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再后来,似也过了没多久,阮鸢发觉阮楠就连吃饭时,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仔细一打听,才知阮楠已有许久没去学堂上课了。
“小楠,这又是怎么了?明明我都跟先生打过招呼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去,还是有人为难了你?”阮鸢拉着阮楠细细地追问,湿热的天气里,两人掌心相贴,泌出的细汗闷在空气里,似与从前最亲密的日子一般无二。
可是很快地,阮楠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她问她:“等你出嫁之后,我能不能继续留在阮家?”
“为何要留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 ?就连修习的功法都不适合你学习。“阮鸢心里一惊,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又将老生常谈的话讲了一遍,“我自然是要带你一同去天都的。南疆闭塞,不比天都宗门云集,你在天都会有更多的机会,我也会帮你……”
阮楠却猛地推开碗筷站了起来:“我早已问过了,阮家许多丫鬟都不会跟着主子远嫁,我就要待在南疆!我就要留在阮家!!”
阮鸢大吃一惊,说话都磕巴起来:“小楠?可是……你不是我的丫鬟啊,你是……你是……”
阮楠理直气壮地大声道:“在阮家,我又不是主子,只能是你的丫鬟!”
阮鸢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没来得及多说一个字,阮楠便摔碗跑出了屋子。
阮鸢从那时起开始懊悔:她隐瞒了阮楠身世,或许真的是一个错得离谱的决定。
那天下午,阮鸢花了两个时辰整理思绪,将所有想对阮楠讲的话,在心里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她收拾好一切去找她,想告诉妹妹,自己要给她寻一个自由光明的,连她都心生向往的未来。
可是绕过花荫小径,寻到日暮西沉,阮鸢却是在假山背后,瞧见了被一个小厮拥在怀中,哭得满脸泪痕的阮楠。
阮鸢愣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冻成了冰,又急速燃烧蒸发,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撕扯开那两人,又不知她冲着那小厮说了多难听的话——事实上,她好像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气得好像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一眼。
南疆闷热阴湿的空气里,又一次飘起如同母亲在世时那般……怨愤不甘的唾骂。
直到那时,阮鸢才终于明白母亲当年,为何会一步步走向愤恨的深渊——她和阮楠的出生,一定打碎了母亲描绘已久的梦境。
恰似阮楠如今所做的一样。
阮鸢像疯兽一般驱赶了那个拥抱着妹妹的小厮,连珠炮般将之前想好的话一股脑儿倒给了阮楠,那语速又急又快,像是讲慢一秒,她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妹妹似的。
阮楠愣愣地听她讲完了一切,眼中的神情从困顿缓缓转为冰冷,她机械般重复着阮鸢最初的那句话,像是深渊传来的回响:“我是你的亲妹妹?我也是三爷的女儿?我是你的亲妹妹……那我也该是阮家的小姐……”
如此喃喃,活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夕阳红惨惨照下来,落在姐妹二人身上,似那不太健康的、干涸的血迹。
那天之后,阮楠变得异常听话,按时上课、吃饭、就寝,不再和丫鬟小厮聊天,生活甚至比阮鸢要更规律一点。
她不再和姐姐争执,反而从不知何时起,开始仔细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多次告诉她:“我想成为像姐姐这样的人,嫁给像公仪襄那样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相夫教子、大富大贵。”
阮鸢闻言顿了顿,指尖被绣花针|刺破,凝出小小的血珠子来。她侧过脸,久久看着阮楠,在听到了妹妹的心里话后,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自己的愿望。
她只问:“若我带你去往天都,再给你找个小宗门安心修行……这样不好吗?”
阮楠垂下眼,忽然笑了一声:“那个宗门,会有公仪家大吗?会有阮家大吗?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要去?因为我不配吗?!”
她扬起声音,情绪似又要失控,可抬眼对上阮鸢那张哀伤又文秀的脸,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忽地又冷静了。
“对不起,”阮楠自问自答地轻声道,“不过……也没关系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阮鸢而言,像是一场太过迷离的梦,阮楠像是梦里翩翩来去的蝴蝶,时不时出现,却又仿佛一直都不在她的身边。
她的嫁衣绣好了,本就枯燥的日子变成了更加乏味的等待。她发现自己时常有魂不守舍的感觉,分明前一秒还在想跟阮楠交谈的措辞,后一秒便会完全忘记自己备好的腹稿。
她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有些模糊,明明前一晚休息得很早,可第二天临近巳时三刻才起,却依旧感到非常疲惫。
如此日夜,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公仪家派人给她试妆。
阮鸢被人摆布着戴上华冠,穿上婚服,点了花钿,上了红妆,从清晨浑浑噩噩地忙到正午,刚来得及瞧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隔壁房间,却忽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阮鸢愕然一霎,随即白着脸夺门而出,一路飞奔到阮楠的房中,恰恰对上妹妹半张被暗红色印记覆盖的面容。
“小楠?小楠?!”阮鸢扑过去,一把将阮楠抱在怀中,她用力掰开阮楠捂着脸的手,将那块夸张的伤疤瞧得真切——那不是普通的烫伤,而更像是某种残忍的邪术从体内释出,熏蒸于面目,一点点蚕食了少女原本光洁的皮肤。
阮鸢对阮家的术法知之甚少,手足无措,只是心惊:“你到底是怎么了?”
随即跟上的公仪族人,却在看到那伤疤的瞬间了然,暗中对视,眼神复杂——这俨然就是阮家女眷修炼尸阴之气的反噬了。
只是不知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丫鬟,又是从哪里弄得的修炼之法。
阮鸢痛心疾首,一边传人唤医师,一边抱着妹妹轻声地哄。
彼时,阮鸢那张上了红妆的芙蓉面,与阮楠那半边伤疤的小脸相贴,太过割裂,仿若生于两个世界。
阮鸢紧紧贴着妹妹的额头,余光瞟见公仪家面容淡漠的族人,莫名的难堪和愤恨直直涌上心头。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地滚落下来——潮湿的,咸涩的,同时沾上了姐妹二人的皮肤。
那是最后一次,阮鸢感受到那种类似小时候的,肌肤相贴、密不可分的亲密。
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阮楠抬手抹去了姐姐潮湿的泪水,低垂的视线冰冷,如同……从深渊爬上来的怨鬼。
第49章 再次相逢,竟一时无言。……
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透入房内,将床前一小块地面照得宁静而温暖。池倾听着阮鸢曾经的经历,心中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景色而回温半分。
她只觉得……大家的生活也太艰难了。
即便知道三连城人人都不好过,人人都有不得已,即便知道阮鸢曾经的日子也一定一言难尽。可真听到了前因后果之后,池倾却连叹气都不知该为谁叹了。
“所以在你出嫁前的那段日子,阮楠一直背着你偷偷修炼谢家的术法?那最后种于你俩体内的蛊,又是从何而来呢?”
阮鸢道:“这件事具体的原委,其实我也没时间查明。不过我猜测,当时阮家与公仪家结亲,中途一定谈到了许多交易,那段时间公仪家陆陆续续送了很多彩礼进门,其中不乏一些公仪家的灵蛊灵丹。小楠在阮家和底下人结交甚广,或许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种蛊的存在了。”
池倾道:“你二人彻底调换身体,是在你出嫁之前完成的么?”
阮鸢摇头:“是在出嫁的路上呢。”
阮鸢出嫁的队伍并不长,一顶花轿,几箱嫁妆,与南疆的平常人家相比,已经好上太多,可对于修仙世家而言,却又落魄到不可思议。
在前往天都的那一路上,阮鸢昏昏沉沉——她想不明白自己体质为何会差到连坐个轿子都会头晕眼花。
阮鸢坐在轿子里吐得昏天黑地,少数清醒的时间,却又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事,只顾着拉着阮楠,温柔耐心地叮嘱着进入天都之后的事情。
备嫁的那段时间里,她其实已经替阮楠询问过多次关于修仙求学之事,甚至几番修书前往各个势力较小,但掌门人品名望靠谱的门派仙山,试图用自己现在和将来那表面光鲜的身份,替阮楠寻一条稳定的出路。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来做的准备一点点说与阮楠听。山路颠簸,马蹄声时不时打断阮鸢的话,而阮楠不发一言地坐着,表情冷淡,像是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阮鸢
看着妹妹的神情,心中涌起无能为力的失落。她莫名有些生气,但那零星的情绪,却在她目光落在阮楠脸上那疤痕的瞬间,又被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阮鸢想,若不是自己没有及时告诉阮楠她真实的身份,说不定她也不会偏激到,一定要去修习公仪家这种显而易见不适宜女子修习的术法。
阮鸢沉默下来,将视线投向半遮半掩的车帘,忽然却又是一阵晕眩翻涌而起。
她撑着脑袋,苦恼地将脸贴在壁上,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点地的声音在耳畔越发清晰,几乎将阮楠的声音吞没:“姐姐,你既然如此满意这条你为我选择的路,不如……你亲自来走一走,好吗?”
阮鸢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了阮楠一眼,却被妹妹脸上那种阴翳的神色吓住:“小楠,你刚刚说什么?”
阮楠乖巧地坐在她眼前,弯眼笑了起来,慢悠悠地道:“我说,姐姐也来尝试一下,这种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好不好?”
——从小到大都被人操纵着,没有选择的人生??
阮鸢呆呆地看着妹妹,心口涌上一阵荒凉的寒意。她不明白阮楠为何会这样想……她如今为了阮楠筹谋的一切,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她有更多选择的机会吗?
阮鸢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于是抬手将车帘掀起——窗外在落雨,雨丝飘到她的身上、衣上,大红色的织锦顿时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阮鸢的眼睛盯着那鲜艳的红,在心里暗暗道:到底谁才没有选择呢?
嫁往公仪家的她,难道有什么选择吗?
鬼使神差地,阮鸢忽然笑了出声,她转头望向阮楠,直视着她的双眸,语气流露出几分哀其不争的意味来。
“好啊。”阮鸢轻声道。
阮楠一愣:“你说什么?”
阮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阮楠却猛地站起身,一手扯下半开的车帘,一手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襟,半张被伤痕覆盖的脸几近狰狞:“你说好?你居然说好??”
她那双与阮鸢相似的黑眸中满是震怒,仿佛被羞辱,仿佛被看轻,仿佛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她用力地点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近乎癫狂,惊得轿外的车夫都勒马回顾。
正是在那刺耳的笑声中,阮鸢感到眼前天旋地转,灵魂失控般抽离了**,向无尽的虚空中飘去……
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已经被推下了车辇。
一个熟悉而陌生,平静而冰冷的声音,从轿中飘飘荡荡地传入她的耳畔。
“这丫头彻底疯了,将她丢在这吧。”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阮鸢看到一个女子的侧脸——这是她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脸。
多奇怪啊,那张文弱的、温婉的脸,此刻住进了一个全新的灵魂。那灵魂使这具躯体焕发出分外惊人的活力——至少那双眼睛,变得和她曾经在镜子里看到的双完全不同。
那其中总有怒意,但更多却是真正的野心勃勃,欢欣热烈,仿佛自己正迎向一条光辉灿烂的坦途。
是……该是这样的吗?
阮鸢怔怔看着帘后的那个女人——对于阮楠而言,成为她、取代她,竟然会是这样令她快乐的事情吗?
可是……她毕竟年龄还小,阅历也少,她知道公仪家或许是一处虎狼窝吗?她真的能在深宅大院中好好活下去吗?
阮鸢踉跄着想要爬起来,可车马却在同一时间朝远方飞驰而去。
车帘被风彻底吹起又落下,细雨迎面,泥水四溅,阮鸢跟在车后面跑了很久,许是不相信一同长大的妹妹会这样丢下自己,许是还有些叮嘱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沿着车辙追啊追啊,直到行至一个分叉口,瞧着大雨掩盖了一切的痕迹。她定定在那地方站了好久,心跳越来越快,敲得胸腔生疼。
她终于反应过来阮楠对她深藏着的憎恨,终于明白自己最看重的这段亲情,在这个荒唐的雨天,被妹妹一刀两断。
但或许,为了这一天……阮楠已经筹谋许久。
大雨下个不停,尸阴之气侵袭着阮鸢的身体,细细的、诡异的痛觉令她头皮发麻。
她晕倒在泥水里,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望着天上不断坠落的雨丝,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
两个人的人生,在这场大雨中彻底逆转,头也不回地奔向各自未知的前路。
“再然后,我就被拉到三连城了。”阮鸢对池倾笑了笑,“圣主也知道,南疆是修仙界比较偏远的地方,许多不可言说的事情,总很难避免。”
池倾没有接话,瞪着阮鸢,像是一只气鼓鼓的花栗鼠。
阮鸢小心翼翼地撇了眼她的表情,抿了抿唇:“那个……圣主。”
池倾硬邦邦道:“阮楠这样对你,你倒也不怪她?还想着来看她?”
阮鸢垂下眼:“到底是我没教育好她吧。我来公仪家……原本是想要告诉她,人即便身处最困顿的境地,依然有破土而出的能力。或许是因为这个蛊的缘由,我从未觉得自己和她彻底断了联系……我有时觉得她是我,我也是她,我希望她看到自己的另一种可能。只是……”
池倾趁着她转折的间隙评价道:“你想法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