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行意
该他杀的人不由他所杀,他想?救的人救不下,若只为了个所谓剑道?第一的名头,他何必再拔出他的剑来?
做个庸才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在很久之?后才领会了他父亲这句话的含义。
他还记得,八岁之?后,他打通灵脉后修了点修罗一族的功法,能短暂地窥探他人的心声传音。那次他听到他阿娘对他阿爹说:“早知道?我和你?的结合会生下天生魔胎,我们就不该生下任何后代。”
“死了就不会再倒霉了。”微生溟轻叹了一声。
玉蝉衣紧紧皱起眉头,她本能地想?要反驳,甚至想?要再痛骂他一顿。
这一回却没有再说什么。
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他是怎么长大的,虽不至于完全感同身受,但她好像有些理解他了。
拥有着不死之?身,想?死也死不成,怪不得,会有心病。
玉蝉衣从前只知道自己想活而不能活,她贪恋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见不得别人不知生之?可贵。因此她从未想?过?,对有些人来说,死亡的权利被剥夺,竟然也是一种极为残忍的事情。
“可你?现在想?活了,一定?是这样的。”玉蝉衣道?,“那些代表着你?生出心魔的特征——你?那滴血一样的瞳孔,你?脖子上的修罗印记,它?们都开始消退了。”
玉蝉衣着急翻起石桌上李旭送来的那些关于心魔的书籍:“这些都是你?心魔转好的标志。微生溟,你?等?一等?,等?我多看些书,我会找出来是怎么回事,一定?可以彻底解开你?的心魔的。”
她不知道?让他变得想?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但既然一线生机已经出现,那就该紧紧抓牢了。
玉蝉衣低头疯狂翻书,这回,换了微生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修罗印记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真像她说的一样,眼底的红和修罗印记都开始消退了,也许,心魔的解药已经找到了。
他就是一根快枯死的木,终于等?到了春天。就如?一片干涸皲裂到河床,终于迎来了泽被。他大概知道?是谁让他对活着这件事又生出期待,只是这个想?法刚一钻进脑袋,微生溟的脸色迅速沉下去,无半分欣喜。
一旦他对未来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一旦他想?和谁有更深的联系,命运总会毫不留情?地将之?摧毁。
向来如?此,命运从不会眷顾他。他想?好好爱护弟弟,最后却要杀了他;他努力修炼,想?要保护家人,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了;他等?到了一个破他杀招的人,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眼前。
死亡会比他来得更快。
这一次,轮到玉蝉衣了。
微生溟心中顿时悚惧万分,呼吸甚至急促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同样的噩运再落到玉蝉衣的头上。
眉头紧皱间,他冷不丁生出想?要和玉蝉衣结契的念头。
主仆契——能让他在她遭遇不测时能立刻知道?、立刻赶往她那的契约里?,这一种最合适。
只是,以玉蝉衣的性子,必然不会同意他的提议。
微生溟无奈放弃。
不结契也没关系。
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外就可以了。
微生溟捻了捻指尖的悬丝,忽然因自己向巫溪兰要到了这个能知玉蝉衣脉息波动的法器而?感到无比庆幸,视线不经意间落到玉蝉衣的身上。
正看着书的玉蝉衣忽然觉得自己背上冷飕飕的,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朝那古怪视线的来处抬了抬眼,却正好看到微生溟察觉到她抬头,朝她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来。
“……”这一个月被他冷落得有些厉害,玉蝉衣一时有点不习惯。
“什么时候琢磨过?杀招‘灭’的?”微生溟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他掀起袍角,在她对面坐下,恰好是一个能很自然地盯着她但不会被她感到异样的位置,他道?,“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你?看它?的剑谱。”
玉蝉衣哼了一声:“‘灭’?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
她道?:“听说是很难的剑招,就找来破解破解看看。”
说完就低下头,懒得管他在想?什么。
她说的句句属实,他爱信不信。
到现在,她也不想?着再在这可怜蛋面前刻意隐瞒什么了。再说了,坦荡一些,反而?更像是心里?没鬼,他猜不到什么的。
玉蝉衣这一脸的倨傲张扬,令微生溟有些心痒。
她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也许她能接受主仆契呢——微生溟心里?打算的是,这主仆契,主契给她,仆契给他。
契约只是形式,主仆契也只是个名字,他不在意,但玉蝉衣反而?可能会在意。
她可能并不能接受另一个修士给她做仆人,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但他还是试着问了:“知道?主仆契吗?”
“知道?。”玉蝉衣道?,“想?出这种契约的人简直脑袋有毛病,这里?都是巨海十州了,还要像凡间那样弄出什么主人仆人,叫那些做了仆人的低人一等?,没个人样,真是不知道?这是哪门子鬼癖好。”
微生溟:“……”
他安静闭嘴。
“别打扰我看书。”玉蝉衣还是嫌他吵闹。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的存在格外扰人清净,哪怕不说话,视线也吵闹,明明之?前像个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微生溟便飞身跃到藤兰树上,站到树枝上。
他远远看了藏在山峦间的承剑门一眼。
雪花一年年落下,江水奔腾往前。他也要往前看了。
他本来写好了遗书,上面写尽了他的生平,也写上了他所知的陆婵玑的生平。
待他一死,“七杀”的存在必定?会引来无数修士争夺,能将这份遗书公之?于众,得众人认可,使他怨气平息者,才有机会见到“七杀”,才有让“七杀”认新主的可能。
但现在,这份遗书要暂时在他心底埋一埋,另寻时机再叫它?见天日。
正此时,微生溟察觉到远处有一修士靠近了不尽宗。
他此刻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对每一个在不尽宗禁制外活动的人充满了警惕,哪怕是飞一只苍蝇进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当微生溟视线远眺,朝不尽宗外那条小路看过?去,路那头的来人,却是老熟人了。
是李旭,他的肩上担着一条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一对筐,像个卖货郎一样,带了许多东西来不尽宗。
微生溟定?睛一看,李旭肩挑着扁担两端四?平八稳地放着两盏灯,看到那两盏灯的形制,他便皱了皱眉。
是千月岛的魂灯。
第71章 魂灯 破了心中执妄
一进到院里?,李旭就将扁担放下来,说:“过来送点东西。”
玉蝉衣看书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本想让李旭去药庐找巫溪兰,但?看到扁担两头放着的灯,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也认出来了这两盏灯。
千月岛的魂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等玉蝉衣发话?,李旭便道:“不久前,巫道友对我说,你与你师兄要去人间一趟,她让你们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顿了顿,李旭说:“巫道友担心以你们二人的眼光,加在一起会把一些邪门的东西当成宝贝给?她带回来。”
玉蝉衣:“……”
李旭:“想着她既然想要点凡间的物件儿,我就让几个在人间行走的弟子顺路帮我带了些东西。本想着从中挑选几样好的送过来,但?是——”
“这些都不能继续放我那儿了。”李旭苦恼地皱了皱眉,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做贼似的说道:“掌门要在我那儿呆一晚再回太微宗。”
玉蝉衣诧异,也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楚掌门去你那儿了,就不能再继续放下去了?”
“犯宗规了。”树上站着的微生溟跳下来,随手从货架里?拿了根竹蜻蜓出来,“太微宗宗规规定,不准弟子玩物丧志,更不能把人间的杂耍玩意?儿带回太微宗。”
虽说有隔音的禁制,巫溪兰一点也听不见,但?听见微生溟这么高声说话?,李旭额头依旧落下冷汗。
把玩了一会儿,微生溟将竹蜻蜓放下,对李旭说道:“只为?了挑几样,搜罗得倒是够齐全。难道你之前卖种?子,会特意?去背一背药修才背的百草集吗?”
李旭尴尬笑笑。
百草集,他还真背过了,且倒背如流。
玉蝉衣在一旁好奇问道:“你们太微宗的宗规,竟然如此严苛?”
听上去这宗规的严苛程度,快赶上承剑门了。
李旭道:“听说从前宗规没那么严,但?是出了位很让楚掌门很头疼的弟子,那弟子犯一次错,宗规就要多?添上一条。”
玉蝉衣的目光忍不住瞥向微生溟。
说的不会是你吧?
微生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只朝她点了点头。
还真是他。
玉蝉衣心下哗然,又?听到李旭继续说道:“再加上,这几百年来,承剑门声望日益高过太微宗。掌门痛定思痛,反省了一番,觉得太微宗与承剑门相比,做的最不如的地方就是少了个戒律堂。太微宗宗规虽有,却是空摆设,很少真正用来责罚弟子,他老人家反思了一番后,这些年狠抓规矩,要求弟子谨言慎行,谨守规矩。”
正因?如此,在楚慈砚表示要在李旭那住上一晚后,李旭就连忙叫人将楚慈砚支开?,背上他搜罗的这些东西,赶紧又?来了不尽宗一趟。
李旭不好意?思地说:“玉道友,帮我个忙,这些东西就当是你买下来的,放在你们不尽宗吧。”
玉蝉衣直接去药庐找了巫溪兰出来。
巫溪兰从未去过凡间,乍然看见这些被李旭摆在竹筐里?的杂耍玩意?儿,她样样稀罕得紧,纠结了半天要买哪个,最后听李旭说能以物易物,恰好他需要的草药又?都是她最近攒了许多?用不完的草药,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连忙大方阔绰地将这些全部买了下来。
有了李旭送来的这些东西,巫溪兰对玉蝉衣说:“等你和你师兄去人间,就别?记着我了。不然,真怕你们给?我带回来一块要进去杀妖的小石头。”
玉蝉衣这才想起来,之前微生溟还说过,等她将髓石法器中的幻境都度过一遍,他要带她去凡间一趟——他以为?她会像他少年时一样,在髓石的幻境中明白?对错是非,以为?这块髓石可以让她答应杀他,那恐怕,他在等着的那个她度过了髓石全部幻境的时刻,就是在等她答应杀他那一刻。
与其说,是等她离开?髓石要带她去凡间一趟,倒不如说,是等她答应杀了他后,带她去凡间一趟。
这样一想,准没好事。
指不定是要交代什么遗言,托付什么遗物。对于微生溟能做出什么事来,玉蝉衣已经充分预判。
但?当着巫溪兰的面,不好聊这个,玉蝉衣低头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髓石法器,忽然被里?面折射出的光芒吸引了视线。
琥珀色的液体似水非水,似沙非沙。魔髓在棱石里轻轻晃动着,流金一样,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色泽。
把它创造出来的人,是微生溟的母亲,更是她那一族中曾经最强大的存在。历经了千年之久,依旧能从由这位魔族女子缔造出来的法器迷离的光影中,窥见她的一二分风采。
玉蝉衣能记得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微生溟母亲的样子,她的眼睛也是巨海十州不常见的琉璃色,一双瞳子冷漠却如霁雪般,令人着迷神往。
正如同这块髓石,戴在胸前永远不会被她的体温捂热,但?光晕与色泽都实在太过动人,有种?不存于真实世间的梦幻感?。
着实漂亮。
但?毕竟是他人之物,还是微生溟母亲的遗物,于情于理这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不会占据它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