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灯宴,灯宴……灯宴的入口在哪儿呢?”唐梨一边走一边侧过脸小川,“你一定知道的吧?”
小川板着脸,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唐梨见状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走到一旁的小摊向摊主问寻。她是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身材娇小,五官也玲珑,不笑时尚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方之气,笑起来脸颊却有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显得异常甜美。即便身为人母,她身上依旧有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之感,让人十分想要亲近。
不过片刻,唐梨便问到了灯宴的位置,她笑嘻嘻地重新走回小川身边,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又有些撒娇地轻声道:“小川,我的手臂好酸。”
小川一手按着腰侧的剑柄,一手背在身后,听了她的话,依旧紧紧抿着唇:“小川仅有护卫之责,夫人还是自己抱着小公子吧。”
唐梨见少女肉眼可见地不悦,只好抱着谢衡瑾,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小川,我知道你最好了。偌大的谢家内门,只有你理解我的心思……自从阁老做了那个预言之后,我陪着这孩子的时间,就仿佛屈指可数一般。”
“我想着自己幼年时的光阴,也只有哥哥姐姐带我来各种灯会市集玩闹时才最开心。我知道你们都觉得阿瑾现在太小了,便不让他轻易出门,可若他再大一些,懂事了一些……他或许便要如那预言一般,成为一个无心无情,只知修道练剑的人了——小川,这样的人生,难道真的是开心的吗?”
小川皱着眉,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投向唐梨怀中的孩子,勉强道:“夫人,即便阁老的预言成真,那也是许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两人走得不慢,说话间,头顶浮空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全然变幻了模样,交错排列,在夜空拼出了各种奇特的光点,有些如南北迁徙的雁群,有些似夏日清泉中的鱼丛,璀璨万千,将四方天地都照得如同白昼。
谢衡瑾抬着漂亮的桃花眸,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灯火,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唐梨瞧着儿子的模样,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小川,你看,阿瑾不是无心无爱,他和常人一样……是个会哭会笑的孩子,即便阁老的预言未必正确,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叫我怎么忍心?”
小川却仿佛对唐梨的话置若罔闻,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咬了咬牙:“夫人,这儿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少女伸手拉住了唐梨的小臂,她常年学剑,力量比唐梨不知大了多少,这样猛地用力一抓,竟让唐梨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诧异地侧头对上小川的视线,对方却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回避开去,唐梨不是迟钝的人,心中当即生出不妙的预感:“小川?你……你……”
小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死死盯着唐梨,眼底竟然泛起了一抹血色:“灯宴有危险,你跟我走!”
唐梨浑身一个激灵,用力抱住怀中的谢衡瑾,声音凌厉:“你放开我!你是如何知道的?!快传信家主……”
“轰!!”“来不及了!!!”
说话间,爆炸声自耳畔轰然炸开,空中千百灯火如坠星般迅速下落,街道上的数十家小摊店面在须臾被点燃,火势蔓延极快,百姓惊恐的尖叫与爆炸声交织在一起,片刻前尚灯火辉煌的街市竟忽如人间炼狱一般。
唐梨被小川抓着一路穿过人潮往街市外跑去,她一边跑一边紧紧护住孩子的头顶,生怕空中如流星般坠落的燃灯会伤到谢衡瑾分毫。她用尽全力地逃命,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自己怎会落到如今的局面。
那一片火海被甩至身后,而百姓的尖叫和哭喊声也逐渐远离开去。
当唐梨回过神时,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藏身于一处傍水的小巷。她身侧一面是低矮简易的连排砖瓦房,另一面又是一条窄窄的河道,而此时此刻,她的双脚正踩在一处凹陷的青石板上——与远处遥遥的叫喊和爆炸声相比,此地显得寂静到不可思议。
小臂上的力道忽然被卸下,唐梨定定转头注视着身旁执剑的少女,理智回笼,她的声音却愈发颤抖起来:“你怎知道灯宴有危险,又为何会……对逃生之路如此熟悉?”
小川喘了口气,半晌才顾左右而言他:“夫人如今可以给家主传信了。”
唐梨本想再问些什么,被小川一提醒,也忙从袖中掏出传音符念诀。小川静静守着唐梨做完一切,默了默,终于道:“夫人……您以后,还是听阁老的话吧。”
“说清楚。”唐梨的身体还是有些颤抖,却紧紧抱着怀中不哭不闹的孩子,有些固执地盯着小川,“今日这一切,难道你提前就知道?”
黑暗中,小川幽深的目光落在谢衡玉的身上,她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知是不是唐梨的错觉,她感到女孩的视线非常冰冷,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在看一件物品。
然而这样的错觉只出现了一瞬,因为下一刻,小川在黑暗里重新对上了唐梨的眼睛:“夫人,小公子是双魂双命之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命,哪怕以谢家之势,也未必——!!”
小川话未说完,瞳孔却猛地收缩,下一瞬,长剑铮然出鞘,凌厉的剑意如凛冬风雪,忽然朝唐梨身后呼啸而去!
唐梨下意识抱着谢衡瑾躲到墙根,须臾的动作间,小川身形鬼魅,已如一只灵巧的黑猫,猛然朝她身后虚空扑蹿过去!
小川是谢家内门最出色的弟子之一,使出的踏星剑法是谢家顶尖的剑师所授,那冰雪般的剑意也有着她独有的风格。唐梨曾经不止一次看过小川用剑,但不知为何,如今面前的剑意却与她往常所用截然不同——更凌厉,更凶狠,却也更……
夜色太黑,唐梨看不清与小川缠斗的杀手,可那剑意招招拦下的东西,却给人一种阴冷可怖的阴湿之气,唐梨没见过这种力量,隐约只觉得像是……某种邪修的法术。
小川与对手的打斗在开场便陷入焦灼,唐梨盯着空中那熟悉的剑意看了片刻,仿佛明白过来什么,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远处的楼宇再一次传来爆炸之声,烈火浇油般,那火势没有被扑灭,依旧在蔓延。唐梨解下披风,将怀中的孩子更严实地裹紧,身前身后是如此巨大的混乱,可她的思绪却分外清醒。
——她得逃。
随时会爆炸的街市确实不安全,可是与此处相比……小川……
唐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谢衡瑾头也不回地重新朝街市而去。这一刻,她既希望自己选对了路,又希望自己猜错了方向,她带着孩子不停地逃跑,甚至没有半点回头的勇气。
可不幸的是,这次她的预感通往了正确的方向。
在唐梨离开的瞬间,与小川苦战的那团黑气骤然暴怒,化出黏腻的本相实质,毫不留情地将小川重重击打在地。少女手中的长剑当即被打飞出去,身体痛苦地蜷曲成一团。
可是下一刻,她的骨骼忽然如水银般化开,自青石板上缓缓淌下,刹那与一旁阴冷的河水融为一体。
远处的爆炸声仍在轰鸣,仿佛修仙界许久未起的战鼓。曲折蜿蜒的小道间,唐梨抱着小小的谢衡瑾落荒而逃。而在她身后不远,两个庞然的魔物本相正在逐渐成型——天都这混乱的灯宴诞生出太多的恐惧和悲痛,那负面的情绪成为了魔族力量的来源。
他们不断壮大,吞噬那一切,也被那一切所吞噬。在完全暴露本相的瞬间,沦为失去一切理智的魔物。
那从河道里站起来的魔,浑身淌着银白的液体,在人性与理智完全丧失之前,朝唐梨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
“你又想当人了,是吗?”在意识完全魔化的瞬间,小川听到对面的同族如此说道,“做梦。”
下一刻,魔息与魔息相撞,刹那河水沸然,平房坍塌。这片黑暗的寂静被打破,同样骇人不绝的爆炸声在夜色里久久回荡,如同灯宴上那无数次巨响的回声。
而与此同时,抱着孩子的唐梨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她抬起眼,看到眼前燃烧着的高楼,逐渐化为一具扭曲的红色人影,他朝她抬起手,奇长无比的手指仿佛能戳穿她怀中的孩子。
“把他……给我……”那火焰般的人影,缓缓朝唐梨摊开了手。
第140章 是谢衡玉想她时所做的小木……
“是我的、他是我的,还给我……”
池倾站在幻境的火海之中,烈焰遮目,双眼被高温灼烫到难以睁开,耳畔除了楼房木材在大火中噼啪的响声,只剩下唐梨绝望愤怒的嘶哑叫喊。
高温使幻境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渐渐地,池倾感到唐梨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遥远。却在这时,她原本紧攥着的水晶忽然迸发出滚烫的热意,下一瞬,池倾只觉得手中一空,眼前整个天旋地转,她腿一软,不受控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幻境中的大火逐渐消散,池倾的视线黑了片刻才慢慢恢复了清明。回神时,她正如同一件湿漉漉的破布,张着双臂,被两只机甲人一左一右地控制在地上,而在她身侧不远,唐梨同样跪坐在雪地里,像个小孩一样捧着从她手中抢来的水晶,又哭又笑地重复着池倾才在幻境中听过的那句话。
“是我的,他是我的……”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在机甲人的束缚中轻轻挣扎了一下:“松手。”
机甲人对池倾没有敌意,见她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并未犹豫,当即便松开了她。
池倾盯着唐梨手中的水晶,轻声道:“这是谢衡玉给我的。”
唐梨在听到“谢衡玉”三个字时,脸上显然露出了怔忪的表情,但她只安静了一瞬,便又如小孩似的哭笑起来——池倾方才仅仅只是见证了那一个短暂的幻境,唐梨便又疯了。
她蹙起眉,转而问唐梨身旁的侍女道:“刚刚……我与老夫人发生了什么?”
侍女想了想,似也不太明白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状况:“方才,老夫人情绪不稳,又说了夜市逢魔,以及……她害了瑾公子之类的话。姑娘听了那些话没什么反应,只是掏出这块水晶,像是意识出窍了似的,动也不动。后来老夫人讲完那些话,突然便朝姑娘扑过去,像是要抢您手中的水晶。”
“您一直握着不松手,老夫人便又起了疯病,我担心老夫人误伤到姑娘,才叫机甲人将你们拉开……”
池倾微微颔首,又问:“老夫人之前突然清醒,是在何时?”
侍女立刻回答了一个日子,池倾算算时间,果然
是在她上次进入水晶幻境之后——谢衡玉的这块水晶,可以将执念相似的两个人连接。在来到谢家之后,池倾一直试图寻找谢家过去的秘密,或许是因此,她连接了唐梨的执念,并对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池倾兀自沉思了片刻,看着侍女焦急地安抚唐梨,忽然福至心灵:“你之前可曾听说过一位名为小川的修士?”
“小川?”侍女呆了呆,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异,“姑娘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谢家从未有过名为小川的修士,更别提曾与老夫人交好……那年瑾公子出事后,老夫人便常常念叨这个名字,医师只说是老夫人心疾生出的臆想……不知姑娘又是如何得知?”
池倾蹙起眉,没有回答侍女的疑问,又道:“既如此,当年谢衡瑾出事,当真如老夫人所言……是夜市逢魔么?”
“不,自然不是。”侍女摇了摇头,仿佛很奇怪池倾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天都最是安全不过,如何会有魔族入侵?那年中秋,夫人带着小公子遛出谢家,不料却逢灯宴起火。夫人与小公子虽幸免于难,却都受了些惊吓,以至小公子一连多日高烧不退,才不幸夭折。”
池倾脸色微沉,并没有完全听信侍女之言——藏瑾曾经为救她而死,其复生之事是魔族一手促成,若他只是个流落三连城的普通人族小孩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就是谢家家主唯一的孩子,这样的身世,正如幻境中小川所言,被谁盯上都有可能。
魔族当年有充足的理由杀掉谢衡瑾。而谢渭作为天都第一世家的家主,自有守卫都城之责,若他当年遮掩了灯宴缝魔之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池倾攥起拳,眸色晦暗,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双魂双命,究竟是指什么?”
侍女脸上的疑惑更深,像是从未听过这四个字似的,有些木讷地摇了摇头。
池倾眨了眨眼,见状也没怎么气馁,她早猜到侍女或许给不了她所有事情的答案,便朝她笑了笑:“罢了,这也不是要紧事。如今老夫人又起心疾,你还是赶紧请医师来看诊吧。至于这水晶……”
池倾顿了顿,见唐梨死死攥着那东西不放,缓缓道:“这是谢衡玉极珍爱的灵器,先存放在老夫人处,你千万仔细看管啊。”
侍女见池倾没有着急要回水晶,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答应着同池倾道谢,一边指挥两个机甲人将唐梨重新扶回轮椅上。
池倾站在小院中,目送唐梨被簇拥着离开了清河苑,有些困扰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一趟,唐梨来得快走得也快,带来的线索却比池倾来到修仙界这几日更多,而那幻境之中最令她在意的,却是那侍女闻所未闻的那四个字——双魂双命。
哪怕从字面上看,双魂双命之人也该是天底下极难得的存在。若唐梨的记忆幻境没有出错,魔族恐怕正是冲着谢衡瑾的这个命格而来,可这个命格为何会让魔族如此忌惮——谢家阁老的那个预言,具体又是什么?
池倾一边沉思着,一边慢慢往玉兰树下踱步,直到足尖踩到了那一半损毁的秋千架,才终于过神来。
她怔怔盯着那一地狼藉瞧了会儿,脑海中又一次回荡起唐梨对谢衡玉泣血般的控诉。寒风吹起衣袂,池倾突然打了个寒战,后知后觉地想起谢衡玉在离开小院前望向她的那个略带凄恻的眼神。
“你也不信我?”
谢衡玉当时这样问过她,她却没有给他最好的回复,反而又在此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池倾叹了口气,抬手朝着那秋千架挥出一道妖力,红光自指尖一闪而过,木架底部的土地中生出了几条粗壮的藤蔓,将那一分为二秋千架缓缓连接拼合。
池倾盯着那秋千架看了一会儿,有些吃力地又挥出两道妖力,才终于将秋千架牢牢固定在了雪地。
做完这一切,池倾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后背也起了一层虚汗,她撑着玉兰树的树干歇了会儿,抬步便往清河苑外走去。
谢家内门偌大的宅邸,池倾并不熟悉,且这地方虽然占地极广,却并不如寻常大族府邸那般婢仆成群,清净得有些过分。
池倾想不到谢衡玉离开清河苑会往那儿去,出来寻他,更是连个方向都没有。正苦恼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梅林小径中,摇摇摆摆地晃过来一个圆滚滚的机甲人。
不同于池倾平日所见的木人,小径中的这一只竟穿了身毛绒绒的灰色小袄,眉目秀丽可爱,显然有被刻意雕琢。它站在几棵尚未开花的梅树底下,抬手呆呆地捏了捏那光秃秃的树枝,神情竟然有些惆怅。
池倾走到它身旁,柔声问道:“你知道谢衡玉在哪里吗?”
那小袄木人转过身面朝池倾,戴着毛边斗篷帽的脑袋歪了歪,突然伸手拉住了池倾的衣袖,自顾自地扯着她往前。
池倾觉得眼前这一幕可爱到有些好笑,回头看了那梅树一眼,才跟着小袄木人走了起来。
七拐八绕地,机甲人带她又进了一处院落。与清河苑相比,此处布置实在过于简单,除几处紧闭的屋舍之外,便只有一方宽敞平坦的空地,其间树木花草全无,新雪一落,白惨惨的仿佛置身荒原。
小袄木人踏入此间,却自在地像是回了家,拉着池倾一间间推开关着的屋舍,又兴冲冲地朝她扬了扬脸,示意她往里走。
池倾站在门口,没有感知到谢衡玉的气息,便好脾气地笑着拍了拍木人的小脑袋:“我是要找谢衡玉,可他不在这里呀。”
小袄木人呆了呆,有些固执地拉着池倾进去,池倾考虑了片刻,刚要抬步,身后却传来了谢衡玉的声音:“倾倾,别进去。”
池倾转过身去,只见谢衡玉踏过院中那白茫茫的空地朝她走来。他微低着头,唇瓣轻抿,脸上已没了不久前失意又苦涩的神情。
谢衡玉在经过小袄木人的瞬间顿了顿,沉默着抬手关上了方面,屈指轻轻敲了敲木人的脑袋,无奈道:“她想法很多,这些机甲中,你唯独不能跟着她走。”
池倾顿了顿,片刻才小声道:“为什么呀?”
谢衡玉怔了怔,衣袖却被池倾轻轻捏住,她靠得与他更近,指尖微凉,不太敢触碰他的皮肤,如同她刚刚也犹豫着,不敢走进那几间屋舍。
“因为……她像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