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池倾撞入谢衡玉烟雨濛濛的双眼,下意识又后退了一步——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哪个大人,用这样平等的角度看过她。
她退得有些急,脚步踉跄间,谢衡玉习惯性地抬手扶了她一下:“倾倾。”
池倾触电般收回手,愕然盯着谢衡玉:“你知道我的名字?”
谢衡玉眨了眨眼,温柔道:“对啊。”
池倾眼底的疑惑更深:“可是……我从没见过你,你是三连城里的人?”
不。三连城里没有像他这样的人。
那他究竟是……
小姑娘的心跳不可控制地重了几拍,期待又惶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不要骗我,你究竟是哪里来的?”
谢衡玉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弯曲的发丝:“我啊,我也是倾倾长大之后才会遇到的人啊。”
他单膝跪地,凑近了她一些,将手中那根晃晃悠悠的麦穗递给她。
“要相信我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倾倾长大之后,会是个幸福又自由的人。”
天色晴明,麦穗金黄,在年幼的之前眼前晃荡,像是一根逗猫的小草,池倾呆呆看着它,许久之后才拢起小手,将它纳入其中。
谢衡玉笑了:“那,相信我好吗?”
池倾怔怔看着他。
谢衡玉向她伸出小指:“我们今后见,好吗?”
池倾顿在原地,许久,才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轻轻勾住了他:“好。”
“再见啊。”“再见。”
浮生一梦的幻境逐渐消解,糅杂成一团斑驳的光晕,虚虚浮在池倾的眼前。
她睁开眼,发现那是稀薄的云层后透出的日光。
雪停了,天亮了。
女孩从横尸遍野的荒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咬着牙,往生命的前方走去。
第73章 藏瑾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池倾在三连城中的日子,是一场压抑而阴湿的大雨。即便后来那平静的妖族生活勉强晒干了几分过去的潮气,但从前那常年不断的下雨声,却依旧在她的耳畔久久回荡。
她无法让自己不在意,只能尽可能少地去回想那些过去,摆着一副好端端的模样,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异样。
因此,在谢衡玉未曾熟悉池倾的最初,他全然无法想象这样骄傲夺目的人背后,却竟然隐藏着那样一段过往。
在七伤花幻境所回溯的七苦中,“生”与“病”的苦痛虽然难捱,但由于它本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谢衡玉用浮生一梦进行了干预之后,七伤花便无法反复在池倾识海中循环那些记忆。因此,勉强算是将伤害削减到了最小的程度。
然而,随着池倾一天天长大,谢衡玉发现此后的那些场景,竟然逗留在三连城中循环往复,停滞不前。
小姑娘或是安静无声地站在离饲养人最远的角落,或是孤零零地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乞讨,或是在某个昏惨惨的下午,装作饥肠辘辘地跪在某个新进城的面孔前磕头。
她大多数的时候都很安静,表情非常麻木,似个僵硬的木偶娃娃,难得动一下,也仿佛是身后牵着线的傀儡师,在要求她做出什么相应的动作。
池倾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度过,每一天与前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谢衡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闷得难受,却怎么也无法在这段漫长往复的记忆中,找到可以将浮生一梦切入的节点。
换句话说,他很难从她的表现中,感受到她在遭受着哪种苦难的折磨——就仿佛,她早就对这种堆积如山又无从说起的痛苦习以为常,至少从表面上看,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煎熬。
找不到对应七苦幻境的节点,谢衡玉并不敢贸然使用浮生一梦干预,于是,他只能一日日地等下去——在那岁岁年年间,池倾并没有完全沉沦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她敏锐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也开始学会利用自己身上的伤痛来换取怜悯与钱财。
三连城中渐渐有了许多愿意接济她的人,可是他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并不纯粹,其中,也有花月楼的人。
池倾年纪很小,对于那些人明里暗里的暗示,便时常装作若无所觉的样子,挤完眼泪拿了钱便走,熟能生巧,干脆利落,并不管在那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
不断重复的日子池倾八岁的某个晚上到了头。那天,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深夜,她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间,在无人发觉的地方,提前敲松了自己的乳牙。
池倾那时年纪虽小,行事却谨慎又隐秘。可是霉运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论她做了多缜密的计划,最终都会让一切付诸东流。
那天她蹑手蹑脚地拿着偷出来的小钳子回到寝房,推门前的一个瞬间,却看到门上缓缓落下的一个黑影。
池倾的动作僵住,卡壳般别过头,瞧见了一个饲养人。
那是藏瑾的饲养人。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听对方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池倾半晌没有动,终于磨磨蹭蹭摊开手掌的时候,里面只是一小块平平无奇的鹅卵石。
“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那人又问道。
池倾低着头,声音怯生生的:“出去……如厕。路上看到这石头好圆,就捡了一块。”
那饲养人哈哈大笑起来,探手一把扯过池倾的袖子,用力抖落几下,摸出了那把小钳子:“那这又是什么?嗯?”
“这是……”池倾瞪圆了眼睛,抬手试图去抢那钳子,却被完全避开,“这是主人让我拿的,您不信就去问他。”
那饲养人笑得更欢了,活像是捉住了她的什么把柄:“既是你主子要的,又有什么好藏的?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你似还嫩了些。”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抵着她的门牙轻轻晃了晃,见她疼得皱了脸,忽然就笑出了声:“嘶,原来是自己敲了牙?小丫头,脑子还挺好使。”
“可是都这年纪了,不想当妖,就算敲松了牙,也很难藏得住。除非……”他松开她,若有所思道,“你是什么妖?”
池倾死死咬住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饲养人却没有理会她的动作,垂着眼兀自思索起来:“我记得你小时候一到秋冬,身体就很不好……你情绪波动不大,平日确实和人族的小孩没什么两样……所有妖族当中,妖力最稳定,最不容易被情绪控制的,应当是……”
池倾听着他的分析,用力攥住了拳,脸上却露出十分迷茫的样子来:“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那男人闷笑起来:“你不会是某种奇怪的草木妖吧?草木妖的内丹副作用更小,更卖得上价。”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之后,池倾抬起眼,在沉沉的夜色中,冷冷瞧了他一眼。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许久后,池倾这样回答道。
那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打着哈欠道:“没意思,那你回头自己跟你主子解释去吧。”
说完这话,他果然转身就走,夜色将那身影拖得好长,落在地上,像是森森的鬼魅。
池倾倚在门边,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忽然用力地闭了闭眼,沿着小路冲到他面前。
“您想要什么?”她抬着脸,严肃地盯着他,“您和我主子关系不好,您想要什么,我替你做。”
那饲养人低低地笑着,仿佛早有所料一般,伸手随意地拍了拍池倾的头:“错了,我和你主子,没有关系不好。”
他的声音凉嗖嗖的,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说起来……我并不想
要什么,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们这些小老鼠,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挣扎,最后挣扎不动,吱吱叫着死掉的样子。”
他冰凉的手摸着她的头,学着老鼠的叫声神经质地笑起来,月光惨惨,那笑声渗人,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
池倾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一种恶心到令人反胃的感觉在身体里翻涌——这个地方,果然没有正常人。
“请您先不要告诉他。”池倾忽然提高声音,稚嫩的声线带了隐隐的颤抖,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令对方越发满意,“您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再挣扎一下,三天之后,我会送您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她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挂起一抹乖巧的笑意:“……我觉得,您一定会满意的。”
那饲养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再后来的三日里,池倾一如既往地流窜在三连城的街头行乞,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在花月楼附近逗留的时间,却是越发地长了。
无人知道她在那三日中究竟做了什么,只有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她的谢衡玉,才亲眼瞧见了她和花月楼老|鸨之间的交易。
她从对方手上拿走了两块碎银和一包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粉末,在仓促而隐晦的对视之后,低头匆匆离开。
远远望去,与以往那个被施舍了恩惠的小乞丐没有任何区别。
三日一晃而过,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但池倾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这就意味着,那位拿捏住她秘密的,阴恻恻的饲养人,同样也在期待着她“挣扎的结果”。
饲养人的房内,洁净的茶案上,池倾躬身奉上一杯茶。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茶里有东西?”
池倾垂着眼:“没有。”
饲养人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你在撒谎。”
池倾道:“没有。”
饲养人抬手将茶水推给她:“喝了。”
池倾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黑亮的大眼睛里十分干净:“茶里没有东西。”
饲养人嗤笑了一身,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看看,你打算如何挣扎?”
池倾抿了抿唇,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推了过去——盒子里浅淡的水生花香气萦绕,定睛一看,俨然是颗淡绿的花妖内丹。
那饲养人乐了,指尖点着盒子的边沿摩挲:“什么意思?别说这是你的妖丹。”
池倾轻声:“您认为是,这就是。我将妖丹交给您,我就不是妖了。”
那饲养人哈哈大笑,抬手“啪”地一下关上了盒子,叹息着摇头:“花了不少钱弄来的吧?可惜,我瞧不上。”
盒子被他重新推回池倾手边,她紧紧攥着那小盒,将那盖子打开,取出那淡香四溢的妖丹,捻在指尖轻轻摩挲。
八岁的小孩,脸上的神情淡淡的,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可这样的神态只有出现三连城的孩子脸上,才不让人觉得突兀。
池倾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抱歉,看来没让您满意啊。那您去告诉我的主子,任他惩罚我吧。”
她托着下巴,食指一下下晃着自己松动的乳牙,朝对面的饲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
那笑容里满是挑衅,很让人难以忍受。
饲养人向来轻佻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隙,他冷冷盯着池倾看了一眼,怒然拂袖,整个人却在起身的瞬间踉跄了一步。
“你给我下了药?”饲养人立刻反应过来,怒而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道,“在哪里?”
池倾朝他笑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到那暗香扑鼻的妖丹上:“你要死了,你知道吗?”
饲养人静默了一瞬,随即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兴奋的笑来:“藏瑾。”
梁上黑影一动,玄衣的少年如暗鸦般落于地面,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饲养人的前面
“杀了她,把她的内丹剖给我。”阴恻恻的嗓音从少年背后飘入池倾耳畔。
她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那在近年风头无两的少年杀手,但与从前一样,这次他的脸依旧隐在暗处,叫人看不太真切。
池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有些紧张。
门外夜风将木窗吹出不规律的振响,雪亮的刀光在一瞬之后出鞘,她闭起眼,肌肉因突然的紧张而绷紧。
几息后,弯刀回鞘的声音,与肉|体倒地的闷响同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