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衡玉看着她,并没有回答,或许他们彼此都清楚,这句话中的“逃出去”和“来找你”,甚至包括谢衡玉之前所说的“全身而退”,都更接近于一种带着期盼的自欺欺人。
只不过,谢衡玉之前是为了留下,而池倾却是为了将他推开。
他看着池倾站在金红的火光与黑云之中,裙摆随风而动,像是一棵被点燃的花树。忽而一种痛意从心口层层叠叠地泛上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情绪竟是因为过度的惧怕忧虑而产生。
他怕她赢不了,怕她刚刚的那句话,
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
那有些陌生的,黏糊潮湿的情感在胸口似浪翻涌,几乎令他窒息。谢衡玉最后看向池倾一眼,天光大亮,从斑驳树荫之间落下,成为了红黑之间的第三种颜色。
骤然,他引天光为剑,无边剑意卷地而起,毫无分别地杀开地上汹涌难尽的尸潮。
群尸的怒吼有一夕缓和,甚至公仪夔周身的黑云也因谢衡玉这一剑而显而易见地势弱——谢衡玉挥下这剑,一句话没留,飞身冲向阮鸢的方向,带起那两个女人便走。
池倾望着他那带血的背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察觉到了对方生出的莫名不安的情绪。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她望着那一地尸潮残骸,眼底泛起一丝茫然。
……不是说,不能错杀么?
然而这厢,公仪夔已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尸潮暂歇,没了那种阴冷尸气的补给,公仪夔实力有所减弱,然而正因如此,老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罪魁祸首”谢衡玉身上。
黑云逼着谢衡玉离开的方向而去,公仪夔失却理智,怒吼着挥下灵压,池倾提剑赶上,一咬牙,用了九成的妖力朝那黑云劈去——
轰然一声难以形容的巨响,估计天地初开之时也顶多如此……谢衡玉感到背后灵力妖力翻腾,尸潮和树木的残骸当即顺着爆裂的热浪被甩向远处,刹那间地动山摇,仿佛整个山体都要从中裂开似的。
他蹙起眉,架着阮鸢二人走到山腰处,在乱草中勉强找到一处还算隐蔽的山洞,划破掌心用鲜血临时在洞口抹了一个阵,确认阵法无恙后,抬脚便又往山上走去。
尸吼与爆裂之声一浪浪从山巅传来,成林的树木成了天火的燃料,再没有一处绿意,火海之上的黑云翻涌如潮,似是那大火的黑烟,也似下一瞬就要落下一场倾盆。
这山不算高,谢衡玉却从未觉得上山的路这样长——他感到自己的灵力在身体中缓缓流失,伤口一时愈合不了,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手指滑落,最终与衣摆上的红融在了一起。
他未曾想到……池倾去寻阮鸢,却竟会与公仪夔对上。
他大步顺着山道走上台阶,仰着脸,眼底死死锁着山巅那片金红的火海……脚步好沉,那一剑挥出之后的力竭,直至如今才风雨欲来——与公仪汾对战时落下的,又在赶来见池倾前勉强用灵力压制的伤口重新开始撕裂。
先是虫兽咬开的创口,所带来的难以抑制的痒意,后才是撕心裂肺般的痛处。可是比这些更难捱的,却是他心里密密层层泛起的惭怍与自厌。
——池倾,究竟是因为什么喜欢他?他在她身边,到底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成为“谢衡玉”的这些年来,他几乎对自己获得的一切都没有实感,那些东西似本就不属于他,只不过是挂了个名暂存他这——只有随着修炼一步步加深的修为成了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可这样的修为……即便在修仙界已是同辈之中少有人及的程度,却依旧并不足以替池倾抵挡她所面临的困境。
他上山的脚步没有放慢,可一步一步却这样沉重,他不敢想,如果烁炎并没有给妹妹渡过那么惊人的妖力……如果那些灵器并不在池倾的身边……
轰然一声雷响,谢衡玉抬眼望向天空,就这样看了许久后,才渐渐意识到那巨雷并非出自公仪夔的灵压,而是天空真的要下雨了。
乌云密布之间,豆大的雨滴重重坠下,砸在人身上,有种同归于尽、不死不休的气势。
谢衡玉拖着满身的血水,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速度,朝山顶跑去——大雨糊满他的脸,心跳过快,似有什么绝望又不祥的情绪要从喉管里呕出。
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只是在疾行之后的某个刹那,却顿住。阴风怒嚎,暴雨骤响,他爬上山,却见那只属于池倾的金红色火焰,在漫天的雨水中、在他颤抖的视线里,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奇异的声响,混合着尸吼、狂笑、雷声与雨声而至。
谢衡玉神情怔忪地盯着眼前的景象,耳畔似有耳鸣,眼前似入幻梦——他听不清。
可若侧耳细听,可能不难发觉……在那堆杂乱的声音中,某个空洞的声响,尚还称得上耳熟。
是骰子在龟甲中摇动的碰撞声。
第43章 谢衡玉的剑,与他从前那种温……
冷、好冷。
是因为在修仙界的疆域吗?仿佛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了公仪夔的那一边。
池倾全身都被大雨浇透,掌心残存的一抹金红色妖力,在那阴云与大雨的衬托下,微弱得好似一粒随时便要熄灭的火星。
“花……”公仪夔大张着嘴,语调莫辨的嘶哑声音从他喉底传出,如同自深渊而起的风声。
池倾静静看着这老者,她那双星眸虽依旧明亮热烈,可原本蓬松的卷发此刻正狼狈地粘在衣上,雪白的长裙上满是泥点子,落魄到显出几分穷途末路的意味来。
雨势甚大,雨滴子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像是冰雹,甚至有种隐隐作痛的寒凉。池倾仰着脸,目光从公仪夔身上,又移到天上,歪了歪头,心中不切实际地生出几分困惑。
照理说……不该啊。
都说祸害遗千年,她这样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二十三四岁就死了……何况,是死在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手里。
池倾对公仪夔吼出的那个字置若罔闻,只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出声。
身后,那些被谢衡玉一剑摧毁的干尸,果然如他所说,又坚韧不屈地爬了起来——越杀越多。
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往池倾身后挤,那骨骼扭曲的喀喀声听得让人头皮发麻,何况干尸身上散发出的阴森尸气。
可偏偏,池倾在这样前有狼后有虎的情景下,哈哈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不算轻,纵然有雨声掩盖,却也依旧清晰地传到了公仪夔的耳朵里。
老者悬浮在空中,枯朽的五官似乎都因这笑声扭曲了一下——事实上,若是池倾身后的尸傀有些思考能力,他们也该为了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笑苦恼片刻。
池倾抬起手,看着漫天大雨逐渐浇灭了自己掌心的金红色妖力,摇头叹息道:“姐姐的妖力……都花完了啊。”
她长着那样一张艳气夺目的脸,不笑的时候倒还好,可一旦露出那样狡猾而张扬的笑意,再狼狈落魄的装束仿佛也遮盖不住她的神采了。
储物链在池倾的锁骨间晃啊晃,围绕在她身侧相护的灵器倏然被她收回,她含笑握住那链子,明亮肆意的眼底多少流露出几分疯狂的意味,仿佛有团火在她眼底跳跃。
“想要花是么?”她轻轻地重复着,掌心妖力忽闪,一朵灵气逼人的金黄色复瓣花在她手中缓缓显现。
霎时,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阴风忽止,疾雨骤停,尸潮也有所忌惮地停下了前进的步子……而公仪夔的眼底迸发出偌大的狂喜,瞬间从半空落回地面,疾步往池倾这边走来:“花、花!!”
池倾眼中的嘲弄更甚,她掌心托着那朵花,待公仪夔靠近了,忽然五指一合——娇嫩的花瓣瞬间化为黏腻的一团,鎏金般的花汁顺着池倾的指缝点滴渗出。
公仪夔的脚步瞬间顿住,他方才跑得太快,如今又停得太急,一把枯瘦如柴的老骨头哪里经受得住这种折腾,差点没令他一头往地上栽去。
池倾弯起眼,慢悠悠地“啊呀”了一声,轻笑道:“您还是走慢点吧,别摔着了。”
说话间,掌心又是一阵妖力闪现,再一朵新的“七伤花”出现在了池倾的手中。她乌黑的瞳仁漠然凝视着公仪夔,挑衅般地,又将那朵花揉得污糟。
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第五朵……
公仪夔死死盯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怒声道:“假的,你戏耍……”
池倾笑着打断他的话,缓声道:“老太公,你以为我是谁?由我炼出的花,即便及不上真正的七伤花,也比你们家拿命磕的丹药好上不知多少。”
“七伤花,是我
的,是妖族的,也是我给姐姐留着的。你多大一张老脸,咄咄相逼,即便我今日死在修仙界,也绝不让你得逞。”
池倾垂眸而立,腰背清直挺拔,整个人如同一棵生机盎然的花树——金黄的花汁自她的掌心淌落,在滴入地底土壤的瞬间在她脚底汇聚,如同没入了树木盘根错节的根系。
池倾轻声道:“何况,我即便赢不了你,也绝不会输。”
随着此言出口,池倾本身的妖力突然开始暴涨,暗红色的光芒在转瞬将她完全笼罩,全身的骨骼仿佛都被支离、重组……
池倾皱起眉,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几乎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她的妖力登时充盈了她本将干涸的妖丹,并且源源不断地冲开她的上限,继续扩张。
在谢家将七伤花送到妖族的第二日,池倾就开始研究这朵传说中的花了。修仙界的人想得不错,仅仅只是一朵七伤花,哪怕将烁炎抬到了十五阶大妖的品阶,对于整个妖族的提升也并没有大到不可控制的程度。
但如果池倾能够为妖族炼出更多的七伤花,那妖族的形势便会全然不同。
她这样想了,也着手去做了,虽然没有成功,但也并不是全无成效——至少刚刚那些被她碾碎的金黄色小花,就全都是她炼化失败的残次品。
虽然是残次品,但她吸收得多了,也足以使自己的妖力在短期之内大幅提升。
池倾的品阶一层层往上突破,十阶、十一阶、十二阶……她低吼一声,再也承受不住那汹涌而生的力量,下一刻,磅礴的妖力转向,没有节制地穿过她的身体朝四周而去。
霎时植被疯长,那速度远比她在林园中为寻阵眼刻意为之要快更多,被烁炎妖力烧焦的土地在下一刻长出了新生的嫩芽,草木蔓生,巨大的树木拔地而起,巨伞般的树冠连成一片浓绿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阴黑的浓云。
池倾转向那堆闹哄哄的尸潮,指尖一动,植被应声而长,枝枝蔓蔓地将干尸缠绕固定在地上。干尸的反应很迟缓,直到完全拔不动腿了,才察觉到不对,动作狰狞地开始撕扯起脚上的藤草来。
池倾没再理睬这些喽啰,她别过头直视公仪夔,笑道:“我要你死。”
妖力霎时朝公仪夔狂扑而去,可她到底也只是勉强提升到十二阶的妖,即便力竭,估计也只能阻挡公仪夔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是否能撑到老者回光返照结束,池倾自己也说不准。
“唉,真的好难杀。”池倾眼见自己狂涌的妖力在公仪夔手下逐渐化去,默默叹了口气,抬手又凝起一波打过去。
算了算时间,谢衡玉此时应该带着阮鸢她们走远了。
池倾暗自权衡了一霎,轰然推出一波妖力,自己却飞身疾退,冲入被藤蔓缠得难以脱身的尸潮中,直接往下山道上跑去。
“人呢?”进入回光返照时期的公仪老太公,虽修为直逼巅峰时期,可脑子不知为何转得慢了几拍,等彻底化解了池倾的妖力后,才愕然往她离去的方向扫了一眼,嗓子眼模糊不清地发出两个疑惑的音节。
“反正你这老头早晚也要死,阿鸢跟谢衡玉都走了,我干嘛还在这耗着?!”池倾发誓自己这辈子就没跑得那么快过,然而与此同时,强悍的妖力依旧在她体内乱窜,她推开尸潮朝外跑,心脏跳得骤急骤缓,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的妖丹要被撑得炸开。
“可恶!”池倾知道自己即便暂时升到十二阶,却也是再怎么打也抵不过公仪夔,吞了五朵假花,无非是先声夺人。只是没想到这假花暴涨的妖力也大得离谱,她的妖丹一时吸收不进,整个人便只好一边跑,一边狂洒多余的妖力,一边控制不住地呕血。
池倾脚下的植物欢欢喜喜地跟着她的步子生长,无论是她的妖力还是血,都让它们吸收得很是开心,几乎就要在她周围开出一条花路来。
池倾看着脚下成片的小野花,觉得还挺好看,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又是一大口血直接喷出。
小花小草更开心了。
池倾面露无奈,一边跑一边给自己抹了抹嘴,正在这时,一波熟悉的灵压自身后当头压下,她愕然回头,只见身后又是一片如盖的黑气扑来!
这老头也不知道累的吗?!
池倾在内心无声尖叫,抬手放出妖力勉强抵抗——该死的,这叫她往哪里跑……
公仪夔如兽吼般的叫喊响彻云霄,黑气似沙尘暴将池倾彻底淹没,她的步子逐渐缓下来,眼前昏昏沉沉,几乎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暗红色的妖力释出后立刻被黑气吞没,池倾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只被困于罐中的蚂蚁,只是没头乱窜地,被困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直至死亡。
周遭是寂静的,仿佛处于另一个时空,原本暴涨的妖力但凡泄露便会被黑气化解。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息之后,池倾感到自己妖丹那种被撑爆的感觉减弱了些……
再然后,是随着妖力流失,而逐渐累积上来的虚弱感。
在无光之地,要怎样……才能走出去?
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几回,徒劳无果,索性坐回了地上——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当然是清楚的,公仪夔与她周旋这么久,无非就是为了逼她拿出七伤花,如若不然,大家就一起耗死在这里。
耗就耗吧,她倒要看看,是年轻力壮的自己先妖力衰竭,还是公仪夔先驾鹤西去。
此心念一起,公仪夔冷冷的大笑却从耳畔传来:“可笑。”
池倾眸光微动,掌心暗红乍现一瞬,直直便朝声音的方向而去,片刻,那笑声陡然扩大到四面八方,池倾眼前全黑,妖力在出现的瞬间便被完全吞噬——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收不回掌心的妖力!
池倾握起拳,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依旧从她指缝间渗出的妖力,心跳漏了一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身处深渊之下的无力感。
公仪夔道:“小丫头,你再看看,如今,谁先死?”
池倾张了张嘴,像是个输了游戏的小孩子:“好吧,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