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衡玉,”池倾嘴角缓缓勾
起笑,本性中最恶劣的一面呼之欲出,“人言出于口,素善诳欺,真假难辨。”
红唇开合,道不清的风流轻薄:“若我……骗了你呢?”
谢衡玉沉默着,垂下眼,规规矩矩地伸手替她拭净身体,一言不发地重新系好她的裙子,仿佛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又仿佛……早就习惯了她说变就变的态度。
池倾蜷起腿,脸上那种轻佻的神色略收了些,在谢衡玉转身的瞬间,眉眼间也显出了难得的疲态。
缘何……互相试探?
她曾最擅长这种半真半假的拉扯,到了谢衡玉这里,却只觉得满心疲惫。
小炉上用法术温着的药过了时效,如今到底也凉了,谢衡玉穿好衣服,在那药炉前翻动着碗勺,陶瓷不轻不重地碰撞出零散的声响,聒噪得像是被刻意用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
他倒了一碗苦药,仰头一饮而尽。池倾知道那药凉了,药力也大不如前,目光闪烁,似想提醒什么,但终究没发一言。
她也起了身,顺带从地上捡起一只木梳,很是用力地顺着自己打结的乱发,地上横陈的铜镜很大,一边倒映出她的半张面容,另一个角落是谢衡玉疏冷的背影。
明明在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人,却好似流落天南海北。
池倾移开视线,梳发的动作愈加用力——她以前从未如此粗暴地对待过这头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谢衡玉的声音忽然从那边传过来。
“人行出于心,变化无常,喜恶不定。”他照着她的话回答她,声音极淡,“思及以后,我们未必有所善终,相看两厌,兰因絮果,也未可知。”
池倾笑了笑:“你既然想清楚……”
“可是,”谢衡玉打断她的话,声调微微抬高,掩饰住了颤颤的尾音,“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存抱柱之志,舍命无憾。你若肯欺我,何妨继续?”
字字铿锵,如同惊雷在耳。
池倾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回去,差点憋出泪来。
手中的梳子绞着几缕长发扯动下来,头皮良久才泛起点点的痛意,她皱起眉,低头将木梳齿缝间的乱发理出来。
须臾,才抬手将梳子朝谢衡玉面前递过去,轻声哼哼道:“你弄乱的,你来梳。”
像是春风而过,不知为何冰封的湖面倏忽又化开来,谢衡玉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木梳,将倒在地上的铜镜扶起,甘之如饴地重新替她绾发。
忽略室中一地狼藉,和窗外高悬天际的圆日,镜中的两个人,仿佛和几个时辰前也没什么不同。
池倾像是对妆匣上的一个花纹来了兴趣,指尖来来回回地描绘着那个纹路,若无其事地道:“你联系唐呈了吧?”
谢衡玉道:“联系了,晚些约他臻荟酒楼相见。”
池倾点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衡玉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情绪到底还是低落,没能回过神来:“什么?”
“绾发的事情。”池倾的表情很轻松,仿佛时间真的逆转回去,那些混乱纠缠的细节,和相互试探的拉扯都不复存在。
谢衡玉:“……”
他垂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池倾轻轻笑了一下,那声音依旧悦耳如泉,可落在他耳朵里,倒是真的有几分天真的残忍了。
显而易见——她又要开始哄他了。
分明是他求来的惺惺作态,真见她如此做了,心里还是会痛。
池倾在镜中望着他,声音清晰:“未来不知如何,现今允你为我绾发,直至……相看两厌为止。”
他指尖颤了一下,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少女,那张艳丽的脸上带着笑,决战之前的挑衅张扬。
恍惚,已与那个在戈壁州明媚温暖的小太阳不太一样。
有种危险的锋芒。
他想,这或许是一部分真实的她。
如今,也在他眼中了。
第60章 第60章“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之……
“容之,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臻荟酒楼上,唐呈依旧穿着多日之前那身道袍,见池倾与谢衡玉前来,他挑起眉,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戏谑道,“喔!原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池倾与他并不太相熟,加上之前与谢衡玉那样精疲力尽的拉扯,因此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目光投向桌案上摆着的东西——那也是梧桐岛的一片银叶子。
那厢谢衡玉却也是笑笑,没有答话,与唐呈一同入座之后,抬手斟了茶,只道:“此次邀你,是想问些有关梧桐岛的事。”
唐呈喝了口茶,顾左右而言他:“诶?沈岑那家伙如今发达了,怎么没来?”
池倾抬起眼,心想这人不愧是修仙界世家之意的公子,情报未免太过及时,只是不知道……其他世家是否也有所觉察了。
唐呈掀起眼皮,感到池倾投来的目光,懒洋洋地笑起来:“在航管处待久了,这点儿敏感度自然要有,毕竟……若无大事,怎能惊动妖族大护法前来?”
池倾淡淡道:“怎么?他来替我收拾烂摊子不行么?好歹,我也在修仙界的地界上,杀了一个半步化神。”
唐呈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圣主,您对此倒是挺骄傲的。”
青年一边笑,一边又朝谢衡玉举杯:“此等丰功伟绩,你一定也参与其中?甚好甚好。”
谢衡玉静静看着他,神情有些无奈:“唐呈,沈岑与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呈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眸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容之,当年我来白马盟寻你,常说的话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谢衡玉想也不想,脸上神情已有些变化,仿佛是颇为头疼地蹙起了眉,叹道:“你……”
唐呈看向池倾,问道:“圣主可了解过白马盟?”
“听闻白马盟少年英才云集,脱离任何宗门世家,既是学堂,也是问道雅集。修仙界任何子弟加入白马盟后,便无任何身份背景的差别,只是以术道法相交。”池倾想了想,在客观评价之后,忍不住叹道,“我从前觉得,这说法也太过理想了。”
认识谢衡玉之后,才觉得,这地方确实……仿佛只有他能创立起来。
唐呈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池倾一会儿,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如此……我倒是真的想不出,您与容之相处时,都聊过些什么了。”
谢衡玉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池倾则有些莫名地朝他投去一眼。
唐呈道:“圣主方才所说的,不过都是外界对白马盟的泛泛评价。可是,白马盟建立的初衷,却只有一个。”
谢衡玉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阿呈。”
唐呈不为所动,继续道:“谢衡玉当时对我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白马盟最初,只是一间陋室小院,是容之将不受谢家重视,将天赋奇差却有心修道的外门弟子聚集起来……从基础开始,根据他们的根骨体质,一点点调整修炼法门,重新教授。”
他说:“人才难得,圣主应该知道,宗门世家对各自门下弟子,但凡是略有天赋的,都无有错漏。而那些真的出身贫苦,根骨不佳,却妄想凭此改命的孩子,却反而不受重视,一辈子在外门干一些被人呼来喝去的杂活,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白马盟,最初是为了那些人开创的。容之为此颇费心思。”
谢衡玉重新给唐呈斟了杯茶,淡淡道:“阿呈,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池倾却直起
身,认真问道:“那后来又如何了?”
关于白马盟,谢衡玉同她说的并不多,对于那些过去的伤痕,他虽并不曾刻意隐瞒。可如今唐呈提及此事,她才隐约发现谢衡玉对白马盟的在意程度,远超她从前的想象。
原来他从不曾与她说起的,才是最难以直面的过去。
谢衡玉的指尖不安地动了一下,蹙眉朝唐呈摇了摇头,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兀自讲了下去:“后来适合凡筋俗骨修炼的机甲术,终于被改良出来,哪怕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子也能有一战之力。这其中艰辛不必多言,却实实在在地,令谢家在世家之中地位愈发超然,白马盟也终于被谢家乃至各大宗门重视起来。”
“最初,其他世家以为改良后的机甲术,定为谢家私藏,不可能公之于众。谁知次年,容之便宣布白马盟脱离谢家掌控,不设门槛,广纳弟子。因此,许多天都世家便借此机会,将自家弟子送入白马盟中。”
唐呈展开手中的扇子摇了摇,笑道:“圣主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
真不容易啊……
池倾沉默片刻:“浑水便可摸鱼,这样一块明面上没有靠山的肥肉,当然谁都想啃。”
唐呈点头称是:“那年容之在谢家也刚刚有所根基,外界纵有忌惮,到底还是少数。这种情况下,能将白马盟发展成那样一处无人染指的学堂雅集……我只认为是容之一人的功劳。”
池倾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微攥起拳:“所以……谢家如今是要卸磨杀驴?”
唐呈直视着她:“是已经卸磨杀驴。”
谢衡玉声音终于还是沉了下来:“唐呈。”
唐呈将目光落回谢衡玉身上:“我当年说,修仙界的未来不属于世家门阀,当属于白马盟。如今,我依然如此认为。可那时我口中的白马盟,是由你谢衡玉执掌的白马盟,而非谢家掌控的白马盟。”
他望向池倾:“圣主,若您只将容之当做男宠相待,那他在你身旁,不是屈才,而是折翼断翅。”
“唐进奉!”谢衡玉霍然起身,怒而断喝,那双星灰色的眸中仿若有火,声音也发紧,“此事何容你置喙?!”
唐呈听他生气,愣了愣,最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容之,你看你如今的模样,伤身倒也罢,伤心该如何解呢?失魂落魄的,当真叫人唏嘘。”
池倾打量谢衡玉的脸色,比起上午与她在房中时已缓和了太多,至少她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可唐呈作为一个常年驻守航管处的世家少爷,日日迎来送往地应付那些心怀鬼胎,想着巴结他在航道上多捞一笔的人精,看人的本事自然炉火纯青,又何况眼前这个,是他年少相交的好友,但凡有些苗头,他自然一清二楚。
唐呈当谢衡玉是自己人,对池倾说话并不怎么客气,只是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竟叫谢衡玉生出这么大的火气来。
“你……”唐呈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见好友冷着脸,抬手将茶盖合上,背手拂袖,俨然一副离席之姿。
谢衡玉的眉眼冷到极致,显得格外凌厉,好不容情:“话不投机,不必多言。”
谢衡玉向来是个温吞至极的性子,仿佛没有软肋也没有逆鳞,被狠狠伤了也不过自己躲起来默默挨过去,唐呈从未见过他今天这般模样,眼睛都看直了,惊讶又气愤:“谢容之,是你在问我与沈岑之事,如今既然心中有了数,又何必气急败坏?白马盟中感念于你的世家子弟,未必只有我与沈岑二人,若有一日,我们真能掌权,群起拥之,未必不能将你重新推回白马盟少主的位置上……”
“谢家的动静,近来日益频繁,若谢家主当年那个遗落在外的嫡子真的寻回,你待如何?当真就将多年基业拱手让人?!”
谢衡玉闻言,却慢慢平静下来,他望着唐呈,目光宁静而落寞:“白马盟中感念我的世家子弟,除了你与沈岑,还有几人?”
唐呈怔怔语塞,许久才道:“那是……那是谢家雷霆手段,他们不得不低头罢了。”
谢衡玉颔首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难临头,无利可图,自然做鸟兽散。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无错,你们……”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沈岑接管公仪家也没有不好,各有各的路。”
唐呈皱眉:“谢衡玉,你当真甘心?”
谢衡玉久久望着他——是啊,甘心吗?真的甘心吗?
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对自己反复追问的话,如今从往日最亲密的友人口中道出——他以为自己早就平复了,却原来还是没有。
仿佛又回到流言甚嚣尘上的那一日,白马盟的众人纵然不曾外露,但早就知道谢家已有了那“死而复生”的嫡子的下落。他们没那么容易相信死而复生之说,却不得不忌惮白马盟少主之位旁落,惹出天翻地覆的变化来。
最初,他们来到白马盟,无非是贪图机甲术所带来的利益,后来渐渐受到谢衡玉感染,将此地当做一处可远离世家风云诡谲,安心修习之地。
但是,若真要他们在这“真假少爷”之间站队,却少有人敢踏出这一步。
毕竟离了白马盟,他们代表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一整个家族。
千头万绪而起,清净地也不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