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人死可以复生吗?不能的。
不管是在修仙界还是在妖族,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古至今就只有一个。
根骨平庸,难以修炼的凡人,在短短几十载的寿数结束后,将会踏足渺茫虚无的鬼界,沿着忘川一路向前,轮回转世,再次来到世上——许多人将这种轮回当做对于前世苦难的报偿,仿佛这勉强也能算作“重获活一次”的机会。
可池倾在生死之事上,悲观到近乎麻木。
且不说
修炼到一定阶段的妖族和人族修士身死之后,全身灵气将化归天地,并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说法。哪怕真的能够重新投胎,池倾也不觉得投胎之后的那个人,和前世会再有什么关联了。
这种悲观的生死观对池倾的影响很大,以至于当妖族的骗子忽悠她给藏瑾买什么“招魂”的法器时,她一气之下,直接扬了对方的摊子。
理智的时候,池倾其实不太愿意想起藏瑾——毕竟他的死亡是件如此明确,明确到完全不容置疑的事情。
当年血盾开启,妖族最好的医师用尽千方百计拖着他的性命,而她则在烁炎的帮助下,笨拙而竭尽全力地适应自己突然爆发的妖力。她几乎试尽了所有的方法,争取在藏瑾的生命迹象完全消散之前,炼出那朵活死人肉白骨的长命花。
当时没有人看好池倾,即便她初化真身后爆发的妖力在整个妖族历史上都堪称罕见,可要在那样低的品阶炼出传说中的长命花,其概率估计比从深海里捞出一只生龙活虎的大雁还要再小一些。
可那样小的概率,她偏偏炼出来了。
可也是那样小的概率,藏瑾却没熬到她炼出长命花的那刻。
那是个苍凉的秋季,山巅吹来的风好似能将人心里的希望之火都熄灭一般。池倾站在山上,身后的松柏、梧桐、银杏,以及许多其他品种的树木正疯狂地落着枯叶,大风一扬,那些叶子与藏瑾的悬棺一同往山谷中而去。
池倾那时觉得,她灵魂中的某一个部分,一定也和那些落叶一道落进那安置悬棺的石缝中去了。
因为那么多人同时见证了藏瑾的离世,因为她亲手触摸过他毫无起伏的冰冷的尸体,因为她亲眼看到那口悬棺如何将他安安稳稳地送入山谷。
她再也没有任何自欺欺人的理由,去告诉自己藏瑾还有“死而复生”的机会。
——她是再也见不到他的。
这样的心念那么强烈,强烈到即便池倾此刻听到“谢衡瑾的魂灯重新亮起来了”这件堪称荒唐的事,也完全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她只是嗤笑道:“可是有人装神弄鬼的概率,远比死而复生要大得多吧?”
阮鸢好似早就料到池倾会说这话,十分认真地同她解释了一下魂灯的原理:“……简而言之,谢衡瑾出生后不久就测过血脉灵根,说是举世无双的天纵奇才恐怕也不为过。这样的人生来就适合修行,因而魂灯灭了就是灭了,没有轮回转世,也不可能再重新聚齐魂魄。”
在谢家的魂地中,谢衡瑾的魂灯永远是其中最干净剔透、不染尘埃的一盏。因为这世上仍有日夜思念着他的人,其他人也未曾轻易将其遗忘,因而即便那盏灯毫无光彩,在它亮起来后不久,依旧很快有人发现了它的异常。
魂地的看守当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盏魂灯,仿佛怕自己略重一些的呼气会将其中零星的光点吹灭。他就那样不知看了多久,才终于确信自己并未眼花,于是不可思议又欣喜若狂地冲出魂地,直接将此事禀告给了谢渭。
当下,所有人看着谢衡瑾那盏亮起微微光点的魂灯,全部都惊呆了——魂灯重燃,意味着这个人有了存活于世的可能,而哪怕在修仙界漫长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也没有被明确记载过。
毕竟,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谢家家主,谢渭当然也不会轻易相信此事,可是亲子重新燃起的魂灯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若要不激动,也实在很难做到。
于是,谢渭在了解了整件事的始末之后,当下就找了那乞丐详谈。
几日不见,虽谢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乞丐,但他依然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外袍,佝偻着背,整个人落魄到与这第一宗门的环境格格不入,跟他第一日来到谢家时没有半分差别。
听闻谢衡瑾的魂灯重新亮起,乞丐像是早有所料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意有所指地望向谢渭,拱手道:“恭喜恭喜。”
谢渭的神情沉静而威严,脸上波澜不惊,并没有多少喜色,只道:“敢问此事,与我夫人近日的心疾有何关系?”
乞丐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满不在乎地回答:“女人生儿养儿,总是得吃点苦头的。”
谢渭见他这态度,眉头皱起,声音略沉了下来:“先生既是为此事而来,若说准了,自是谢家的座上宾;若没说准,我们也以礼相待。又何必半遮半掩的呢?”
乞丐咧嘴一笑:“事到如今,也不瞒谢家主了,其实……俺就是个传话的。此事的内情究竟如何,可不是俺能说了算的。”
谢渭沉了口气,显然以为这人还在和自己兜圈子,脸色已经不太好:“那么,那个人还让你来说什么?”
乞丐道:“那人说,夫人此番并非心症发作,而是瑾公子魂魄不全,要借至亲之人的血脉之力重新凝结。故而夫人夜夜梦到瑾公子,看似是心症难愈,实际是公子再向夫人借力啊。”
“一派胡言!”
那乞丐装神弄鬼地,故意将喉中声线压得极低,透出些令人后背发凉的悚然之感。饶是谢渭再镇定淡然,此刻听这人胡言编排妻儿,也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出声呵斥。
乞丐闻言也不气恼,从善如流地住了口,摇头笑道:“谢家主不必恼火,俺也就是个传话的,雇主交代什么,俺就说什么。”
谢渭道:“你的雇主是何人?想做什么?”
乞丐将手探入身后的衣袍,摸了半晌,寻出一小片银质的叶子来。那东西仿佛有些年头了,早已氧化发黑,躺在乞丐灰扑扑的掌心,很不起眼。
乞丐拄着竹杖上前,将拿银叶子递到谢渭的面前,有些浑浊突出的双目微微睁大:“雇主是梧桐岛上的仙人,避世多年,若谢家主要见他,还得带上这枚信物才行。”
梧桐岛?
谢渭挑起眉,目光落在乞丐递来的银叶子上,他抬手刚想接过,乞丐却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坏笑:“买卖公道,童叟无欺。谢家主若想要这信物,可不能白拿啊。”
谢渭垂眼看着眼前这矮小佝偻的乞丐,背过手,淡淡道:“你想要多少?”
乞丐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千金一叶,谢家主,俺要千金。”
听到这儿,池倾的眼皮轻轻一跳,一种莫名的凉意渗入骨隙,拉扯出几分不太好的感觉来:“他要千金?谢家给他了?”
阮鸢摇头:“当下确实没有给。可是谢夫人的病症来势汹汹,没过几天便有大限将近之兆。谢家遍请医修为其续命,同时又派人前往花别塔求花,几乎将一切办法都想尽了,却依然只是杯水车薪。”
“最重要的是……随着谢夫人一日日衰弱,瑾公子的魂灯,却日益明亮起来。那时,修仙界根本没有人能找出第二种原因,来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在谢家第一次求花失败后,谢家主花了千金,买下了那片银叶子。”
梧桐岛……又是梧桐岛……
池倾沉默片刻,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即便在公仪家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当然还记得此番自己前来修仙界的另一个目的——她原就要去梧桐岛,探查卖货郎之事 。
从朗山带回的那颗树妖内丹开始,看似无序的零星疑点逐个汇集。是各州卖货郎背篓里带着魔气的货品,是阮鸢阮楠体内与树妖内丹相似的尸傀之气,是最终消失在梧桐岛的线索……还有如今这个莫名其妙来替“梧桐岛仙人”传话的乞丐。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池倾揉了揉眉心,语气里透出些许疲惫来:“卖货郎,卖货郎……本就有蛊惑人心之能,可将看似不值钱的东西,卖出连城之价来。阿鸢,这次……但愿不是我想多了吧。”
阮鸢这段时间被困公仪家,虽不清楚戈壁洲发生的事,但对于那传闻中的“卖货郎”还是有所了解的。因此乍闻池倾此言,阮鸢不免愕然:“怎么扯上卖货郎了?再说……那乞丐过得贫苦,好不容易逮住谢家这块肥肉,想要狠狠敲上一笔也不是没可能呢。”
池倾道:“所以谢家以千金换取了梧桐岛信物后,是否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仙人呢?”
阮鸢点头:“谢渭是独自一人去的梧桐岛,因此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实在无从探听。只是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他应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池倾抬眼:“怎么说?”
阮鸢道:“谢夫人被谢渭救回来了,之后谢渭不知为何重病一场,如今却也逐渐康复。而玉公子求花之后再不曾回过修仙界,大家都说他已被谢家暗中除名放逐,为了……给死而复生的瑾公子让位。”
池倾:……
令人悚然的一阵寂静过后,阮鸢看着池倾掌心捏着的茶盏裂出数道缝隙,缓缓碎成了粉末。她牙疼地看着残茶从池倾掌心淌下来,取了手帕,一点点替她擦拭着手指,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早就猜到池倾会发火。
毕竟在这整件事中,谢家重新找回了嫡亲的长子,家主与夫人的病症也得到了治愈,梧桐岛更不知从谢渭手上得到了多少好处。而另一边,妖族虽然失去了长命花,但毕竟也获得了七伤花,纵然谢家隐瞒了许多事,但也勉强算得上一场“公平交易”。
唯有谢衡玉,寻来了七伤花,换回了长命花,却最后留下个如此落魄的下场。
阮鸢打量着池倾的神情,小声道:“圣主心中,果然也是替谢公子不平的吧?”
“才没有。”池倾面无表情地用力抽回手,“他自己爱当冤大头,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阮鸢愣愣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失笑。
啊,池倾口是心非的样子,也挺少见的呢。
第55章 第55章“谢衡玉,你原来是个妖妃啊……
谢衡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闻到了枕边隐约的花香。
那香气似是长期浸泡在花海里,由无数种花卉熏染出来的味道,因离得不近,那味道若隐若现的,比往常显得清淡了很多。
谢衡玉的眼睫轻轻一动,几乎是在下意识睁开前的一瞬又强行合上。醒转之后,其他的感知随着视觉的丧失瞬间放大,他仿佛置身于梦中,也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候——
他听到池倾的呼吸声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均匀地起伏着,闻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浓郁,他感知到她显然没有其他的动静……所以,池倾是在他身边睡着了吗?
这个念头如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惊蛰的一声闷雷之后,无端端开始疯狂生长,谢衡玉蠢蠢欲动地想要睁眼去瞧瞧身侧的人,却又开始担心这一切事关池倾的觉察,只是他迷糊间的错觉。
要是醒来之后池倾不在他身边,那该怎么办呢?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令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连眉峰也下意识地揪紧,若是睁着眼,恐怕那点子清晰的自厌又要从他眸中划过。
他……是真的不喜欢如今这样瞻前顾后的自己,可是,却没有办法。
他正在向深渊堕落,心甘情愿地堕落,谁也拉不回他——不,或许有一个可以,可那唯一能拉他回来的人……却仿佛也是深渊本身。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那般睁开眼,朝池倾呼吸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池倾并没有睡着。
准确来说,她正趴在谢衡玉手边不远的床沿旁,撑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紧攥的手。
许是察觉到谢衡玉的目光,池倾低垂的眼睫微动,抬眸朝男人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谢衡玉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他定定望着眼前那个披散着长发,随意伏在他身侧的少女。目光难以约束地从她漆黑的星眸上移开,落到她被压出一道红痕的鼻梁,最后落在她饱满红润的嘴唇上。
池倾的声音有些不清醒的哑,似也刚从梦境中脱身,她戳了戳他的手,带着零星的倦意嘲笑他:“是有起床气吗?第一次见到有人起床起得那么紧张。”
谢衡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池倾离去后,妖族的医师来给他重新诊脉开了药,并且询问他的意见,在药中添加了不少的曼陀罗花——这种花入药时,往往有镇静安神止痛的作用,但大量服用对神识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谢衡玉苦笑了一下,答应了。他知道妖族的医师恐怕也看出来他焦虑到难以入睡的事实了。
焦虑……因为池倾捉摸不透的态度。
可如今眼前的场景太恬静了,窗外仿若是初初的清晨,朝阳还不刺眼,鸟叫也微弱,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房中唯一亮着的,幽幽的蜡烛就快燃尽,那挣扎着的最后一点光恰好被池倾遮挡,照亮了她小半张漂亮的侧脸,也使她的黑发染上了几分热烈的光泽。
池倾穿着一件浅色的襦裙,脸上未施粉黛,像是一颗光洁柔和的小珍珠,眼神也很软乎,就是刚睡醒的那种最没有攻击性的状态。
“……倾倾。”
好吧,她又变了。一天之前还对他冷眼相待的池倾,不知怎么又变回了最开始那种软糯乖巧的样子,如果她心情好的话,甚至会对着他撒娇。
谢衡玉想,他是真的不太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可至少……他此刻也跟着她一起掩耳盗铃地,可耻地安心了。
他们估计都要选择性地,将之前的争执忽视掉了吧。
果然,池倾在得到谢衡玉无奈又宠溺的答复后,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满意的笑来,她直起腰,像猫咪伸懒腰一般向前撑了下,凑到谢衡玉面前,朝他张开了双臂:“你身上还疼吗?可以抱抱你吗?”
“不痛了。”谢衡玉星灰色的双眸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地妥协下来,他抬手揽过她的腰,将池倾一把抱在了怀中。
池倾的脸颊挨上谢衡玉的胸膛,整个人窝在他身上,卷曲的黑发海藻般散开,被他一下下轻轻地梳理、抚摸着。
池倾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大脑放空的心安,她的鼻腔中盈满了谢衡玉身上阳光与草药交织的,有些苦涩但又很沉稳的香气,于是她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了,只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放任自己享受这十分难得的清晨。
“不痛就好,不痛就好……”池倾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伸手拍了拍谢衡玉垂在一旁的小臂,喃喃低语,“要不然我怎么过得去呢?”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昏昏沉沉的,就连自己都未必有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