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阮鸢觉察到不对,脸上微微显出些讶然的神情。
……看来谢公子和圣主的关系有些不寻常了。
阮鸢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就听池倾又道:“对了,我从前没有认真问过你去三连城之前的事,但如今倒有些好奇了。”
她伸手抚上阮鸢颊侧绯红的疤痕,轻声道:“这具身体……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吗?”
阮鸢闻言微怔,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圣主呀。”
池倾歪了歪头:“你有什么事好瞒我的?”
“但此事说来话长呢。”阮鸢于是脱了鞋,将公仪襄夫人往床榻里推了推,与池倾一同盘腿坐到榻上。
她神情怔忪抱着腿,盯着床头的幕帘看了半晌,才轻声道:“圣主没有猜错,这具身子本来并不是我的,可这些年……倒也用得习惯了。习惯到让我差点忘了曾经的身份,只记得自己是阮鸢了。”
她朝池倾笑了笑:“圣主是怎么猜到,我从前用的并不是如今这具身体呢?”
池倾朝公仪襄夫人投去一个目光:“她当着我的面,喊你阿姐来着。所以只要看你们两人的长相,多少就能猜到一些了。”
因这话,阮鸢也扭头朝榻上的女人看去。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容下仿佛没有一点儿饱满的血肉,即便说是骨瘦如柴、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那过分瘦削并没有带来飘然若仙的美感,与之相伴的,是一种无力的衰朽,仿佛一朵未到花期就已经凋零的花。
若是按长相来评判,公仪襄夫人如今的模样,别说是姐姐了,即便是说隔了个辈,恐怕也没人不信的。
阮鸢沉默地看着那女人很久,久到声音都略微干涩,那陌生的目光才重新染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愫:“圣主,躺在这里的,原该是我才对。”
故事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在阮鸢的记忆里,那约莫是南疆一个梅雨季,那年的空气比往年要更加闷热潮湿一些,以至于她身上整天都黏糊糊的,像是……抱了个暖乎乎的小孩,还得和她肉挨着肉那样的感觉。
事实上,那年的阮鸢,也确实每天都抱着一个小孩。
哦对了,那时阮鸢还不叫阮鸢。
她叫阮婷,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不能管叫她妹妹”的孩子,一同生活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
那个小院子离南疆阮家隔了不近不远的两条街。在阮鸢更小的时候,偶尔会看见一个华服男人,挂着阮家的腰牌,在黄昏时分走进她们的小院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母亲的屋子,然后踏着夜色匆匆离开。
阮鸢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其实就是自己的生父,她只知道他是阮家的三爷。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在阮鸢的记忆里持续了两三年,在她五岁的某天,母亲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她马上要有个弟弟了。
时隔多年,母亲的样貌在阮鸢心中已经完全淡去,可那时她兴冲冲的语气和眉眼间的神采却一直记在阮鸢脑海——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母亲身体里燃了火似的。
然而不久之后,母亲身上那热烈明亮的火苗,就完全熄灭了。
那段时间,母亲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包裹,她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又坚持每日外出,带回来一包包气味苦涩的草药。
“盼了四五年,真是白瞎了!老娘的好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母亲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阮鸢,仿佛在看什么发了霉的烂肉,“婷婷婷婷叫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女的?”
阮鸢当时没明白母亲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弟弟”突然变成了“妹妹”。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弟弟”从来只是母亲的臆想,而“妹妹”才是个残忍的真相——母亲是在怪她,为什么她的这个“婷”,没真的让妹妹停下来。
池倾听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反胃的神情:“人族有什么毛病?多好的一个字……算了。但是……唉,都修仙了多少年了,为什么不把脑子也修一修,怎么还重男轻女呢?”
阮鸢道:“圣主有所不知,阮家自古以来做的是哭坟的行当。之所以在南疆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阮家人与尸魂的连接深了,便逐渐学会了引动尸阴之气修行,而且这修行成效也并不慢,渐渐就有了名声。”
“只是……尸阴之气伤身,女子又体质阴虚,并不适合按阮家的方法修行,故而……”
池倾闻言冷笑一声:“这世上适合女子修习的术法还不够多?谁稀罕修这个破玩意?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么?多年来鬼界与人族互不相扰,就是因为人鬼殊途。阮家天天与那些尸魂纠缠,看似是走了捷径,修到最后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阮鸢怔怔看着池倾,眼睛里又冒出那种亮晶晶
的笑意,十分钦佩地道:“圣主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池倾一愣:“啊,我也是乱猜的,所以阮家当真马失前蹄了?”
阮鸢道:“是啊,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阮鸢母亲在得知自己的二胎是女孩之后,曾一度想要服用堕胎药。然而她本就是不易受孕的体质,曾经也曾用过药,若再贸然堕胎,恐怕会大伤根本,难以生产。
迫不得已之下,阮鸢母亲便只好带着她收拾了包袱离家,躲躲藏藏地,在一年之后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名为阮楠。
“等等?”池倾没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人族这都是些什么糟粕?楠,长青之木,多好的字……而且生个孩子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阮鸢道:“母亲说,因为父亲行三,所以总觉得……第三子不太吉利。”
池倾目瞪口呆:“所以你父亲是不是个蠢材?蠢得无药可救,才会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给自己找借口?”
阮鸢点头,客观评价:“他蠢得药石无医。”
总之,阮楠在这样一个艰难的环境下出生了。为了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母亲花了不少积蓄,将她留在一户靠谱人家寄养了一年多,才以“远方侄女”的身份将阮楠接回了小院。
彼时阮鸢六岁,阮楠两岁。
母亲的心思依旧在“生儿子”这一件事上,她当了阮三爷近十年的外室,一心只想堂堂正正进入阮家,哪怕做个姨娘。
可惜这个心愿,直到她死,都没有实现。
南疆湿热,一年连着一年的雨季,仿佛没有干燥的时节。阮鸢记忆里的那座小院,到最后只剩下了发霉的草药味,与母亲不可遏制的咳嗽和谩骂。
她沉默着长大,抱着她小小的、不谙世事的妹妹。
两个小孩子肌肤相贴,泌出的汗水与那潮湿的梅雨混合,是一种阴湿但宁静的感觉。
后来,姐妹俩在某一天清晨,平静地接受了母亲的离世。
那年,阮鸢十岁,阮楠六岁。
十岁的阮鸢牵着妹妹,凭记忆在一家青楼前蹲到了醉醺醺的阮三爷,她神情平静地告知他母亲病故的消息。然而阮三只眼神迷离地盯着她看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她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你是谁?”
无名之火烧上了阮鸢的眼睛,她平静地凝视着他:“我是你女儿。”
“我女儿?哦……”阮三的目光又落到阮楠的脸上,他伸手戳了戳那孩子的脸,惹得她大哭起来,“那这是谁?这也是我女儿?”
阮三的眼里划过一抹嫌恶:“她生了两个女的?”
阮鸢猛地握紧了妹妹的手,许久之后才冷淡地,说出了一句此后令她懊悔多年的话:“她可不是你的女儿。”
她当时想的是……谁稀得做这种人的女儿?
阮三打了个酒嗝,笑了,丢下一张银票扬长而去。
阮鸢俯身捡起那银票,用它换了一口棺材,又换了她和妹妹一年的口粮。
她们继续住在那个小院子里,四年、五年、六年……南疆的天还是那样潮,不过院子里不再飘着发霉的草药香,也不再回荡母亲的诅咒和咳嗽。
她和妹妹一同长大,妹妹很爱她,她也很爱妹妹。
直到某一天,阮三突然想起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他派了四个人,抬了个轿子来接她。
说是有个好亲事要说与她。
那个男人,是南疆大族公仪家的三房次子,公仪襄。
阮鸢听闻此言,满眼嘲讽地看了阮三一眼:“您不是曾说,行三不吉利么?”
阮三拍案而起,大怒:“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种话?”
阮鸢低头,沉默不言。而阮楠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满眼艳羡,赞叹出声。
那一年,阮鸢十六岁,阮楠十二岁。
第48章 那因尸阴之气反噬的伤疤。……
十六岁,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
这个年龄的阮鸢从不曾信过公仪襄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更没有信过阮三口中的那句“这是个好亲事”。
试想,一个五六年都不曾看顾过女儿的男人,又怎会平白长出良心,多费那心思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呢?
没让她自生自灭已是很不错了。
可是阮鸢那时毕竟还小,带着个更加稚幼的妹妹去到阮家,虽日子好过了许多,但心中的这点疑虑,却是不会有人给她开解的。
甚至每当她提起公仪襄此人,所有人都会众口一词地称赞那男人的品格外貌,仿佛那就是个神仙转世般的人物。
这些花言巧语并没有再阮鸢心中留下多少痕迹,她听过算过,只感觉到被欺瞒的无奈,以及作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被当做一件物什那样交易时,再无法争取自由的怨恼。
有时,她望着阮家高大的门楣,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这原来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半生的地方。
在阮鸢眼中,却如同牢笼。
世家之间的婚嫁仪程繁琐,阮鸢不知道阮家和公仪家为这桩婚事,究竟做了多少交易,只是在两家人走动拉扯之间,时间忽地便蹉跎了两年。
在那两年里,阮鸢花了很多时间往返于阮家的学堂书社。她幼时没读过书,却很是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因此即便顶着那些正经少爷小姐们异样的目光和嘲讽,她也仍然风雨无阻地整天拖着阮楠往学堂跑。
在阮家,阮鸢的身份并不太受认可,“外室所出”四个字已给她招了不少冷眼,所幸她和公仪家的亲事还算是一张护身符,也给她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矛盾。
可是对于阮楠而言,这样的境遇便着实不堪忍受了。
在阮家的最初那年,阮鸢依旧没有将阮楠的身份告知父亲,她潜意识里总觉得阮家是一处吃人的地方,但凡自己有朝一日能逃出生天,必然会给阮楠一个更自由的天地。
她不想阮楠成为第二个自己,被阮家当做一个可以随意买卖的玩意儿。
可是阮楠却并不这样觉得。
阮家的富贵繁华迷了小姑娘的眼,而那些人对于公仪襄别有用心的夸赞,又乱了小姑娘的心。
她跟在阮鸢身后同进同出,虽在外人眼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丫鬟,可单独跟阮鸢相处时,她却依旧是那个被姐姐捧在手心里的小珍珠。
和阮鸢沉稳的性格不同,阮楠被姐姐养成了一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急性子,年岁越长,她便越有自己的想法。
她开始不理解阮鸢对阮家人冷淡的态度,更不理解她为何要拉着自己天天坐在学堂里消磨时间。
阮楠的叛逆期来得又急又快,她开始疏远自己无趣的姐姐,一上课就打瞌睡,一下课就与阮家的丫鬟小厮混迹在一处,哪怕插科打诨、无所事事,也决计不多看一本书。
阮鸢对此非常无奈,但她对妹妹向来十分心软,甚至有时会觉得,若不是自己生在阮楠之前,说不定这孩子还能过上几天母慈子孝的好日子。
毕竟母亲曾真的对自己好过,而阮楠……却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体会过母爱。
阮鸢对阮楠一直存着愧疚的心,那种情感被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察觉,虽然不知缘由,但她却将它当做了尚方宝剑,仗着姐姐的纵容和旁人的无视,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活得过于潦草。
又一年,阮楠十五岁,阮鸢十九岁。
阮鸢与公仪襄那不知为何拖了许久的婚事,终于在这一年确定了下来。
阮鸢不擅女工,却无可奈何地每天被人按在闺房中绣嫁衣、绣盖头,绣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绣得来不及管自己的妹妹,又在往哪个方向头也不回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