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池倾颤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将目光投向藏瑾的身后。
少年没有说话,抬步直接推门而出,池倾盯着那一地的血迹,和地上死得干脆利落的饲养人,心跳加速,有种冲破胸膛而出的激荡。
她定定跟在藏瑾身后往门口走,步子迈得快,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藏瑾忽然停住脚步,冷淡的声音似夜风般刮来:“别跟了,这事与你无关。”
池倾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听他又道:“这次你赌赢了,下次,别赌了。”
月色下,他侧过头撇了她一眼,那双淡漠的星灰色双眼第一次与她视线相触。
十六年的时光,幻境内外的光阴,彼时八岁的池倾望着那双疏淡的眼睛,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而在无人察觉的虚空,随二十四岁的池倾一同进入七苦幻境的谢衡玉,也同时僵在了原地。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名为“藏瑾”的少年的长相。
实话说,他们本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奈何那双眼睛,着实,如出一辙。
是临水自照时,本人也会混淆的相似。
第74章 想逃离到没有藏瑾的地方去。……
七苦幻境中的景象还在不断地变幻,谢衡玉静静站在幻境边界的虚空,如同看客怔怔望着戏台上融不进去的声色犬马。
时至此刻,他总算明白池倾这段漫长的过去,被七苦幻境尽数复刻的意义——七苦之中,有一苦为“怨憎会”,那是日复一日地伏低做小,不得已地与怨怼之人虚与委蛇。
比起生死之苦,它或许算不上石破天惊,但滴水穿石的折磨,却依旧令人备感煎熬。
藏瑾的饲养人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这事一时闹得很大,最终却也无疾而终。于是,这位在三连城中名声鹊起的少年杀手,最终成为了这组织中一个相对自由的人,虽出入不定,少有人管束,却也变为了一把谁都能差使的刀。
他的地位似更高了些,手上沾的血也更多了。
而池倾自那夜的月下一面之后,便也再也没有见到过藏瑾——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仿佛随着饲养人死无对证的消失一道被尘封掩埋。他们像是两条一度靠近却又彻底分离的平行线,在利用完彼此之后,果断地甩开了对方。
桥归桥路归路,一个杀人,一个骗财,又同在这座混乱的城中艰难求存。
彼时的藏瑾与池倾淡漠得如出一辙,同样将人心看得一文不值,即便共享了一个肮脏的秘密,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因此拉近。
谢衡玉旁观着一切,那颗在看到藏瑾的容貌时高高悬起的心,才总算放下了一些。
其实……藏瑾与他也不是很相似啊——毕竟,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多人,总将他错认成另一个人呢?
谢衡玉沉了一口气,稍微调整了一下心态,便将注意力重新移回池倾身上。
许是因为池倾从小被封印了太多年,她体内妖力比寻常妖族要平静许多,而妖丹的成型也更加缓慢。始龀之年,池倾提前敲松了自己的乳牙,于是,在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她顺理成章地被当做普通的人族女孩卖进了花月楼。
池倾从一个虎穴走入另一个狼窝,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早就与花月楼的老鸨有过私下的约定,但在她的脸上,却并没有看出半点儿因为脱离了饲养人而产生的轻松。
她和三连城中大多命运多舛的孤儿一样,被太长久地困在泥泞的沼泽,对痛苦和嫌恶的感知都非常微弱,除非遇到真正的威胁才会反抗,否则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在忍耐。
谢衡玉看着小姑娘在花月楼中一点点长大,直到此刻才明白,曾经在拂绿栏时,池倾身上那种抗拒却又如鱼得水的熟稔究竟来源于何处。
过去无可挽回,在池倾少年时的这一段漫长的记忆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怨憎会的痛苦折磨着。可是,她因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三连城的这一场大雨,于是早就学会了适应现实。
谢衡玉依
旧无法找到那个能够使用浮生一梦的节点,渐渐他便也知道了——在这段记忆中,他应当帮不了她。
可是,池倾曾自己走出来过一次,就像在那场伤寒交错的大雪中,即便没有谢衡玉,她也依旧咬牙活下来了一样。
他知道池倾是个坚强的人,甚至在旁观了她的七苦幻境之后,他意识到她远比自己曾经想象的还要更加坚韧,只是心中的难过,却因此愈发累积——他要是能早点遇到她就好了,要是她在三连城的时候,他也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谢衡玉这样想着,耳畔却忽然传来女孩压低的嗓音。
“你……?”彼时的池倾正站在花月楼后院的矮墙边,在纸醉金迷的夜,这是花月楼中最远离喧嚣的地方,极少数空闲的时间里,她会跑到这儿,坐在树下看看月亮。
只是这一次,她没想到自己抬头时,会先看到树上蹲着的少年。
藏瑾依旧身着那件玄色的劲装,马尾高束,整个人溶在黑夜里,像是一只敏锐的夜鸦。
池倾有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甚至比某些妖族更具有侵略的兽性。
藏瑾的目光低垂,凉凉地落在她身上,片刻后抬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
池倾当然没有说话,她只是将视线投向藏瑾搭在刀柄上的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极快地点了点头。
藏瑾于是没有理睬她,移开目光,身影倏然自树上跃起,几息间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翌日清早,三连城中最负盛名的镖师死在了花月楼,他被一刀封喉,死前神态安详,瞧不出半点痛苦。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得满城风雨,鸨母火冒三丈,买了不知几条消息锁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是谁接了这致命的单子。
花月楼的生意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池倾年纪小接不了客,便每日被迫承受着老鸨的泄气责打,日子一下子又难过起来。
某些被打得满身是伤的夜晚,她偶尔会想到藏瑾——要是自己将他供出来,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样的打骂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逝,不知出于怎样的权衡,池倾最终仍然没有透露有关藏瑾的一星半点。
好在,鸨母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她带着花月楼的姑娘们避了一段时间的风头,复业之后,生意倒也依旧算得上兴隆。
某天,又是同样的深夜,同一棵树下,池倾仰头看着月亮,错眼间便又对上了那双疏淡的灰眸。
她的睫毛翕动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似地移开了视线,冷淡地阖上了眼。
夜风轻拂,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中,隐隐夹杂了一声轻轻的闷笑。
池倾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藏瑾的笑,她迟疑了几息,再睁开眼时,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杀手早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目光下移,只看到身旁的凉石上,静静放着一瓶伤药——怪小的,用不了几天。
池倾将它拿了起来。
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总是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位置。
藏瑾依旧不跟她说话,除了送药,还是送药,而池倾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装作没发现他似地假寐,醒转后拿了药就走,脸上也没再出现过什么讶异的神色。
光阴似箭,转眼入秋。三连城在妖域北面,天凉得很快,一夜北风,吹得人皮肤都要僵冷掉一般。
因此,在中秋来临时,池倾抱着膝盖,望着空中银盘似的大月亮,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天冷了,我以后不来了。”
树上很久才有少年的声音传来:“伤好了?”
池倾转头望向一旁凉石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药瓶,第一次没有伸手去取:“之前托你的福落下的伤,早就好了。”
藏瑾停顿了一下:“她们不是天天罚你?”
“哦?”池倾笑了一下,声音有些讽刺的凉意,“你怎么知道她们会罚我?”
藏瑾不吭声了,许久之后才道:“冬天,你会去哪里?”
池倾直起身,伸手抻了个懒腰:“不知道。”
她拿起那个药瓶,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抬手往树上丢了过去:“以后别来了。”
藏瑾伸手接住,指尖摸索着那个瓷瓶,半晌没有说话。
这次,是池倾先走开的。夜风太冷了,已像是南方的冬日,池倾身上还穿着初秋的外衫,多少显得有些单薄。
藏瑾望着她一路快步走过小道,直至身影消失在一扇虚掩的院门后,如常沉默地跃空而去。
池倾以为这就是她和藏瑾的最后一次见面。
原本一个是烟花柳巷之人,一个是不能露面之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在这三连城中,能有一点儿尚能算作善意的交集,就已经很难得。
再多一点,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藏瑾。
可是又过了一段日子——约莫是在立冬前后,藏瑾又跟个鬼影子似的,悄悄来到了池倾面前。
“不是说不来了?”藏瑾蹲在积雪的枝头,歪头看着树下的池倾,灰眸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像是乌鸦的眼睛。
池倾这次当真没想到他在这,一个激灵,如一只应激的猫。
她回过头,警惕地盯着藏瑾,许久后才缓缓道:“你呢?你怎么又来了?”
藏瑾默了默,许久之后才给出一个冷冰冰的回答:“这里景色不错。”
池倾笑了一声,笑声带点凉飕飕的讽意,但又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三连城的北风呼呼地吹着,那声音多少有些渗人,池倾这次是偷闲散步来的,穿得依旧不够保暖,搓了搓手,对藏瑾道:“那你慢慢看。”
藏瑾垂着眼,盯着池倾又一次快步往那扇小门走,这次终于没忍住,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喊住了她。
池倾脚步一顿,许是许久没有与藏瑾平视,这次她发现他又长高了好多,自己在他身前,得很吃力地仰着头才行。
她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的同时放松了一下脖子:“干什么?”
藏瑾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看着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玩意。
池倾警惕地揣着手,目光在油纸包和藏瑾的脸上来回打转,许久也没有动作。
少年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地将那东西直接塞进了池倾怀中。
“这是什……”
“白切羊肉,无毒,不吃丢掉。”藏瑾说完这些话,转头就走,像是只扑扇着翅膀离开的寒鸦,若是没有雪地上的几个脚印,池倾简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冬至,是吃羊肉的季节。
池倾眨了眨眼睛,将怀中的油纸包揣揣好,转头望寝室走去了。
冬夜有雪,却是三连城中难得轻盈的小雪,少女卷曲的头发一晃一晃,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脚步比平时更加轻快了一点。
事实上,关注到这点的,只有十四年之后,站在幻境与现实交界之地的谢衡玉。
只有他知道,“怨憎会”的幻境已经过去,因为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记忆中,除了藏瑾,再没有其他人。
七苦,还剩多少——老?死?求不得……爱别离。
谢衡玉看着十岁的池倾脸上挂着的浅浅的笑,在忽然之间,不愿承认地,被迫地醒悟了一些什么。
他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来,四肢僵硬着,下意识,就想要转身逃离。
逃离到,幻境之外,没有藏瑾的地方去。
第75章 锋利的边,一点点贴近眼球………
从前春日雨后的时节,谢衡玉喜爱在白马盟学堂外的小
草丛里,观察一些躯壳晶莹的小蜗牛。它们总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湿漉漉的苔草上,动作缓慢,身躯柔软,稍有些微的风吹草动,就会令它们掩耳盗铃般缩回薄薄的壳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