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藏瑾的身体似僵了一刹。
然后就听池倾轻声道:“走出林瘴,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藏瑾道:“还有几处被战乱夷平的荒城,其中可能会有未被清理的尸傀与怨灵。荒城连接着坟山,再过去便是长林州的疆域。”
池倾道:“我们能走到吗?”
藏瑾道:“应该可以的。”
池倾道:“我们会常居长林州吗?”
藏瑾沉默了片刻:“如果三连城的人来了,或许还是要逃。或是我们办不了身份,被长林州的人抓了,也得逃。”
池倾也沉默了下来——流落于三连城的孤儿,对待他人总是满口谎言,可对自己,却总是诚实到残忍。
她知道藏瑾的回答没有错,他们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前路,就是无休无止的逃亡。
片刻后,池倾却道:“或许……会有地方能定居呢?或许是圣都?或许是青湖州?也有可能是芳草州吧?我听说圣都的妖王是个外冷内热的漂亮姐姐,青湖州的圣主谦和又温柔,芳草州的圣主是部族的公主,性子十分活泼。”
“我们或许能留在那里呢?春天在花堆里睡觉,夏天在草原上骑马,秋天长草连天,冬天还能看冰封的天湖和寒鸦。”
池倾说:“我还听人说过天湖开湖时的景象……还有人族……我们或许也能去修仙界看看。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好的。”
黑夜,瘴林中。山洞,火光里。少年少女相
互依偎着,构画出一幅仿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
太过美好,所以一定是假的。
但他们本就是善于撒谎、诡计多端的小兽,也懂如何互相欺瞒、掩耳盗铃。于是小指相交,用力勾在一起,在彼此映着火光的眸中许下了虚妄的承诺。
“会的……我们一起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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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倾。”谢衡玉落在她脸上的吻很温柔,可垂落的发梢扫过脸颊时的痒意,仍让池倾微微蹙起眉。
她醒过来,在对上男人星灰的桃花眸时,稍有一瞬的怔忪,几乎就要将人混淆。
谢衡玉在她耳边轻声道:“开湖了。”
池倾坐起身,围绕着罗汉榻展开的法力结界同时散去。
狂风乍然,震天的巨响如从九天轰鸣。积重的冰面之下似有巨兽挣扎而出。
巨大如雪镜般的湖面,在某个时刻突然崩裂,缝隙如蛛网般逐渐密布蔓延,刺骨的湖水从那碎裂处翻涌漫上,在强风之中形成浪潮,自极远处的方向推动着坚冰滚滚而来。
那个刹那,冰雪消融,声势浩大的水流仿佛挟卷着磅礴的生命而来,有种震撼人心的壮美。
池倾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脑海中却不断回荡着多年前的那句话。
“藏瑾,我们总有机会能一起去看的。”
谢衡玉正与她十指相扣,他身上总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那种温暖吸引着她靠近,却也时常令她恍惚沉沦。
就仿佛……她来到了曾经和藏瑾畅共同想过的,一幕幕遥不可及的画面里。
狂风从湖面而过,池倾微卷的长发被吹散开来,风声水声交织中,她忽然听到谢衡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声音很低很沉,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远去,池倾微怔,有些茫然地侧过头:“什么?”
忽然下巴被轻轻抬起,谢衡玉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沉沉的吻,太过郑重,以至于冲淡了亲吻本身所具有的缠绵与暧昧。
像是哪种仪式中落下的契约。
换气的间隙,她听到谢衡玉跟她说谢谢。
不知是不是因为凌冽的寒风,那声音有些颤然。
冰面融化,天光乍破,他们在源于自然的浩荡生命中接吻,不识日月。
第22章 谢公子,你狐媚惑主。
“圣主。”池倾与谢衡玉重新回到云上白马院时,院外正立着一位温文尔雅的青衣男子——正是濯鹿。
濯鹿看见谢衡玉,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下来,他朝池倾遥遥抬手拘了一礼,直至她上前,方回避着谢衡玉,低声道:“妖王送来急信,恰巧圣主不在花别塔。传音器……也不在身上。”
池倾却并未如他这般回避谢衡玉,大大方方道:“是我走得急。姐姐有什么事?可是要我去修仙界了?”
濯鹿目光迟疑地在二人之间兜了个来回:“是。而且还有一事……是有关阮总管的。”
池倾眉心一动——算来阮鸢离开戈壁州确实也有些日子了,即便有事在身,时隔这么久,也该有信送来。
她立刻道:“何事?”
濯鹿道:“阮总管在修仙界杀了公仪家的人。”
公仪氏,是修仙界六大世家之一。
“阮鸢怎会杀人?”池倾心头一紧,蹙眉与谢衡玉对视,又道,“你说仔细点。”
濯鹿道:“圣主,公仪氏人证物证俱在。若真的闹起来,剑指妖族,此事恐怕波及甚大。”
谢衡玉道:“杀的是公仪家的谁?”
“差点忘了,谢公子也是修仙界世家出身。”濯鹿抬眸望向他,语气微凉,“杀的是公仪襄及其子女、几名妾室,共七人。”
谢衡玉闻言也蹙起了眉:“公仪襄是公仪家三房次子,才能相貌均不出挑,怎会与阮鸢总管有所牵连?”
池倾摇头断言:“我了解阿鸢,她做不出这种事。”
濯鹿道:“妖王原话。此事是不是阮总管干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家睚眦必报,妖族需要有人出面摆平。”
“姐姐本就要我去修仙界调查魔族之事,如今自然应该走这一趟。”池倾这才点头应下,又问濯鹿道,“其他事,姐姐那边还有交代吗?”
濯鹿从袖中抽出文书与传音器递给池倾:“圣主自行过目,若有不解之处,直接沟通妖王即可。”
池倾依言接过,对濯鹿道:“青师不必在此站着,可进前厅小坐片刻。”
濯鹿摇头:“许久没来青湖州了,开湖之日,我也想下去看看。”
池倾客气地笑了笑:“难得青师有此等雅兴,这厢便不留了。”
语毕,池倾便着急往屋内去,谢衡玉在后,抬步正欲跟上,却被濯鹿抬手拦住。
两人沉默对视一眼,待池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濯鹿才道:“她乃一州圣主,却因你连夜出域看什么开湖……谢公子,我记得人族可最是忌讳狐媚惑主之辈。”
谢衡玉脚步一顿,眸色微凝:“观湖之事突然,未能替圣主准备周全,确实是我失职。多谢青师提醒。”
他若是不认倒还好,可如今轻易认下,濯鹿眼中的冷意便更浓了,他沉沉打量着谢衡玉的脸,许久发出一声冷哼:“谢公子,我有时实在觉得可惜。您堂堂白马盟少主、谢家长公子,怎地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藏身妖域,甘做男宠?啊……您不会真的以为圣主一心一意待你,生了有朝一日娶她做妻的心思吧?”
濯鹿直视谢衡玉淡然如井的眸,嘴角缓缓牵出笑意:“白日做梦!我告诉你,池倾早已心有所属,你若见过她对旁人念念不忘、牵肠挂肚的样子,便会知道自己如今是多么荒唐可笑!她根本不爱你,不过就是玩玩而已,她对所有男宠都是如此……看似捧着一颗真心出来,等她腻了,无不弃如敝履!你……”
“青师,”谢衡玉闭起眼,终于打断濯鹿的滔滔不绝,“这是我和她的私事。”
濯鹿猛地住口,墨绿的眸中泛起一丝痛色,狠声道:“从前或许是私事,但如今她因你影响了公务,便绝不再是私事!”
谢衡玉没有接话,只道:“相同的话,青师上次见面,已同在下说明了。圣主从前的那些男宠,青师莫非也如此提点过?若没有,如今又何必对在下咄咄相逼?圣主多年为妖族殚精竭虑,遍开七州的灵植便是证明。青师即便对在下再有不满,也不该借机发挥,指责圣主。”
“我如何指责……”濯鹿没想到谢衡玉表面温和,真的回嘴反击时却完全不留余地,一时气极语塞,朝他怒目而视。
谢衡玉垂眸道:“圣主是世间难得之人,本就配得上任何人的爱慕。若青师倾心于她,以诚相待,未必……”
“够了!”濯鹿扬声断喝,袖底双拳紧握,就连呼吸都愈发沉重起来,“谢衡玉,你今朝如此春风得意,岂知来日也有登高跌重、粉身碎骨之时?我只问你……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乍闻此言,虽神情淡然,心脏却被拨弦般一颤。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淡淡道:“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语毕,抬步便往院落中去了。
濯鹿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墨绿的眼眸却好似淬了血,许久后怆然一笑,喃喃道:“凭什么你就可以……”
这厢濯鹿与谢衡玉的对话,池倾是一概不知的。
此刻,她一边为阮鸢之事担忧,一边看着妖王密探记录的文书,愈发心惊。
正如妖王之前所说——各州接连出现售卖魔族之物的卖货郎,行事隐秘,且与叛党勾结,不知有何图谋。
为了不打草惊蛇,妖王一早派出密探跟踪圣都所有行迹可疑的卖货郎,原本打算逐个排查剔除再行捉拿。可卖货郎大隐隐于市,装扮本就难以辨认,加之图谋不轨之人有心躲藏,几次都凭空消失于密探眼前。
烁炎派出所有密探追踪多日,再结合各州圣主情报,才最终推定出三个最可疑的方位。
一是鬼界的黑白市,二是修仙界梧桐岛,三是戈壁州的三连城。
这三个地方,前者池倾不熟悉,烁炎不放心她去;后者池倾心有余悸,烁炎不愿意她去。
妖王在得知了池倾与谢衡玉的关系之后前思后想,终于决定让妹妹去了第二个地方。一是有处理阮鸢之事的由头,二是可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谢
衡玉的情况。
作为长姐,烁炎早就知道自家妹妹那种只走肾不走心的毛病,这一招,可谓是用心良苦。
而池倾却没想那么多。
在看完所有密探文书后,她内心只生出四个字:此事难办。
敌暗我明,如今除了谢衡玉体内妖丹的一道尸傀之气,她手中算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甚至连那些出现在妖族各地的卖货郎,究竟是不是真的“卖货郎”都没有确定。
这可如何是好?
可如今阮鸢那边的形势所迫,却也无法让她细想太多,只能立刻动身。
思忖许久,池倾收起文书,起身推门离开。她正要准备找濯鹿交代戈壁州之事,却见到了院中楝花树下仰头观花的谢衡玉。
谢衡玉喜欢穿浅色的广袖,其中尤爱月白。可如今他却新换了一件蓟粉的长袍,玉簪束发,眉眼温柔,那浅浅的粉色与楝花绿叶相映成趣,将他衬得漂亮又柔软。
仿佛年龄也小了些。
池倾走上前,抬手用文书竹简戳了戳谢衡玉的肚子,嘟囔道:“怎么回事?这样穿着,倒显得比我还小了些。”
谢衡玉顺势拉住她的手,低头望向那文书:“都看完了?”
“情况复杂,如今只能先去修仙界,走一步看一步了。”池倾正色颔首,“我去找濯鹿交代些事。”
“他走了。”谢衡玉揽过她的腰,垂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池倾一怔:“他不是要看青镜湖吗?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谢衡玉闷笑:“不知道。圣主如今是打算先回花别塔,还是直接去修仙界?”
池倾一下子迟疑了:“我……本该直接去修仙界的,但濯鹿这就走了,许多事没有交代……阮鸢如今也不在,我到底有些不安。”
谢衡玉亲了亲池倾的眉眼,唇角微扬,一幅惑主妖妃的情态:“既如此,不如直接用传音器与青师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