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好……”池倾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不知这样简单的一个音节,怎么就那么难说出口。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从前的那些事,是你故意的也好,是我陷得太深也罢。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回头。”
池倾:……
连日来一切叫人提心吊胆的猜测,到此刻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她再也说不出话,心头同时生出无可挽回的绝望,和尘埃落定的空虚,甚至没有想过还能转圜一些什么,她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然后有些麻木地,将之前想了很久,也已经对谢衡玉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是我对不起你,我会补偿你的……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补偿你。”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濒死的惨烈眼神深深凝着她:“别再说这些了。没有用的。你给不了。”
“对不……”
“我叫你别说这个了!!!”
谢衡玉突然高扬的声音,连带着周遭的阵法氛围都一下子被打乱。那些围绕在阮楠周身的魔气凝滞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毫无头绪地散乱开来,在阵法中横冲直撞地向外顶着结界。
谢衡玉眉峰紧蹙,五指张开朝魔气所在的虚空一抓,身下阵法齐开,原本掺杂在魔气里的白光,顿时引领着一众黑气遥遥朝谢衡玉身上扑来,争先恐后地往他小臂的伤处挤去。
池倾低低尖叫一声,当即扑到谢衡玉身旁护住他的伤口,失控地像是快要哭出来:“这是在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谢衡玉却是早在她动身之前,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臂背到身后,五指一握,猛地将所有魔气纳入伤口,若无其事地浅浅笑着提醒:“你刚刚答应什么了?”
池倾瞬间呆在原地,透过谢衡玉灰眸中柔和的笑意,却仿佛看到了那背后压抑到完全混乱的情绪。
她上前一步,试图去拉扯他藏在身后的手臂,全身都无助地颤抖着,几乎也像是被他逼疯了一样,语无伦次道:“你是……是不要这只手了……是吗?你疯了,你怎么真能疯成这样……这是你握剑的手!”
“啊!”就在话音落定的瞬间,周遭魔气完全涌入谢衡玉体内,身后的阮楠猛地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大叫,惊惧不已地朝他们爬过来,“谢师父,谢师父,我这是怎么了?!我身上好烫,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池倾本就心烦意乱,听阮楠醒来后这一句话,更是烦躁得几乎要冒出火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阮楠仿佛刚刚见到池倾,想起自己之前被她数度手刀劈晕的惨状,当即停在原地,颤颤道:“我……我该知道些什么?”
池倾紧紧握着拳:“你身上的魔气溢出,与机甲之力合为赤练尸火,将半片医林烧得荡然无存,便是你之前所用的机甲也全部化为飞灰。魔气在你身上,你当真什么都察觉不到么?”
“我……我身上有魔气?”阮楠神情愕然,花了一会儿才好似终于理解了池倾的意思,她磕磕巴巴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谢衡玉的脸,“机甲也化为飞灰?”
她眨了眨眼,随即全身都如同过电般颤抖了一阵,尖叫一声,崩溃喊道:“我知道了!!你是觉得我故意坑害你们???你觉得我恶性难改,觉得我是魔族派来妖族的细作!!!”
池倾紧紧攥着拳,身旁是平静崩溃的谢衡玉,身前是狂性大作的阮楠,她从前并不是这样容易受旁人情绪影响的性子,可不知为何,此刻她仿佛被这二人一同拖入深渊,恨不得跟阮楠一起发疯才好。
“你有什么值得我信任的地方?”池倾冷冷看着阮楠,嘴角凝出一个漠然嘲弄的笑,“你最好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即便此番你活着走出这里,我同样也能把你烧成黑炭。”
“我现在很不爽,所以你最好别发疯。”她一步步走向阮楠,俯下身,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小声道,“另外,接下来你必须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绝不能旁生枝节。要是谢衡玉因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手软。”
阮楠对上池倾那双冰冷的黑瞳,即便身上仍然残存着魔气与尸火的高温,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然后,像是试图证明什么事情一般,对着谢衡玉大声道:“谢师父,你知道我这两天很听话的吧!我绝对不会捣乱的!!”
她指着池倾,字字清晰地道:“而且你是个大男人,不要让你的女人来威胁我,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池倾刚直起身的动作又僵住,耳畔循环往复,都是谢衡玉不久前的那句“一点点关心的话,也都请你不要再说了”。
她没想到阮楠会这样直白地对谢衡玉告状,整个人像是石化般定在原地,一点儿都不敢转头,生怕再看见他暗潮汹涌的眼睛。
第92章 都疯了。
这厢池倾站在原地,掩耳盗铃般地僵着,耳边寂静一刹,却听谢衡玉温和如常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知道。但如今,还是得想办法先解决赤练尸火。”
阮楠在谢衡玉面前时,并没有对待池倾那样畏缩拘束的模样,听他这样说,立刻点了点头。
池倾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身面朝谢衡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从她身旁走过,一边调整着法阵,一边问道:“拂晓钟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你原本使用这个法器,是做了什么打算?”
池倾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谢衡玉受伤的手臂上,乍一听他这样淡漠平静的声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讲话,半晌才道:“……尸火极难消弭,最可行的方法,是在拂晓钟失效前,先将尸火困死在钟内,随后我们要设法率先离开铜钟,趁着灵器力量消散的同时,将拂晓钟和尸火一同摧毁。”
谢衡玉听了她的说法,沉思一霎,缓缓道:“将尸火困于钟内,是以防其趁着我们离开铜钟时一并外泄。可尸火蔓延极快,波及范围巨大,如何才能做到将其困住?”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谢衡玉看了她一眼,灰眸平静无澜,可说出口的话却如惊雷,直接炸响在池倾耳畔:“要将尸火暂时困住,其实只要有个足够强大的阵法,就可以做到。可是尸火蔓延太快,占地极广,像这种范围的阵法,不是我一时半刻便能够落成的。”
他淡淡补充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个东西,将尸火引于一处,一网打尽。”
池倾脸色愈加难看,咬了咬唇,并不想接谢衡玉的话茬,就好像早已料到他会说出什么办法一样。
谢衡玉专注地看着池倾的脸,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道:“这场尸火,最开始是由魔气与金火元素的机甲之力相合而出,如今阮楠的那身机甲已被我收入储物链,她体内剩余的魔气,又被引渡至我的体内。因此,对于尸火而言,我已取代阮楠,成为了新的源体。”
“若是源体消亡在即,这些尸火自然不会放任不管——这点我在试图剥离阮楠身上的机甲时,已经验证过。届时尸火定会汇聚一处,全力攻击试图破坏源体之人。”
“那时,便是我们将尸火困住的最
佳契机。”
谢衡玉每说一句话,池倾的脸色便苍白一分,直到话音落定,她都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只是怔怔看着谢衡玉,眸底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挣扎。
“源体……源体??!”阮楠在公仪家那么多年,虽神志已有些错乱疯癫,可在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却一向清醒得令人诧异,等谢衡玉说完了一切,她几乎没有多想,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所以……你们最开始来找我,就是想把我当做活靶子的?是不是???”
谢衡玉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神情十分倦怠,没有半点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用指尖把玩着布阵的碎石,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倒是池倾毫不避讳地迎着阮楠的目光瞧了过去:“是真的,那又如何?”
阮楠气急败坏地跺脚,胸口愤怒地起伏:“你这是想要我死啊!!”
池倾闻言一下子握起拳,视线望向阮楠上下打量了一瞬,用近乎喃喃的声音道:“谢衡玉,你看,就连她都知道,这是搏命之事。”
谢衡玉低低应了一声,嘴角扬起个淡漠的笑,眸光流转,他侧过脸朝池倾望来:“就这样定了。”
此话甫一出口,谢衡玉脚下阵法瞬间土崩瓦解,三人周遭平静的空间,在须臾之间寸寸剥离。
随着阵法的消散,尸火带来的滚烫高温于顷刻之间攀上皮肤,巨大的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与之相伴的,是林中树木被烈火炙烤时发出的“噼啪”响声。
原本被阵法掩饰的视线彻底清晰起来,眼前的尸火,连带着那种焚烧生命的恐怖声音,急惶惶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同为草木之灵,池倾在感知到尸火靠近的瞬间,应激般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想要拉住谢衡玉的衣袖,谁知那冰凉的衣料不过触手一刹,便如流水般快速地从她掌心抽离开去。
池倾心间一颤,神思清醒过来,在谢衡玉即将迈进大火的瞬间,死死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她的声音颤抖着,一双水色氤氲的黑眸在大火中泛着清凌凌的光,“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不能让你这样去冒险。”
谢衡玉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漠不关己的笑,看久了,不觉得温和,只觉得渗人:“你方才答应过……”
“我没有答应你以身犯险,更没有答应过你去死!”池倾握着他的力道更重,整个人崩溃般,音调尖利又急切,“谢衡玉,我求求你不要再胡来了……现在不是可以闹脾气的时候!”
闹脾气?
谢衡玉脸上的笑意终于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产生了一丝裂隙,那双性星灰色的眸中刹那漫起一层深切而浓重的自厌之情,这感情比他那虚假的笑意真是太多,海啸般直接涌出来,几乎将池倾溺毙。
“如果……我这不是在闹脾气呢?”他怔怔望着她,轻飘飘地开口,“池倾,这世间,我来此一遭,二十余载,尚不知为何而活。离了谢家,离了白马盟,离了你……我应该还有别的路吧?”
“可是这里……”他松开她的手,五指按在自己的心口,“这里的声音在说,无论哪条路,我都不想再走下去了。”
离了法阵,尸火在转瞬之间便锁定了他们的所在,何况大火早已烧至森林,这已经不是能够交谈的安全之处。池倾的心脏被那大火牵动着高高吊起,却又在听到谢衡玉的话语时如坠冰窖。
一边是源于自身的求存之心,一面是被谢衡玉拉到谷底的向死之意。她无法分辨他话中真假,只能在大火烧至脚下的瞬间甩出飞行法器,一手拉着谢衡玉,一手扯着阮楠的衣领,径直往身后的山巅而去。
“你是认真的?”大风在池倾耳畔呼啸,这山峦应当是拂晓钟内唯一一处没有被尸火侵蚀的地方,她的鼻腔中的焦糊味儿被山风吹散了些许,思绪也总算清明了些。
虽然在进入铜钟之后,池倾有过一瞬间的忧惧,害怕谢衡玉果真怀揣了某种同归于尽的想法。可是这种担忧,其实只是源自于谢衡玉曾经表现在她面前的……过度看低自身价值的认知状态,和太过极端的奉献精神。
她并不觉得,他真的会想要去死。
但就在方才,谢衡玉的那些话,是完完全全地将她搞糊涂了。
他真的想死?因为什么?因为她玩弄了他、欺骗了他,并且默许了他一刀两断的想法,他就要去死???
双足落于山巅的瞬间,池倾甩开阮楠的衣领,双手掰过谢衡玉的肩膀,迫使他低头望向自己,郑重而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你真的想死?因为我???”
谢衡玉望着池倾眼中那样显而易见的茫然和惊愕,又从那双清澈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此刻消瘦落魄到极点的身影,一种绝望的窒息感几乎是在瞬间挤满了他的嗓子。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自打从池倾的七苦幻境出来后,他的神识仿佛在逐渐抽离自己的身体,最开始日夜不散,似乎根于血液中的痛苦绝望,到如今也只剩下了虚无的一点儿。
他明白自己这段日子的状态不好,时常会神思恍惚,暴瘦失眠,对于外界和时间的感知也变得微弱。可是直到现在,直到他从池倾的眼中看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他,原来他瘦了那么多,变成了这般不堪入目的样子。
谢衡玉死死拧起眉,狼狈地回避着池倾如镜般的眸,片刻沉默后,他短促地笑了起来:“不,当然没有。”
“你要好好活着,谢衡玉。”池倾此刻终于感觉到谢衡玉有些不对,可是仔细回忆他这些天的举动,却又不太明白他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字斟句酌地劝慰,“哪怕是为了修仙界,或是妖族的……那些孤苦无依之辈,你的存在,还有你改良的机甲术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意义重大。你得活着……所以,千万千万别再说那些话了。”
“哦。”谢衡玉应了一声,仿佛刚从沼泽中费力挣扎出来,眼神都有些恍惚,“对的,我刚刚还答应你,要把机甲重新修复好呢。是啊……我才答应过的,怎么能说这些丧气话?”
他站在山上,转头望向身后的天际。拂晓钟内世界至清晨而始,拂晓而终,此刻漫天一片深浓的暗色,然而其下火势冲天蔓延,映照高空,生生染出一片悲壮而凄美的赤红。
只是,这终究还是夤夜时分了。
谢衡玉瞧着那天地相映的红,仿佛从中看到了玄冰火山深处沸腾的岩浆——那是一切心念开始和终结的地方,埋葬了他太多无谓的妄想。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红色。
“放心。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许久后,他扬起嘴角,掌心抬起,撕下长空之中的半幅火光为剑,在山中落下圈圈古老复杂的阵法印记。
“这座山地势很好。若是将尸火集中引至此处,困住一时半刻并非难事。”池倾望着足下圈圈荡开的阵法,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只管在山上等我就好。”
谢衡玉指尖一颤:“你想做什么?”
池倾取下颈间的储物链缠于指间:“姐姐给我留了不少法器呢,我总有方法将尸火引来的。”
细长的银链自她手中垂下,项链末端装饰用的银蝶在谢衡玉的视线里轻轻地来回晃动了两下。他知道池倾多半是
在骗他。
曾经两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候,池倾将这条储物链开启的字诀告诉过他,在前往修仙界的那段日子里,她使用了多少的法器,储物链中又还剩下几件灵力完好——这些种种,即便他没有刻意去清点,可心中也是有数的。
自池倾从七苦幻境中出来之后,她在妖族根本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那些损耗的法器没有机会重新铸造,自然也不会有更多的助益。
因此谢衡玉知道,池倾此刻说的这话,应当是没有什么底气的。
他静静望着她,眸中情绪千回百转,最后却只吐出一个字:“好。”
池倾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等了等,以为能从谢衡玉口中听到更多关切的话来,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别开了视线。
她低下头,在心底暗自笑了笑自己何等自作多情,抓住储物链,纵身跃下山去。
“……”
“谢师父,你们可太奇怪了。”山上,阮楠在池倾面前,早已习惯性地将存在感放到最低,如今见她跃下山,才终于敢多说几句话。
谢衡玉站在崖边,视线一路追随着池倾的身影远去,直至她消失于火海,他才紧紧攥着拳,转头朝阮楠投去询问的目光。
阮楠说:“谢师父,你教我机甲术,还帮我清除了魔气。你是个好人……”
谢衡玉弄不清她想说什么,许久才道:“所以呢?”
阮楠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不要再喜欢她了。”
谢衡玉从未想到自己会在阮楠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猛地回头逼视向她,目光凌厉冰冷,带着一种被侵占了领地的危机感:“你在说什么?”