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池倾心想……自困无色之境,心空了,心魔自然也无处可居。
可是空心之人,身体仿佛只是一具躯壳。
躯壳居然也很容易疲惫。如同她行久了,便想坐下,坐久了,又想睡一会儿。
身处此间,闭不闭眼,好像都一样。池倾躺倒在地,忽然感到脸上湿凉一片,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开始淌泪。
“谢衡玉。”她又开始喊他的名字,想起她闭关的那七年,如箭矢般倏忽而过的七年。
对她而言,分明是那样快的七年,可于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进入无色之境的这段时间,又是七年光阴中的几分长短?
池倾按着自己的心脏,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既想找回心脏的实感,又怕心跳引动心魔,落了错误的答案。
出路……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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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在哪里呢?”
修仙界,天都,谢家主宅。
坚不可破的剑气结界之内,谢衡玉阖眸入定,灯火通明,照得他身下黑影诡异摇曳。
心魔向他提问,他不作答,心魔便又道:“谢衡玉,你应当知道,出路不是你足下这条。”
黑影盯着他瞧了许久,忽然站起身。长身玉立的男子,墨发如瀑垂下,即便只是个影子,也显得仪态端方。
心魔低头看着眼前阖眸而坐的谢衡玉,道:“真正的出路在我处,你却依旧不愿正视我。如此下去,死路一条。”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出路,我早已知晓。”
他的心魔笑了笑:“你想与我同归于尽。这既不是出路,你也无法做到。”
谢衡玉掌心朝上,平静地睁开双眼:“可做。”
心魔正视他的脸:“为什么?因为池倾走了,唐梨走了,谢衡瑾也走了,你便觉得自己再无牵挂了,对吗?”
影子讥笑起来:“懦夫。”
“诛心无用。”谢衡玉手中凝出剑意,“请出剑。”
玉白的光华瞬间自男人周身绽开,心魔静静站在他正前,盯着那纯净的剑意,摇了摇头,笑意却愈加深刻。
被结界封锁的密闭空间之内,于穹顶忽然漫开深浓的暗色,淋漓淌落,宛如一场无处藏身的滂沱大雨,霎时将谢衡玉包裹其中。
心魔道:“你我本为一体,共生而存,又何必执意相抗?”
谢衡玉仰起头,星灰色的眸子倒映出结界浓黑的天顶,魔息倾盆,几乎覆盖了结界内每一处角落,却在触及他周身剑意的瞬间消散。
他瞧了一会儿,轻声道:“剑道修心,存善惩恶,才是正道。”
“恶?”黑影上前一步,在谢衡玉面前俯下身,嗓音中暗含了几分怒意,“人本就是善恶一体,黑白难辨,你滋养了我,此刻却与我分辨善恶,不觉可笑么?!”
谢衡玉平静道:“正因是我一念之错,难以自控,才更应在此做个了断。”
“一念之错?”黑影缓缓重复着,“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欲壑难平便有不甘。世人负你良多,你却甘心自困自苦。若此乃正道,难怪你终生不得解脱。”
“这话,这七年,你已说过多次。”谢衡玉偏开头,抬手往虚空探去,魔息纷纷落于他掌心,又在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化灰。
谢衡玉站起身,望着自己的手掌,淡声道:“事到如今,即便不论因果,不论对错。任你出世,仍是大乱。为修仙界,为妖族……或是为她……”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想起烁炎不久前平静的话语——“谢衡玉,七年闭关,一朵长命花。她曾经确实亏欠于你,此刻也早已两清。”
“自古人族结亲,三媒六聘,铢铢较量。倾倾虽是妖族,并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可此刻你心魔缠身,一念堕魔,我又如何放心将她交于你?”
烁炎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话又说回来,谢家主,此劫不渡,你当真能安心娶她?”
谢衡玉手掌猛地一握,凛冽剑意而过,周遭光华微滞,下一瞬间,一柄长剑倏然自他掌心成型。
他抬眸望向眼前的黑影,眸色愈加坚定。
烁炎没有说错——他怎能由他丑陋的心魔,再有一丝出现在池倾面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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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自困于此,绝非真正的出路。”池倾在黑暗中躺了许久,无边的寂静并没能使她平静,反而令她感到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冷意。
她撑着地坐起身,因看不见自己的四肢,躯体的存在显得也有些遥远。
池倾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儿困多久,可每当她想起谢衡玉,想起七年闭关后再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心中便有个念头更加清晰。
这七年,谢衡玉为了抑制心魔,日夜自困于此地。这足以证明……此处绝非他们真正的出路。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掌下地面冰冷坚硬,没有半分生机。她眨了眨眼,许是出于本能,妖力忽然涌动着暖热了她体内的经络血脉,一路朝她掌心淌去。
她怔了怔,似从没想过,自己的力量能在这阴寒无光的地方留下一些什么。可是本能压倒了理智,与龙族结契之后,重新回到她体内的磅礴妖力,竟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往她掌下的地面奔涌而去。
她于是遵循了本能,跪坐起身,迟疑着将另一只手也贴向地面。
妖力无声沉入四方黑暗之中,却并没有激起任何变化。周遭依旧阴沉苦寒至极,池倾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向一具麻痹不仁的死躯施针,拼尽一身之力,也换不来半分回应。
妖力徒劳地消耗,自她身下的土地一路往四方扩散,与她之前在黑暗中兜兜转转的模样没有半点差别。
池倾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想要探寻些什么,踌躇着没有收回妖力的原因,仿佛也只是担心妖力停止流动后,她便又要重归阴冷的黑暗之中。
“咚、咚、咚……”
正是心灰意冷之际,地底极深处,仿佛传来了几响规律的跳动。池倾掌心妖力刹那汇聚,仿佛深海中嗅到血腥的鱼类,倏然便朝那响动传来的方向而去。
她紧闭着双眼,将全部的注意力投注于深入地底的妖力之上,那“咚咚”声只存在几响,周遭便又恢复了死寂,仿佛片刻之前不过幻觉而已。
幸而她的妖力并就对生机极其敏锐,如同深入地下的种子,找到一丝缝隙便能顺势生长。
自入着无色之境以来,池倾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感受自身的力量。
许久后,妖力仿佛触碰到此处的边界,停在地下某处角落,再也无法继续前行。
池倾蹙着眉,忽然洞悉了什么。
起先,她因忌惮心魔真假难辨的纠缠,而闯入这处无色之境。此地一无所有,不仅隔绝了心魔,连她自身的存在都逐渐归于虚无。
而就当她专注于自身的妖力流动时,变化陡生——她在这片死寂之中,听到了突如其来的异响。
她本以为无色之地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可当她全力观照此间时,妖力却寻到了此处的尽头。
既然有尽头,就意味着并非虚无,就意味着有出路。
“出路在哪里?”池倾轻声喃喃。
记忆很快回答了她——出路在每次变化发生的时刻;在她将注意力放回自身的时刻;在她动用力量,不再沉溺回忆与感受的时刻。
“这里……又是哪里?”池倾抬起左手,用力按住心口,“如果无色之境并非虚无。心魔……是否也并非虚无。”
妖力在无色之境的尽头汇聚、止步——如果她设法打破了那个地方,无色之境外,又是什么地方?
她会再次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孤云城吗?会再一次面对那个浓黑的、庞大的心魔巨影吗?
在外界之时,她曾孜孜以求,却又混淆不清的“真假”,是否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在无色之境中,她要找的“出路”,是否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池倾感觉
自己的脑子很乱,无数一闪即逝的揣测在她的识海中来回碰撞,时不时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可在那刺痛传至全身的瞬间,她也感到了极致的清明。
外界的真假,并不是她真正的课题。
庞大的魔族巨影,也并非她的劲敌。
探寻此地的出路,更绝非她的目的。
如果要击败对手,至少要看清对手的模样。如果要寻求出路,至少要明白自己正身处何地。
池倾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一切依旧黑暗,但她却仿佛看清了所有。
胸膛中的心跳愈发强劲——她再一次于死寂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而与此同时,无色之境的尽头,妖力无法突破的那道无形屏障之后,也同时传来了相同节奏的响动。
“魔族……心魔……”池倾用力攥起拳,带了十成妖力,猛然朝地面挥去,“让我看清楚!”
“砰!轰!”巨响从地底传来,周遭黑暗刹那龟裂、破碎,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黑暗扭曲着回收、聚拢。
池倾如同站在万千花火绽放的天际,烟花褪去之后,重归平静的黑暗夜色在她面前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那是一颗巨大的黑色心脏,在她面前“咚咚”地跳动。
池倾睁大双眼,强忍不适,死死盯着那颗过于恶心的心脏。
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连接着那心脏与她的胸膛,她感觉眼前的它,仿佛是从她体内剖出的某块腐肉一样。
诡异、恶心、恐怖。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平复了一些。
空中那颗心脏的跳动,便也跟着平缓了几分。
“你究竟是……”池倾后退了半步,忍着恶心,喃喃开口,“不,你不是我。”
空中巨大的心脏仿佛受伤般蜷缩了一下。
倏然,心脏再一次在池倾眼前破碎开来。
她怔住,又觉得莫名痛苦,难以自控地朝那颗心脏而去。
只是,几息之后,池倾的脚步却忽然停在原地。
“不,我是你。”
明亮的星眸中,映出一张池倾极其熟悉的脸——心脏在这刹那完成了又一次的破碎和重组。
池倾在一片黑影之中,看到了一张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脸。贴近自己,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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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堂堂正正地朝自己举剑。我杀死他,他杀死我,亦或同归于尽。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结局。”
两道清光剑意对撞。
“他与你本是一体而生。若要他死你活,你有几成把握?”
彼时按照约定,由谢衡玉亲自毁去藏瑾肉身之时。剑光相触,目光交汇,两双相似的桃花眸相对,谢衡瑾再也没能忍住,如此朝谢衡玉发问。
“未至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