坪舟红红的眼角,不知道她这师兄是用了什么法子从叶坪舟那弄到了酒,她道:“要是……是去?偷挖人家的酒,我可不干。”
微生溟笑得开心:“自然不会带你去?做缺德事,是我应下要帮他的忙,他答应给我这酒。”
“帮什么忙?”
微生溟道:“帮他除掉一个他的心头大?患。”
一千三?百年前,他拿了论剑大?会的头筹,叶坪舟屈居第二,他拿自己攒了好些?年的灵币换了这坛酒,叶坪舟却没喝,而是和?他一道将酒埋在了仙湖旁的七星树下。
那时他坐在树上,对在树底辛苦埋坑的叶坪舟说:“今日,师兄虽然又一次输给了我,但是,假以时日,若是师兄能够认真?修炼,努力练剑,恐怕……也没有赢过?我的机会。”
“可师兄性子沉稳,内敛温和?,对后?辈一视同仁、多怜惜爱护,比我有耐心了太?多,会是一位教书育人的好先生的,等哪一日,师兄教出一个能赢过?我的徒弟,就把这酒挖出来?给那徒弟喝,庆祝他帮自己的师父‘一雪前耻’,可好?”
当时叶坪舟听得哈哈大?笑,笑着应好。
恐怕他们二人都?没想到,事情的最后?,会是叶坪舟用一副他所见过?的他最难看的表情,笑好似哭一般对他说:“最后?喊你一次师弟。微生师弟,带着你那小师妹,去?开了那坛酒吧!”
微生溟说得太?过?模棱两可,玉蝉衣一脸困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微生溟喝了一口茶后?,对她说道,“除去?他心头大?患这件事,也有你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然这酒可没你份。走了,和?师父说声告辞,我带你去?湖边挖酒坛子。”
这样听起来?似乎靠谱多了,好像真?不是去?偷人家的酒,玉蝉衣同涂山玄叶道过?别后?,跟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森森怨念。
她早该意识到他是和?叶坪舟谈了正经事来?换酒的。毕竟迄今为止,她这个师兄做的事都?挺靠谱的,但他是如何做到说的话听上去?那么不靠谱、那么叫人不好信任的?
路上,玉蝉衣问:“到底是怎样的心头大?患?”
微生溟在玉蝉衣剑尾坐着,他们二人正由玉蝉衣御剑飞行带着往仙湖旁飞去?,他调整了姿势,看向玉蝉衣,道:“很难杀的一个心头大?患。”
玉蝉衣皱了皱眉:“难杀?”
“可难杀了!”微生溟道,“先别说想杀他的杀不了他,哪怕自己都?想死了,自己动手也没用,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真?是令人齿冷。”
听上去?是很怪的东西。
玉蝉衣问:“是人吗?”
微生溟认真?想了一想:“经常有人说他不是个人,但我觉得,应当还算是个人。”
接着又说:“但也是个祸患。”
玉蝉衣:“祸患?”
微生溟正经八百地说道:“都?是叶掌教的心头大?患了,能不是祸患吗?”
玉蝉衣又是一脸怨念地看着懒散坐在剑尾的他,她觉得他这一番解释真?的毫无道理?可言。
各大?宗门不都?有会教习说文解字的课程吗?心头大?患的“患”和?祸患的“患”不一样吧!
但玉蝉衣并未与?他争辩太?多,她不是个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再者,说文解字的课本她看得也没剑谱多,真?和?他辩起来?不具备任何优势,辩这个毫无意义。
离仙湖越来?越近,看到环绕着白色湖泊剑起来?的客栈,玉蝉衣忍不住在想别的事。
往仙湖去?这一路去?,仙湖周围住的都是承剑门、太微宗、星罗宫这种大?宗门,玉蝉衣心里隐约想着,要不要顺道去?仙湖周围逛上一逛,也好打听打听承剑门那边的消息。
能够留在蓬莱,留到最后?的承剑门弟子基本都?是内门弟子,假如陆闻枢在当上正道魁首后?高高在上,也免不了和?这些?内门弟子接触,他们那一定?有陆闻枢的消息。
不过?,玉蝉衣还没有想好怎么打听。
也许该问一问师父平日里都是怎么打探消息的了,在打听消息这一道上,涂山玄叶比她娴熟太?多。
她心思回到微生溟说的事上,又问:“既然如此难杀,为何要交给我们来?杀?”
微生溟一时没有答话,玉蝉衣还以为他睡着了,一回头,却见他神色难得认真地看着她,眼里精光乍现。
“当你那晚提着苦心草站在我面前时,我就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杀气——从未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很直白,很锐利。”微生溟勾着唇角,“后?来?,我看了你很久,也观察了你很久。毒草你养,凶剑你要,你还要以身试毒确认它?的毒性足够,不尽宗那么多医书你只对毒草感兴趣,剑招里你练杀人技练得最多,叫你痛入骨髓的丹药说吞就吞,你无日无休地练剑,对自己很是狠心。你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找着能够让你痛快杀死你想杀的猎物的法子。”
“从那一夜起我就在猜,你身上杀意这么直白锐利,日后?到底是能杀得痛快,还是到最后?一刻却忽然仁慈起来?,连妖物也要同情。”
“可看到你养出来?的剑意,我心里的答案已经无比明晰。”
微生溟肯定?道:“小师妹,你有你想杀的猎物——强大?的、会令人感到恐惧的猎物,你执念深重,不杀了它?,内心无法平静。为能杀它?,你将自己炼成了杀器,剑刃不痛快饮够了它?的血,是不会停下来?的。”
玉蝉衣脸色变了变,牙关无意中也绷紧了。
这阵子总是见他嘻嘻哈哈懒懒散散的模样,竟叫她有些?忘记了刚见到他时,被他屡次试探她的破绽、半是戳穿半不戳穿带来?的那种脊骨发凉的感觉。
而这一刻,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脊骨发凉的程度,比之前更甚。
这一次,他甚至不再问上一句“对不对”,从头到尾,语气都?很肯定?。
更要命的是,这一次,他全?都?说中了。
他离她很远,但无形中却仿佛被他用剑抵住,这种好似是被胁迫住的感觉,叫玉蝉衣很有种想把足下长剑收回来?架到浅笑吟吟的他脖子上的冲动。
玉蝉衣冷冷看着他,勉力叫自己面色平静:“为祸一方就是妖物,妖物不值得同情。”
微生溟眼睛弯下的弧度更甚,露出了玉蝉衣在他脸上见到过?的最是开心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笑得格外醉人,他点头应道:“为祸一方的是妖物,尚未作?乱却终将为祸一方的也是妖物。妖物就是妖物,妖物不值得同情,尽早斩杀之,才是最好的。”
玉蝉衣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无从反驳。
“我不会问你想杀的猎物是什么。”微生溟道,“我说了,我暗暗看着你,观察你,已经很久了。我们之间说话很少,但或许,我比你想的还要更了解你一些?。”
“一个能对本领远远低于自己的对手都?分外敬重,能对手下败将善语相告,取之不正不物就不要的小师妹,能让她起这么重的杀心的,一定?是彻头彻尾的妖物,死不足惜。”
微生溟声音轻了轻:“你的猎物,一定?也不好杀吧?”
一直警惕盯着他看的玉蝉衣怔愣住。
明明是那么严肃的话题,他却像在说着类似于“今日的茶不大?好喝”这种话,是相当闲常的语气,仿佛她心怀浓重杀机,根本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没有一句说她做得对,却又好像句句都?在说,她是对的,没有做错。
他脸上分明还是之前常有的那种玩笑似的表情,可玉蝉衣竟然从他眼底看出了几?分温柔来?。
明明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玉蝉衣指尖莫名一颤,撇开眼,含混不清地应道:“也许。”
微生溟笑得眉眼更加柔和?了:“小师妹,叶掌教的心头大?患,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练手的机会。”
也许是他今日笑得太?过?开心了一点,开心到有些?不同寻常,苍白脸上也焕发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生机。不知为何,玉蝉衣心头莫名萦绕着一种古怪的感觉,没有轻易应下他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仙湖到了。
玉蝉衣带他落下来?,微生溟在前带路。
找到那棵七星树后?,他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一把小铲子来?,亲自到树下刨了一会儿的坑,将酒坛挖出。
玉蝉衣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刨坑的动作?,果然和?在客栈树底埋酒的动作?如出一辙,十分熟练,她问:“你到底在多少地方埋过?酒?”
“巨海十州埋得不多。”微生溟道,“人间多一些?。有机会给你画张地图,日后?你无聊了,去?人间找我埋的酒也能玩上一阵。”
听语气像是随口一说,但他甚至给玉蝉衣安排上了挖酒的流程:“虽说到时候你可以用灵力直接挖出来?,但建议你像现在的我一样,准备一把铲子,一来?别随意施展法力吓到凡人,二来?,人间一些?书生读书写字之前都?要沐浴焚香,看似多此一举,实际却能加深他们自己对书籍的爱重,很有值得我们这些?懒惰的修真?之人学习的地方。”
玉蝉衣听得直皱眉头:“……”学人家书生读书前沐浴焚香,学成了用铲子挖酒埋酒,这是要加深对酒的爱重吗?
确定?没学错地方?
微生溟已经将酒坛从七星树下挖出,吹了口气拂去?上面全?部的泥土,那酒坛子的外壳竟然亮洁如新。
他抱着酒坛站起身来?:“待你明日拿下头筹,这酒就会开来?为你庆功。”
玉蝉衣道:“这么肯定?我明日我就一定?能拿下头筹?”
微生溟闻言静静看着她,说道:“明日你要是拿不下头筹,不仅你心心念念的剑拿不成了,那去?除掉心头大?患的事,也要另找其他人做了。这一坛好酒你可就无福消受了。”
玉蝉衣心道:“那我还真?要尝尝他怀里那坛酒究竟是什么滋味不可了。”
“我们两个能喝完这一坛酒?”回去?的路上,酒坛子到了她的怀里,哪怕坛子密不透风地紧闭着,玉蝉衣依旧能闻到一点缠绵到空气里的酒香。
微生溟道:“等你喝上一口就知道了。”
当时能叫他花空积蓄的酒,自然不是一般的好酒。
他们御剑飞在半空当中,风徐徐吹着微生溟的长发,他阖着眼睛,很是悠然自在。而玉蝉衣垂眼往下看,蓬莱的山川初见时十分新奇,待上三?十余日后?,好些?地方都?已经变得熟悉了起来?,可玉蝉衣依旧不舍得眨眼。
一瞬不瞬地看着仙雾缭绕中的蓬莱好半天,玉蝉衣忽然问道:“拿到论剑大?会头筹是什么滋味?”
微生溟睁开了眼睛:“小师妹这么确定?我拿过?论剑大?会的头筹?”
玉蝉衣道:“你说过?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道:“我信。”
静下半晌,微生溟忽而轻笑了一声,坐姿微微端正了一些?,他说:“只是一桩毫不意外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当时也想过?要不要让一让第二,让他好歹当一回第一,出一把风头,结果刚上去?就被师兄训,说要是这局比试不好好使出全?力,就是对对手的不敬,可是我不让招的话……没办法,只好拿个第一了。”
他说的场景对于玉蝉衣来?说格外遥远,她说:“师兄你不会有机会训我的,我是不会让的。”
见玉蝉衣难得说了一句勉强算是俏皮话的俏皮话,微生溟很意外,眉头轻轻挑了挑。
“哦,拿了头筹之后?,倒是有一桩烦心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什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若你拿了头筹,结束那一刻,会有数以千计的剑修想和?你切磋上一回,哪怕能输给你也是很荣幸的,毕竟,离了蓬莱就不好找见你这人了,因而都?格外着急,要是你跑得慢了,被他们捉住,那可真?是要比个没完没了了。”
“那些?人,就算没法比上一回,摸一把你的剑也是好的——要是我早知道这点,哪怕被训,无论怎么挨训都?不会拿这第一。”
“因此,小师妹。”微生溟郑重建议,“若你不幸拿了头筹,比完之后?,逃,快逃。”
玉蝉衣:“……”听上去?很离谱,若是她问论剑大?会往届第一拔得头筹后?的感受,那些?人肯定?不会这么答复她,但细想好像又很合理?。
玉蝉衣问:“往哪里跑?”
“往我们住的客栈跑是不行的,一旦你赢了,那里肯定?也会有人等着。”微生溟指了一个方位给她看,“往落霞峰上跑,那是蓬莱最高的地方,视野最好,纵览全?貌,底下有什么动静你都?能知道。”
玉蝉衣直接将剑转了个方向:“不如直接过?去?看看。”
落霞峰上比底下要冷上许多,哪怕是修仙之人也会觉得冷的程度,星罗宫的罗裳很好地帮玉蝉衣抵御了严寒,踏到落霞峰顶的落雪上后?,视野果然极好,没有任何遮挡,连遥远处蓬莱的白沙滩与?海岸线都?是一清二楚的。
玉蝉衣往更远处看,却意外看见云雾缥缈间,隐隐约约,有一飞舟。看飞行的方向,似乎它?正在往蓬莱来?。
看距离,抵达蓬莱还需要好几?个时辰。
玉蝉衣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飞舟飞往蓬莱?”
微生溟道:“按理?说,论剑大?会已到尾声,该来?的早就来?了,来?这么晚,恐怕只是为了来?看明日最后?一场比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