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那是池倾任戈壁州圣主的第一年,在那年之前的秋天,她栽出那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长命花,震惊世人。
因此不必明说,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年的万花祭,就是妖王专门为池倾召开的。
她想为妹妹在妖族树立足够的威望,于是搭了好大的排场,让她在万众瞩目下,堂堂正正地接纳万民赞颂。
池倾的仪仗从戈壁州启程,经青湖、天山、大荒等五州,最后一路抵达圣都。每过一州,灵力馥予的扶桑花就会于她所经之处
盛开,留下种子,最后被各州圣主收集起来,精心呵护着,期待下一季的新生。
那是一场盛事,因为妖王曾下令各州所有妖族在池倾途径的道路上观礼,亲眼见证各州妖王为池倾戴上象征至高礼节与认可的花冠。
而彼时流落三连城的阮鸢,只是一个身中蛊毒,被误认为是“无能半妖”的乞丐。
阮鸢见到池倾的那日,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午后。她乘着装饰华美的步辇,从勉强收拾干净的三连城街巷间缓缓而过。她穿着妖族王室传统的繁丽服饰,云鬓用剔透简约的水晶高高绾起,瑰丽的晚霞透过帘幔洒落在她的脸上,将她年轻的轮廓衬得越发神圣庄严。
她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降临,并不属于三连城这样的土地。
可是,池倾却将佩戴大荒州花冠的地点,选在了这座混乱无序的城池,而不是北面那个禁卫森严的玄甲城。
无人理解池倾为何要这样做,但大荒州圣主却依旧应允了她的要求。
这位新上任不到一年的大荒州圣主骑着黑马,陪同池倾的仪仗远行数千里,第一次踏上了三连城的土地。
池倾的仪仗带着大荒州圣主在城中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将细枝末节都看了个清楚,最后重新回到城门前停下。
城门前是大片宽敞的空地,好好的地面早已被鲜血染透——从前,那些不明不白死于三连城的人,往往会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收尸人弃于此处,等待亲友的认领。
虽然其中多数死者,在这座城中,都不会有亲友。
池倾掀开车帘,宁静的视线落在那大片干涩的、渗入土地的血迹上,沉默许久后才道:“寒川圣主,这是我从前生活的地方。”
池倾的声音很轻,可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因她展露真容的动作而屏气凝神,那声音飘到人群中,却显得又无比清晰。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大荒州圣主寒川也很诧异,但他一向是个严肃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只略挑了挑眉头,表达了惊讶。
池倾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这里离玄甲城太远,不受重视惯了,因而有太多身世可怜的人在这里屈辱求存,我从前也是其中之一……从前的大荒州圣主不管不问,所以他成为了前任。而我,希望寒川圣主可以在这个位子上多坐一段时间。”
谁都知道前任大荒州圣主,并不只是因为三连城的问题辞官,可池倾这句故作警示的话,却依旧被寒川听了进去。
他背着手,鹰鹫般的双眼认真地看了池倾一眼,点头道:“明白。”
池倾抬眸,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
——她试图从中找到从前熟悉的面容,可是三连城中浮萍般的人更迭太快,仅仅几年时间,走的走,死的死,或有在的,此刻也该刻意躲避着她。
她竟然没发现一个故人。
仿佛她与藏瑾在三连城中的那几年,都是荒唐可笑的梦境。
许久,池倾道:“请寒川圣主为我授冠。”
寒川身旁的侍从打开了准备已久的锦匣,只刚开了一条缝,便有璀璨的浅蓝色光芒从那空隙中透出来,灵气逼人,沁人心脾。
寒川道:“这是大荒雪狐族少见的冰魄花,放眼妖族也算奇珍,对池倾圣主修炼大有裨益。”
池倾浅笑,屈膝垂首。
就在此时,人群中却传来了愈演愈烈的骚动。
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推搡,试图去触摸那冰魄花冠溢出的灵力。
池倾微微蹙眉,神情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人群,最后冲寒川眨了眨眼:“早有所料。”
寒川严肃到骇人的神情似乎有一刹的龟裂——在自己的辖域发生这种事,确实会让人难堪,何况池倾又是这样习以为常的样子。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或许大荒州圣主的位子,才更适合由池倾来坐。
他抬起手,身后的玄甲兵早已训练有素地上前阻拦疏导人群,却在此时,一个瘦弱的姑娘踉跄着,从缝隙中被推了上前,差点撞到了池倾的手肘。
她低着头,身穿一件灰扑扑的破旧小衫,头发梳得还算齐整,但因许久未能洗澡,全身都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酸臭气。
她在碰到池倾的前一刹强行收住了力,一屁|股跌冲在池倾的脚下,姿态十分狼狈,甚至惹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姑娘对池倾道:“对、对不起……我、我是被推出来……”
人群中有人当即道:“胡说!谁他妈推你?!”
池倾歪头朝人群中瞥了一眼,随即俯下身,向那女孩伸出了手。
池倾的手生得很漂亮,白净修长,皮肤细腻,纤细的腕子上一圈圈缠绕着多色的碧玺,好看到不可思议。
女孩望着自己黑漆漆的指甲缝,再一次生出自惭形秽的情绪来。
池倾却笑说:“没事,牵住我,我从前也这样。”
她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带到自己身侧,然后屈膝接过寒川手中的花冠,与男人郑重地点头对视:“多谢。多谢您陪我来三连城。”
寒川道:“应当的。”
池倾捧着冰魄花冠,却并没有自己戴上,而是转过身,温柔地望着那仓皇低垂着脸的姑娘,将那贵重无比的花冠戴在她脏兮兮的发间。
三连城众妖瞠目结舌,瞬间噤声。
而女孩感受到头顶的重量,亦震撼地抬眼望向池倾。
她对上她美丽至极的面容,对上她温柔含笑的星眸,并从中望见自己可怕的脸庞。
——蛊毒侵袭她的面容,大片烧伤般的红痕横陈在她脸上,丑陋至极。
池倾看清了她的面容,眼中温柔的目光却没有半点变化。
她认认真真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我……”阮鸢感觉自己的嗓子像被一团膨胀的棉花塞住,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池倾耐心地等着她的答复,可她最后却自卑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已经没有名字了。”
池倾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片刻后,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阮鸢的伤疤上。
她小心地勾勒着那丑陋的轮廓,沉思着,缓缓道:“鸢……你叫阮鸢,可好?”
池倾说她脸上的疤痕,像是只自由自在,展翅欲飞的鸟儿。
后来,她将她带回戈壁州。
后来,她成了她最信任的花别塔大总管。
她们一起度过了好几年的万花祭,可阮鸢永远都无法忘记,在三连城中第一次见到池倾的那一眼。
她向她伸出手,果断地、毫无保留地将她拖出了泥潭。
那个瞬间,她看着她,内心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都完全平息了下来。
阮鸢想,我也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阮鸢想,我要是能跟在她身边,就好了。
第27章 这种感觉,只有藏瑾才给过她……
潭边,浑身湿透的两个女人,如脱水而出的双蛟纠缠扭打在一起——准确来讲,这其实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阮鸢”掐着那消瘦女人的脖子,漆黑的眸中极度阴狠,死死钉入对方的眼底,仿佛要从中挖出一瓣魂魄,嚼碎咽入自己的喉中。
而那个消瘦的女人在潭中片刻的窒息后,已然苏醒。数年前与池倾相见的记忆在她的识海深处纠缠碰撞,如同沉底的泥沙,又一次被翻搅而起,一点点鲜活清晰,然后离开她的身体——朝“阮鸢”而去。
可是……那人根本不是阮鸢!
——阮鸢,是池倾给她的名字啊!!
女人别过头,喘着气,手铐声哗哗振响,她试图去阻挡“阮鸢”的注视。然而她还没如何挣扎,一股强悍的妖力当头压下,生生刺入她的识海!
那妖力非但镇压了她的动作,还连带着勾出了更多的记忆。
女人头痛欲裂,只觉全身的骨骼都要碎裂开来。可是……可笑的是,就连那磅礴强悍的妖力,也本该是她的!!
明
明她才是阮鸢,明明那妖力是池倾留在她体内的封印,她自己尚且舍不得用……为什么……凭什么?!
女人散发凌乱,全身湿透,躺在潭边石岸上,忽地怆然一笑,扬手朝“阮鸢”劈脸扇去。
“啪”地一声脆响,对方并没有躲闪。
然而,随即而至的并非“阮鸢”更加疯狂的妖力报复,一霎的寂静后……是声声癫狂的疯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姐!阿姐!你也打人了!你也动手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好姐姐,我善良美丽端庄优雅的姐姐诶?!你居然也打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你再打一下?再打一下??”假阮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女人身侧,将脸凑到她手边,挑衅般眯着眼大笑起来。
女人转眼看她,眼底不知划过怎样难辨的情绪,忽然疲惫地合上,再不忍看一眼似的:“你……且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的?”
假阮鸢听了这话,原本还扯着的笑忽然收敛下来,那张清纯秀丽的脸上瞬间垮得阴云密布:“你怎么敢说这话?”
她伸出手,狠狠掐住女人瘦可见骨的脖颈,神情疯狂中带了几分狰狞:“阿姐,你生来所有的不幸,都是我在替你受着,我变成如今这样,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女人转眸望向她,脸色在窒息中逐渐通红,“阮鸢”冷冷瞧了她一会儿,忽地放开了手。
她朝巨石断链处扬手一挥,妖力朝女人席卷而去,刹那将她重新吊回水潭上空,“阮鸢”仰头看着她,轻声道:“阿姐,你现在的这具身体,我已经用过很多年……我知道,你如今一定很痛吧?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陪着你……慢慢耗死在:这里。”
女人眨了眨眼,置若罔闻地垂着头,片刻后才轻声道:“……你去不了花别塔。圣主……她分得清我,我信她。”
“哦?是吗?”假阮鸢轻笑起来,食指缠绞着发丝,淡淡道,“没关系的,我会好好扮作你。姐姐,你这样无趣的人,其实……并不难扮呢。”
她含笑起身,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灰尘,转头离开了水牢。
阴暗的溶洞中,瘦削的女人被吊在巨石中央,如同一只栽入蛛网中的,无人问津的蛾。
因此没有人能察觉到,在“阮鸢”离开后不久,女人的睫毛微颤,眼底忽然划过一抹淡淡的不忍。
抱歉。女人在心底暗暗道。
她确实想做个好姐姐,可……如果那是以离开花别塔为代价。那么,她绝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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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走回来了。”天色已晚,夕阳全然落山。客居的林园寂静,仅有幽幽的萤火晶灯在道旁照明,池倾跟在谢衡玉身后,从后山一路走到前山又走回后山,几乎将整座林园都翻了个底朝天。
谢衡玉手持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先是在林园四方落了几个点,然后由点成线,不急不缓地勾勒出一条边界线来。
他握着池倾的手,用树枝尖尖点了点地,随手画了个简易的起阵图,对比给池倾看:“有发现什么吗?”
池倾盯着那起阵图看了半晌,忽然道:“你这个图是不是不对?”
谢衡玉微微挑眉:“哪里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