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第127章 她颈侧有一圈非常浅的牙印……
虽说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分梦境和现实,往往就是因为梦境没有太缜密的逻辑。与之相反,当一个人的梦境内容越具体,逻辑越清晰,梦与现实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便
会越来越透明。
到最后,可能会使人分不清何为真实。
池倾此刻感觉自己,就处在这样的境地。
她被谢衡玉掐着腰箍在怀中,却愕然地尝试着后退,这使两人之间维持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谢衡玉眼前覆盖着的白绸很长,末端随着他的黑发垂荡下来,太过细节,并不像是能够出现在一个梦境中的幻影。
池倾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试图将自己的神识抽离出去,站在更高的维度判断一下如今的情形——这真的是梦境吗?还是她不慎落入了某个幻境?更有甚者……她眼前的,难道真的是谢衡玉本人?
然而神识还没扩散多远,便触及到了虚无的边界,那边界之外是一片荒芜的黑暗,边界之内也只有池倾所在的这一间屋舍。
很明显,这绝不是现实。
池倾收回神识,表情呆滞了片刻便立刻恢复清明,她垂下眼,无声地打量着谢衡玉抚在自己颈上,却没有发力的手。
这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从她的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的手背,却可以顺着他的动作,一路观察到男人青筋微微凸起的手腕,和被结实漂亮的肌肉包裹着的小臂。
谢衡玉从来没有掐过她。对于任何一个生物而言,脖颈都是一处极其脆弱的部位,谢衡玉一直以来都是个十分温柔的人,这种动作所彰显的压迫感和威胁意味太过浓烈,池倾知道他绝不会对自己做出类似的动作。
因此,即便谢衡玉在这七年中变了很多,池倾也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把手这样搭在她脖子上。
这个动作本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更奇怪的是,他这样抚着她的颈,却没有用力……更罔论他在片刻之前,竟清晰明了地对她说出了“七年”这个确凿的时间。
池倾眯起眼,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你究竟是谁?”
若只是她梦境中的一个幻影倒也罢了,怕就怕,是什么可以制造幻境的邪祟,在她这刚刚出关的档口乘虚而入。
池倾闭关的这七年消耗太大,妖力未增反衰,若是为了在幻境中伤她,她估计没有任何反击的力量。
可是谁知这句话出口,眼前的男人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那夸张到有些疯癫的弧度缓缓沉下,双唇抿成了一条有些苦涩的直线。
许是因为有白绸的遮挡,男人此刻下半张脸的轮廓便显得愈发鲜明,池倾发现眼前这张脸的骨骼感比记忆中更强了一些,轮廓也更加锐利——只是,这并不是谢衡玉刚离开妖域时,那种过于病态的消瘦所致,反倒给人一种……年岁累积而逐渐形成的成熟感。
池倾心中的那种惶惑更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是暖的,与谢衡玉梏在她腰间的手掌温度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是梦境或是幻境,会有这么微妙的细节吗?
池倾的呼吸都微微放缓了,这回遇到的事情太过玄妙,使她不得不往自己闭关时那几个相同的梦境中回望……在那些梦里,谢衡玉是什么样子的?
因为陷入了沉思,池倾的神情变得有些空白,连动作也不由得迟缓了下来。
谢衡玉就这样感受着她坐在自己怀中,用那种过于温存的动作抚着他的脸颊,仿佛她仍有多在意他似的。
可是,是谁七年里都没有半点消息?是谁将自己最忠实的心腹派往谢衡瑾身边,却对自己不闻不问?又是谁在出关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对着他说了“再见”?
谢衡玉将池倾的手从自己的脸侧移开,失明之人的其他感官更加灵敏,因而此刻女人皮肤细腻的触感在他掌下显得无比真实,这是他以往梦见她时完全没有体会过的细节。
这种细节,令谢衡玉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就是真的池倾——在花别塔中不知为何闭关了整整七年的池倾。
他只是有些不解,为何偏偏在今日他们会同时进入彼此的梦境?
这样的疑问并没有困扰谢衡玉太久,比起弄清真相,如今怀中活生生的池倾,和她嘴里吐出的那些残忍的字句显然更让他在意。
她刚刚问他“究竟是谁”,显然也怀疑起了这个梦境的虚实,谢衡玉无声地沉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攥住她的手腕,许久后缓缓道:“朗山在我这里。”
池倾的动作一僵,猛然抬头望向谢衡玉,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说出一句带着鲜明的威胁意味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池倾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似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此刻的谢衡玉比她想得要更反复无常,也更加危险,她被他按在怀中,难以挣脱,仿佛是只被猎鹰钳在爪下的兔子。
谢衡玉不再多言,他只是用力抱住她,缓缓低头,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不知为何,池倾身上的花香淡了很多,虚无缥缈的,若不是两人此刻亲密无间的距离,他恐怕闻不到曾经熟悉的气味。
但是,虽然只有这么微弱的一线,那花香却像在刹那间引发了一场燎原野火。七年被压抑的感情在这个瞬间全然崩溃,那无数个不可言说的梦境层层交叠,使克制了太久的悲切和欲念瞬间冲向了巅峰。
池倾被他用力压在怀中,整个人都被束缚得有些窒息,下一瞬,一种奇异的触觉从颈侧传来,麻麻的,并不算是痛觉,她却下意识发出一声闷哼。
谢衡玉由此陡然回神,动作一顿,身体都僵硬了起来,片刻后,他缓缓抬起脸,动作有些迟滞,仿佛刚才是被什么东西蛊住了一样。
池倾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颈侧,谢衡玉却在她动弹的瞬间松开了手,那动作很突然,仿佛丢开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池倾怔了怔,困惑地轻声道:“……怎么了?”
谢衡玉听到她的声音,居然又定住了,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手,几近茫然地朝池倾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
池倾望着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谢衡玉究竟是怎么了,但两人离得太近,他因目盲而下意识显露的,堪称笨拙的反应映入她眼底,还是令她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朝他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不知是谁主动,就这样惯性地十指相扣。
谢衡玉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倾倾?”
池倾猛地睁开了眼。
她全身湿透了,被阮鸢用力拖拽到岸边,皮肤被暖泉蒸得通红,像是一只熟了的大闸蟹。
阮鸢惊恐的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圣主,你想把自己淹死??!”
池倾头晕转向,许久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她溺水了,大脑严重缺氧,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过,痛得近乎虚脱。
她此刻正倒在阮鸢怀中,用力呼吸的力气都失却了,整个人显得非常呆滞。
阮鸢吓得半死,又不敢轻易挪动池倾的身体,只好一边命人去请医师,一边又接过宫侍递来的毛毯给池倾裹上。
池倾此刻的
样子非常狼狈,但神情还算得上平静,看上去并不像受到了惊吓,或是遇到了什么让人试图自杀的糟心事。
阮鸢搂着池倾,一点点吸干她脸上和发上的水珠,突然,她的动作顿住,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她伸手拨开了池倾颈侧的长发。
湿漉漉的发丝下,是一圈非常浅的牙印,旁边还有一个颜色略深的吻痕。但它们此刻都以非常诡异的速度飞快地褪去,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不过是她的错觉。
阮鸢简直毛骨悚然,霎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池倾刚刚结束闭关,这七年是花别塔最冷清的日子,别说男宠,就连个男人都很少见,池倾身上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突然出现个吻痕来。
是谁?是什么时候?
阮鸢的动作有些颤抖,目光有些恐惧地往暖池中看去……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阮鸢的手腕。
阮鸢僵住了,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么……了?”池倾精疲力尽的声音虚弱地传来。
“……”阮鸢松了一口气,看着池倾搭在她腕上的手,许久才慢慢缓过来,“你的脖子上有吻痕。”
池倾也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梦中那个发麻的触感,究竟是谢衡玉做了什么。
可那毕竟是一个梦,为何会真的在她身上留下印子?
一阵夜风吹来,池倾莫名也有些慎得慌,直觉告诉她,谢衡玉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尤其是他在她梦中前后不一的反应——谢衡玉会不会是被魔族的什么邪祟侵扰了?
阮鸢见池倾没有反应,料想她还没有从溺水中回过神,便强行振作了一下,安慰道:“圣主不要担心,我这就派人来搜查一下这口药泉。”
池倾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上又多了这种印记,阮鸢只觉得是水中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可池倾听了她这话,仿佛没什么反应一样,也不说好,也不拒绝,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收拾一下……”
阮鸢怔了怔,附耳凑近,只听池倾道:“我要去谢家。”
第128章 第128章“她来天都了。”……
“戈壁州有一队飞马过境,瞧着是往天都的方向而来。”
自人族摸索出修仙长生之道后,皇权的概念便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步消解。如今的修仙界是由一支支世家大族掌权的世界,而每一支古老血脉的起源都可以追溯至人族历史最古老的年代。
在那时,这些家族中人或被称之为“巫”,或被称之为“侠”,他们掌握着超乎常人的力量,却也忧虑着怀璧其罪,只可隐秘地行走于世间。
或许是因为这种古老的避世传承,即便如今的人族王庭分崩,术士当道,曾经的国都更名“天都”,成为了极大世家盘踞的所在。但事实上,大部分世家的核心据点,却仍与公仪家类似——看似将门面建在天都,私下却动用大阵,依旧将各家内门安在家族起源之地。
诸如公仪家真正所处的南疆古寨。
但在各世家大族之中,却有个例外,那便是天都谢家。
当今这世道,树大招风的忧虑人人都有,韬光养晦的道理自也不必多言,狡兔尚有三窟,罔论这些传承千年的家族?
说实在话,若非各家早有约定,必须建立据点镇守天都,应当没多少人愿意在这么个引人侧目的地界招摇过市。
谢家……谢家不一样。
那是个真正的庞然巨物,没人说得清楚谢家在天都盘踞了多久,只知道,早在天都还是人族王都之时,谢家便已经扎根此地,不论昔年朝代如何更迭,沧海桑田之变,谢家永远是离皇权最近的那个姓氏。
这个家族的根须遍布扎根于人族最古老繁华的城市,几乎与它融为一体,到最后,即便王庭支离,皇权倾覆,多少高门跌落,只有谢家仍然屹立不倒。
没人知道谢家是怎么做到的,许多难以理喻之事说到最后,只能用“气运”二字解答。
谢家的气运是真的好,每逢困厄,却总能诞生一个力挽狂澜的天才,不旦止住了谢家肉眼可见的颓势,甚至还能架着整个家族重新扶摇直上。
众人眼红地瞧着,等到了谢渭这辈,这庞然巨物总算迎来了人才凋敝的迹象——身为家主独子的谢衡瑾早夭,家主夫人此后多年也再无所出。
人人都说谢家快到了头,谁知人家随手一指领养回来的小孩,竟也承续了这莫名其妙的气运。
那个和谢家毫无血缘的小孩,竟然也是个天才。
此刻唐呈坐在谢家的庭院中,向眼前那人人称道的谢家家主告知了一只妖的动向。那是一段几乎尘封的旧事,无人知道七年前这位年轻的家主在妖域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伤了一双眼,满身落魄地返回修仙界,像是受了什么身心俱残的打击。
唐呈观察着谢衡玉疏淡到毫无波澜的脸。七年过去了,他的眼睛俨然没有康复的希望,这对于剑修来讲是重创,不仅是伤身,更是伤心,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能重新站起来。
唐呈将谢衡玉点滴的改变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理解谢衡玉的变化,可蓦然回首,他竟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曾经那个在白马盟中温柔和煦得像个教书先生的青年,真的已经渐渐淡在记忆中了。
时至深秋,谢家的庭院水榭是江南园林那种舒雅精致的样式,谢衡玉并没有用灵力维持池中的花木,此刻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萧瑟枯黄的残荷,安静到有些凄凉。
谢衡玉听了唐呈的话,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他抬手给唐呈斟茶,淡淡问:“你想说什么?”
唐呈道:“她若来找你,你待如何?”
谢衡玉笑了,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凉飕飕的讽意,叫唐呈品出几分刻薄的意味来。
谢衡玉道:“我能如何?”
这并不是一个积极的回答,唐呈立刻意识到谢衡玉不愿与他谈及这个话题,可他并没有作罢,又道:“当日你将朗山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逼她来此?等了那么多年,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衡玉低着头,他没有回答,对唐呈的疑问仿佛置若罔闻,这些年里,他性子越发孤冷,即便是曾经最亲近的挚友,也不再猜得透他的心思。
唐呈看着谢衡玉白绸遮挡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忽然想起不久前沈岑问自己的那句话——“你觉得谢衡玉变成如今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他们当年在墙倒众人推的情况下,依旧选择站在谢衡玉身后,所看重的正是谢衡玉那颗纯粹的心。他们亲眼见过谢衡玉是如何在各方世家的权力倾轧之下,为那些根骨平平的孩子打造出一方适宜求学的净土……甚至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而言,白马盟也是唯一一处能够暂时忘却利益博弈,专心论道的灵境。
他们知道谢衡玉不是弄权之辈,也正是因此,才愿意与他结交,愿意助他上位。但世事往往推着人向前,如今的谢衡玉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一手建立起白马盟的少主?唐呈和沈岑都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他们知道谢衡玉与曾经大不相同了,但对于这种改变,谁都无力评判,只好默默地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