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尸傀之气最初便是魔族弄出来的东西,他们向来爱钻研一些非人之事,有没有可能……藏瑾从前在三连城真的有接触过魔族,并以另一种形态存活了下来?
心跳刹那如远方雷响,重重敲击着她的胸膛——那个瞬间,池倾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她怔怔抬眸望着谢衡玉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头脑混乱至极,呼吸也略有些急促。谢衡玉拧起眉,将池倾拉到自己身前,想问什么,却见她飞快移开了望向他的视线,别开脸,故作镇定地道:“我没事。”
谢衡玉按着她肩膀的动作顿了一下,僵硬地点了点头:“好。”
池倾垂着眼,声音有些冷淡:“我们什么时候和唐呈见面?关于梧桐岛,我确实有事要问他了。”
谢衡玉道:“那我这就去联系他。”
他原卧榻而眠,只穿了一身月白的里衣衬裤,真丝的布料,垂坠感很足,那头黑绸般的墨发散在身后,下榻时随着衣衫一同轻摆,肩宽腿长,显出一种与他素来的沉稳气质不同的风流之态。
朗山坐在榻上,愣愣看着谢衡玉从自己身旁绕开,拿着外衣走到屏风后面穿戴,而池倾却依旧沉默地出神,半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朗山摸了摸鼻子,突然感到有些尴尬:“那……我出去了?”
池倾看了他一眼,微扬起下巴算是默许。
等到朗山开门离开后,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谢衡玉穿戴衣饰的声响从屏风后窸窸窣窣地传来。池倾垂着眸,置若罔闻地坐在榻上,在她的掌心,那银叶子因她过分用力地紧握而刺破皮肤,沾上零星的鲜血。
这种痛意令池倾冷静下来,她闭着眼深呼吸了几回,逼着自己再次回忆起那个将藏瑾的棺材悬入山谷的秋天,以期用那时的痛苦缓解一些异想天开。
终于,当谢衡玉的脚步声再次从屏风处传来时,池倾才终于睁开眼,用妖力抹去了掌心浅浅的伤口和血迹,仰头朝他弯了弯嘴角。
谢衡玉重新穿戴齐整,若非脸色微白,长发披散,倒与最初相见时差不了太多。他凝着池倾的脸,缓缓走到榻前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她两边的长发,拢到脑后。
池倾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这样的角度,能令他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更加分明。
她原先纷乱的心绪逐渐平复,等待着他向她问一些什么,也早已备好了一套半遮半掩的说辞。可谢衡玉什么都没有问,就那样垂着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揉了揉她微蹙的眉心,将池倾按入自己怀中。
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拥抱,池倾坐在榻上,而谢衡玉则站着,她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腰腹,抬手也只能环住他的腰。他像是知道她刚刚所经历的难过,只默不作声地轻拍着她的后背——那只手时不时也会摸摸她的长发,像在下雨天的檐下哄着一只湿漉漉的小动物。
池倾僵硬地愣了一瞬,随即身体才在谢衡玉的安抚下变得松弛了些许。男人身上的药香沁入鼻端,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庆幸。
还好……谢衡玉没有问。他没有问,她就不用骗他了。
池倾心中对于藏瑾混乱的追忆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谢衡玉此刻过于体贴的爱意而萌发的情愫。几分怅然、几分愧疚,接近那做明知自己做了坏事,却意外没有被抓包的侥幸。
她想,如果谢衡玉没有问的话,她就不要再骗她了。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排斥……和谢衡玉相处得更长久一些。
她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抱歉,刚刚我……心情一时有些不好。”
谢衡玉星灰的眸久久凝视着她,那算得上浅的灰色像是在他眼前蒙了一层雾,即便那目光再深沉,也仿若有情。鬼使神差地,池倾好像是头一次想起来——藏瑾的瞳色,似要比谢衡玉更深冷一些。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即逝,她隐约从中发觉一些微妙的东西,可还没来得及捕捉,它便倏然远去。
池倾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思绪在藏瑾与谢衡玉那两双过于相似的眸间来回,正发懵之际,却忽地听男人道:“若愿意的话,可以说与我听。”
他语气清缓,措辞也委婉,像是发现了某处禁地,不敢轻易踏足,也不敢随意离去的样子。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刚刚我……哪有,哪有那么夸张?只是突然有些低落,现在已经调整好了。”
谢衡玉便没再说话,只是在池倾将脸埋入他腰间的瞬间,轻轻握住她袖底的一角——灵力闪动,倏然拂去其上零星蹭到的,难以察觉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她的衣袖,重新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原本攥着银叶子的掌心,温柔地蹭了一下。
耳畔,似忽然又响起濯鹿那略带怨愤和不满的声音。
“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往事已矣,何人没有过去?”
谢衡玉指尖轻轻摩挲着池倾掌心娇嫩的皮肤,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往事已矣、往事已矣。
不要再去窥探她的伤痛,若她愿意坦诚,自然会向他倾诉。
他求的是与她的将来,从前的事,哪怕有隐瞒……也没有关系。
“好痒。”池倾掌心被谢衡玉的动作磨得酥麻,她笑着拍掉他的手,揪住他长及后腰的黑发,不轻不重地扯了扯,“不许故意再挠我了。”
谢衡玉失笑:“哪里算故意?怎么是挠你?”
池倾低低哼了一声,指尖绕着他的头发,心血来潮:“我给你束个发吧?”
谢衡玉心头一动,低头看了她一眼,却又想起她方才用木簪给他绾的那个松松垮垮、毫无手法的小揪揪,啼笑皆非:“倾倾别把我头发扯断就很好了。”
池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会这样想我?”
她松开他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尖垂荡下来 ,猫尾巴一样晃了晃,有些迷人心窍。
池倾想,她可从来没有给人梳过头,要不是看到谢衡玉现在衣饰齐整的样子实在养眼,她也不会说出这般鬼迷心窍的提议……而且,还被人拒绝了,好丢人。
她别开脸,用力推开谢衡玉,下榻就要往屏风后面去。却忽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蓦地被腾空抱起,谢衡玉衫上环佩碰撞出轻微的响动,衣香拂面,垂落的发尾倏忽扫过她的眉眼。
池倾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谢衡玉的脖子,甚至没来得及想清楚他想做什么,两三步的距离,却被他放坐在铜镜前。他从后拥住她,空着的手从案上取过木梳,自镜中瞧她。
“你……”铜镜映出的人影微微泛黄,可谢衡玉的脸即便落在其中也依旧温润好看到不行,像是稀世的白瓷上蒙了层暖暖的光,池倾怔怔看着镜中前后而坐的两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怎么……”
她的头发浓密卷曲,睡乱了很难打理,谢衡玉在镜中看了她一会儿,复才垂下眼,颇有耐心地替她从发尾往上一点点仔细的梳开,手法很是娴熟的样子。
气氛过于暧昧,池倾像是个被勾引住了的情商很低的中年大汉,支支吾吾地打着哈哈:“你,你挺会梳头的。”
谢衡玉眼皮略抬了抬,眸中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从前在花别塔,圣主有耐心教过我如何保养您的头发。”
从前……他们居然也可以谈从前了。
池倾眼神有些飘忽,想起来她最初在花别塔如何引诱的他,时至今日,似乎没过去多久,可是在此情此景中,想起过往那些事,却有些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她讪讪笑了一下:“这样……挺好。”
谢衡玉偏了偏头,看着铜镜中的她,忽然道:“用玉簪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他在她脑后比了个发髻的高度:“可以吗?”
池倾道:“可以。”
谢衡玉于是替她簪好头发,玉簪固定住的同时,她听到他伏在她耳畔,轻声问道:“以后我都替圣主绾发,可以吗?”
第59章 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
不要说未来,不要讲以后,不要许诺虚无缥缈的誓言。
铜镜砸落,玉钗掷地,被一丝不苟梳理好的长发又一次缱绻散开。没能得到回复的请求尚来不及再次出口,便被重新堵回唇齿之间。
谢衡玉身上的禁步被卸下,严严实实包裹着躯体的衣袍半褪,背后陈旧的伤痕在指尖的抚弄之下泛起痒意,随着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时至白昼,烛火未燃,阳光却也没能直射进来。两人在地上交缠的影子算不上清明,朦朦胧胧地起伏,仿佛眨眼间就要随那满室的光与暗,一同消失无踪。
不知是谁的汗水滑落,差点滴进对方的眼睛,像是碎开的水晶,凌凌的,但很快就被舐去,叫人联想到一些美丽而短暂的东西。
池倾在潮汐般的欢愉中隐约觉察到苦涩,那并不是常见的情绪,甚至很难说那种情绪是来源于她自身,还是被谢衡玉感染。只是皮肤相贴的刹那,她听到他失速的心跳与急促的喘息在她耳畔荡开,频率不均,给人一种与死亡相缠的错觉。
她这才发现他即便在孽海之中,仍算不上全然欢畅——似乎,身体上的快意固然令人失神,可心头无可遏制的空虚感,依旧挥之不去。
过近过深的距离,让池倾竟有些懂得了谢衡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绪。
她伏在他的肩上,故作若无其事之态,却……到底还是在意。
某个时刻,她隐约觉得自己引诱了一个好人,表面上给了七成的爱,实际只能勉强算作喜欢。而那个好人太老实,将十足十的,沉甸甸的心挖出来给她,她分明要不起,却也不舍得拒绝,于是欲拒还迎地,逼他贱卖了那颗心。
曾经,哪怕意识到他的心思,池倾倒也不甚在意,只当如从前那风花雪月的日子那样过。可如今,越是相处着,心头的愧意和酸涩却点点滴滴累积——她竟在零星的时刻,会因自己无法拿出与之相衬的爱意而感到抱歉。
“谢衡玉……”在池倾攀上某个巅峰的刹那,她哑着嗓音,于谢衡玉耳边失神喃喃,“若是我没将你强留在妖族,是否……你会比现在更好?”
你是否会爱上更值得的人,也被人同样的爱着?
是否不用如现在这样……在欢愉之间却仍然酸楚?
谢衡玉的动作默了默,忽地掐着她的腰,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男人以毫不回避的探究的目光直视她,那眼神倏然间由浓情蜜意变得沉然,力道愈重,将那本就濒临极限的人撞入失控的边沿。
池倾眼睛里全是泪,半睁半闭间几乎失焦。她从没经历过这样陷落的瞬间,似被抛上云端,以为下一秒是坠落,最终却总是截然相反地,被一浪浪推高。
指甲在背上留下猫爪印般的道道划痕,她原先还有力气呼吟,再往后却连声音都有些哑了,脸上都是潮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咸涩得让人脸红。
谢衡玉还是不停,冷着一张脸,攥着她纤细的两只腕子,动作硬得不像温暖的手掌,反倒如同镣铐。
“不行了。”她在他的掌控下,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对着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到震撼的疲惫,“累了。”
谢衡玉这才松开她的手,低头抵着她的额,开口问出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后悔了?”
池倾愕然:“后悔什么?”
谢衡玉锁着她的双瞳,灰眸原本一片冰冷,伴着喉间突然紧缩的哽咽,却一下子红了起来:“后悔让我留下了,是吗?”
池倾心头微紧,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没有,我没有。”
比起她从前的花言巧语而言,未免干巴。
谢衡玉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开来,他入得更近更深,吻她:“为什么……为什么变了……”
池倾咬着牙,嗓子里依然不受控地溢出一声低吟,她推着他的肩,想令他抽离,然而身前之人竟纹丝不动。
没法子,只好又说:“没有变,我怎么变了?”
谢衡玉勾着她亲了一会儿,见她只皱着眉,仿佛真的难耐,这才退开。
尘埃落定,他半跪在她身前,垂着头替她擦拭,人又变回原先那种方寸之间的温和,沉默到显得有些疏淡。
池倾半躺在席间,支着身子瞧他,许久之后方轻轻道:“果真是我变了吗?”
谢衡玉的动作顿了顿,湿帕蹭过她双腿,有些酥|痒,池倾躲了下,被他握着脚踝拉回来,他动作有些强势,可声音到底还是软的:“是我多心了。”
她见他妥协,便不说话,实际她自己也知道如今是什么个情况。
比起曾经那段可以毫无顾忌撩拨谢衡玉的日子,现今,她的确开始踌躇,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真的抽身离去。
特别是,当刚刚那个假设划过脑海的瞬间,她确实感到自己心软了——如果谢衡玉没有被她引诱,凭他的天赋,继续留在修仙界,即便没有谢家,也未必不能名利双收,自成一派。
是她将他拖到这个连承诺都说不出口的漩涡里来的。
因此,若将来的结局是水到渠成,或是一别两宽倒也罢了。可若有反目成仇,倒戈相向之日,再忆起此刻,她会不会后悔今日的自己没能生出及时止损的决心?
在无关藏瑾的事上,池倾一贯是个想得开的人,她并不爱多想尚未发生的事情,因此,如今这令人惆怅的思量,已是她所能深虑的尽头。
她静静注视着谢衡玉,仿佛在权衡什么,那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和身体,直白到像是不太礼貌的注目。
谢衡玉在她的目光下,动作逐渐变得有些僵硬,仿佛察觉到危险的兔子,僵着脊背,竖着耳朵,等待着危险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